更新时间:2007-08-02

柏林情事:那年，1938

美津子缓缓取下头上的发簪，抵住咽喉，望着那个脆弱无奈的德国女人，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你离开我，我就杀了自己。”
我站在破屋窗畔的一角，看着养老院的看护给外婆洗澡。那个脸色阴霾的中年妇女一边厉声咒骂，一边用力地搓弄着外婆皱软的肌肤，不时狠掐在上面，而她只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我走到厕所旁的过道上，泪水抑制不住地滚落下来。对面窗关着的傻子对我“嘿嘿”傻笑。我拼命捂住嘴。
那是我唯一的一次情难自已。
我不是美津子，不会像她那样为爱情愿毁灭。只是在某个夜里对镜梳理长发的时候忽然想到了那个传奇般的日本女子，如黑瀑般的长发，披散在单薄的肩上，掩住那冰火交融的眸子。
《The Berlin Affair》，86年的欧洲情色片，一流的制作团队，集合德、美、日的一线演员，改编自日本近代文坛巨匠谷崎润一郎的异作《纳粹》。在日本影坛自64年先后搬上荧幕三次，是日本人眼里人性巨著的经典。我看过64年的版本，妖艳的若尾文子，把这个暗含着佛教因果轮回的故事推向妖异的极致。谷崎笔下的女子，总会陷在情欲的深渊里，情愿玉石俱焚，也决不妥协苟活。如同68年的《盲兽》，故事里的女子，最后情愿与绑架凌辱她的禽兽死在一起。情到浓时方恨少，所以情愿肉身燃尽，死在情欲极致的绽裂中，任那片刻光华划亮漆黑的天宇。
遥远的意大利，一个名叫莉莉安娜卡瓦尼的女导演拍了《午夜守门人》，一个受尽屈辱的女囚，爱上了摧残她的刽子手。情与欲，似乎就这样缠绕着落进万丈深渊，是是非非，一刹那淹没在那汹涌的烈爱中，再也无法述清。
于是有了《The Berlin Affair》，所谓的柏林孽恋。前生的罪与缘，换来今生的情与孽。
我从外婆的壁橱里找到那张泛黄的黑白照，心口一紧。曾经风光无限的艳丽女子，纤弱地裹在紫貂重裘下的紫缎旗袍中，钳烫好的波浪后是那双烟笼雾锁的眸子，漫不经心地拂过一隅。后来我一直把它放在身边，因为看着它，就仿佛看见60多年前的自己。她如今已是风蚀殆尽，呆滞的三角眼总是簌簌落泪，下唇奇怪地向前凸起，腆起的大肚腩让她整个人站立不稳。我抚摸着她新剪的短发，毛茸茸的如新生婴孩柔软的体毛。60年后的自己，也会是这个样子。青春一去不回头，海角天涯无影踪。
1938年柏林的天空，笼罩在纳粹的阴云下，二战的硝烟，正在远远地袭来，德日法西斯盟国，狼狈为奸。两个异国女人，却在艺术的风花雪月里醉生梦死，不知今是何年。
路易斯凡纳多，纳粹外交官之妻，纯正的日耳曼血统。金发碧眼的绝色女子，眉目流转间尽是欧洲女子的浪漫与优雅、干练与奔放。养尊处优，终日在网球场与歌剧院里消磨时光，或是与政客们闲话风云家常。在爱情里如同孩子般单纯与盲目，自私，却又甘于付出。
松枝美津子，日本贵族世家松枝家族的千金，其父松枝正雄是日本驻德大使。才华横溢的女艺术家，对绘画的痴迷，对爱情的决绝。却都掩盖在那轻盈缓步，低眉浅笑间。儒雅清丽如百合绽放的女子，传奇般地惊现在那些浮光旧影里。柔弱而又刚强，忠贞而又叛逆，纵欲而又克制，怯懦而又勇敢。这样一个女子，就如同一个符号，让整个世界看清了那个神秘的樱花之国。
路易斯在百无聊赖时参加了艺术学院的绘画课，在那里遇到了同学美津子。绝美的东方情调让她着迷。她情难自己地陷在美津子的艺术世界里，把自己，也一并献给这个让人迷醉而又疼惜的东瀛女子。两个女人终日纠缠在一起，小心地逃避着众人异样的目光，躲避着路易斯丈夫的猜疑，更瞒着家教森严、重视名誉的松枝家族的耳目。路易斯开始与丈夫汉斯矛盾不断，咄咄逼人的美津子与难以割舍家庭与地位，让她心力交瘁。而这场惊世骇俗的恋情却让美津子的前男友，绘画老师邦诺得知，他扣留了美津子，并同时敲诈路易斯。被逼无奈的路易斯只有断绝与美津子的来往，忘掉一切，重新回到丈夫的怀抱。可是，这就是女人，看着美津子拖着流产的身体，鲜血淋漓地站在自己面前，路易斯心软了，纵使知道她不过是在骗自己，仍旧心甘情愿地陷下去。她们又走到一起，正如路易斯所说：“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为激烈，我完全忘掉了一切，也情愿抛弃一切，只有美津子，是我的整个世界。”外交官收到邦诺逼迫路易斯签下的血书，书中声明邦诺要与路易斯同时拥有美津子。愤怒的汉斯大声斥骂路易斯，要她停止见那个日本女孩，而路易斯只是要着牙说：“我不能。”汉斯借各种机会跟踪监视二人，美津子看着这一切，决定与路易斯假装殉情，让这个德国男人知难而退。汉斯救下了两个意图自杀的女人，却仍旧强行把她们紧握的手分开，先醒来的美津子突然间就有了一个新的计谋，如果控制了这个男人，她就控制住了整个局面。如此美丽而又带着异国风情的女子轻而易举就冲破了丈夫的防线，两个人就在熟睡的路易斯面前宽衣解带，望着路易斯，再望着爱抚自己的痴醉男人，美津子有着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权力的欲望，爱情的绝然，顷刻间，就达到了极致。后来的事，也就成为夫妻两人为了美津子反目，成日争宠大吵的闹剧。统治者般的美津子，给这对夫妻夜夜服用安眠作用的粉末，为的是不让他们有夫妻生活。邦诺最后还是出卖了她们，将新闻送上头版头条，纳粹高层与日本使馆都掀起悍然大波，美津子与路易斯躲藏在小旅店，汉斯被抄家查办，整个日本使馆都在寻找美津子，要将她遣返归国。乔装打扮的汉斯逃回旅店去见妻子与美津子，原本要逃到汉堡的计划被美津子推翻，名誉与贞节丧尽的她只求一死，三人面面相觑，决定一同赴死殉情。
每星期去那家阴暗破败的私人养老院，都要经过菜市场后一条腐臭味浓郁，污秽成山，水垢四溅的小巷。有时候穿着短裙，就会溅得一脚乌黑泥泞，还有小混混此起彼伏的口哨声和下流话。日子久了，也就什么都已经习惯。她到了75岁就得了老年痴呆，大小便失禁，走路也需要人搀扶。拉着她在院里走的时候，看着她挪着细碎的步伐，颤颤巍巍地向我这边靠过来。她谁也不认识，只是看着我，会张张嘴。她的生日在闷热的夏季，喂她吃冰淇凌，她就会像小孩一样认真地一口一口吮吸着勺子。虽然免不了被看护骂，但心里依然很宁静。这世界上这么多的人，也只有和她在一起时，心里有一种难言的平静。
日本旧时的少女，在闺中必须学会的就是自杀的方法，以在受到凌辱时，准确无误地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更多的少女，却选在容貌绝丽的璀璨一刻，结束自己的生命，樱花树下的死魂灵，用鲜血滋养出一树风华。
美津子和路易斯缓步在学院的后山，这个娴静沉默的少女只是喃喃地说：“有人说，那些爱着秋季之花的人会死在秋季。”她知道自己有一天也会凄美地离去，那对她是种胜利，而并非失败地逃离，她要以最体面的姿态，离开这个世界。
在黑暗的房间里，美津子抽出腰上的红带，那是她第一次与路易斯缠绵时腰上系着的红带，就是在那个时候，她紧紧抓住手里的姻缘，把路易斯一点一点地拉到自己身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按着日本习俗整理好衣衫，用红带的一段绑好自己的双腿，再用另一段系在路易斯的双腿上。日本女人殉情时必须绑好双腿，以免在痛苦之际挣扎着导致仪态尽失。而红带，也意味着来世的重逢。今世无缘，那就来世再续。
躺下去，左边是她深爱的女人，右边是她爱恋的男人，她最后看了他们一眼，紧握住他们的手放在胸前，如释重负地闭上双眼。
那天下班后换下制服已是晚上九点，夜风把脸上未卸掉的残妆吹得生疼。找借口躲在厕所看了一半的法律书把自己折磨得头痛欲裂。后天的两门法律期末考试都是重头戏，又要熬两个通宵才能完成的任务。走在大街上，裹紧了风衣还是让寒风把裸露出来的小腿吹得要断裂开来一样。头痛感一阵剧烈过一阵，猛敲脑袋还是无济于事。然后看见一家跳舞吧门前车水马龙，成群的年轻女孩子，打扮得帅气十足地站在门口，神气活现地来来去去。那一带的lesbian酒吧很多，那晚也正好赶上所谓的lesbian之夜。现代人，什么都愿意打上标签，即便是性取向，也要分门别类地归纳好。门票出奇的便宜，头痛感又要让自己厥倒，那一次只是盲目地走进去，也没想要玩什么游戏。
一样的乌烟瘴气，舞台上狂舞的外国女人像两条火舌，我什么也看不清，只是看着一个个晃动的影子在自己面前来来去去。很多时候神游物外，身边的一切，如同幻影。女人，男人，慢慢地在我眼里，就汇成了一股气流。一个高挑曼妙的女人影子走到我身边，老套性地问：“你是P吧？好漂亮！”我已经睁不开眼睛，闭上眼，等待着头痛感消退，我说不出话，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是把头，慢慢地靠在她的肩上。我想，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天，等我学业结束，有了自己的房子，把外婆接回家，让她安心度过最后的日子。唯一的至亲，她走了，我就一无所有。
美津子和路易斯对坐在竹屋一隅，光影幻化在那张艺伎妆容上，看得路易斯迷醉不已。容颜为君留，最美的一刻，永远要留给最爱的人。“靠近一点。”美津子望着她，面色平静如水，路易斯闭上眼睛，倒在她的怀里。她的东方情人，她的东方幻梦，纵身扑入，即便万劫不复。窗外竹影婆娑，却映着美津子眼里的绝望。
从跳舞吧里溜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十二点，自己就是喜欢在危急关头出格的人，想着即将到来两个晚上的通宵，心里却是一片死寂。好在头痛感消除了，暂时忘却书本的困扰，如同超脱一般。口红已经氤氲在唇角和下巴上，不知是被人抹掉的，还是她人沾在上面的，陌生人的亲近，也只是一瞬的事，我从来不记得任何一个亲密的陌生人，只是记得那种拥抱的质感，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走在楼道里的时候，我很期盼能遇见那个男人。精力充沛地打着电话，来看望自己的母亲和孩子。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絮叨着公司事务或生活家常，却有种魔力，让我觉得暖。看见过他们一家三口走在街上，细心的丈夫和父亲，游刃有余地照料着一切。我只是喜欢看他的背影，握着手提电话的手指修长而又骨节分明，整齐的短发在风里微微发颤。
美津子臀上鲜艳欲滴的牡丹纹身，吻上去，仿佛触碰天堂冰雪。爱能毒人，在电影里，就能肆意地表现出那种极致的美，妖艳而又痛心。
她控制着生命里唯一对自己重要的东西，她要她的女人与男人，臣服在脚下，肆意爱怜。
躺在狭窄的房间里，室友们早已安然入睡，偶尔有翻身者表示对夜归的不满。我望着天花板，想起1938年的天空，浮云滚滚，还是大好天光。日本女孩编织着情网，等着心仪的人，心甘情愿地跳进去，然后一起毁灭。我不相信那样的爱情，存在于现实。命途多舛，爱情不过是暗夜星火，稍纵即逝。生命长河，孤寂是宿命，相伴皆有时，太多纷扰，所以不会爱得纯粹。爱到极致，便是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