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宝强这次似乎有点意思了。一直以来，说到共情底层，可能再没有比王宝强这个草根更适合的了，从现实文艺影片《盲井》《hello 树先生》到主流商业片《人在囧途》，王宝强从来都以底层人民的形象示人，他导演的新作《八角笼中》似乎正在书写“共情底层”这个命题，那他的答案可以拿几分呢？我认为《八角笼中》是有一定表达欲望的，但整体上却不够好看，下面将从优缺点方面做具体分析，并且结尾会回溯到对整个中国现实主义题材作品现状的漫谈。

仍然有剧透预警。

《八角笼中》改编自真实事件，片名中的“八角笼”是指综合格斗专用的比赛擂台，但当然，八角笼也以“笼子”的意象喻指片中人物生活的困境，如向腾辉青年时期被人坑害而失去在八角笼中继续比赛的资格，从而对其产生的既憎又爱的复杂感情困顿，也如苏木马虎等被社会遗忘的孩子们，在暗不见光的世界里寻求命运突破的困苦。

一、八角笼的三层意涵

我认为，“八角笼”在影片中有三个互为递进关系的含义，这三层含义随着剧情逐步展开，构成了对底层人物突破命运过程之难的复写。首先是贫富分化之笼，当向腾辉第一次将孩子们作为格斗选手推到人前时，是想让他们打假拳以博富人开心的，在灯红酒绿的场所里，一个铁笼子触目惊心地摆在中央，孩子们第一次在里面格斗，周围全是富人们的欢呼声，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孩子们毫无技法莽撞格斗带来的血肉伤痕。这是影片展示给观众的第一层，贫富分化带来的阶级之笼，孩子们无一例外被困在里面。第二层则是来自体制，向腾辉终于办了俱乐部，可以带着孩子们一起训练格斗和学习文化，可是由于没有学籍这样的官方认证，终究无法实现孩子们社会身份上的真正改变，他们仍旧是那一群无父无母、无人管辖、无人问津的穷苦孩子，这里其实体现出，要改变这一群孩子的命运，依靠一个向腾辉是不够的，需要整个社会和体制的关心和扶持，底层的孩子才有可能走出桎梏着他们的困苦。第三层则更为深远，它向内指出了孩子们思想的局限，由于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教育，孩子们一开始连字都不认识，更别提有什么深远的见识。向腾辉利用未成年打假拳赚钱的事情被媒体曝光并持续发酵，舆论的压力越来越大，他不得不割舍掉那群孩子，最有希望得冠军的苏木和马虎更是被他转签给其他俱乐部，而事情并没有预想中顺利，苏木和马虎很快被新的俱乐部赶了出来，甚至又回到了早先靠抢劫路人维持生存的路子上，马虎的一番台词道出了八角笼意象的最后一层，他说，我们这些孩子就像是打水漂的石头，不管能漂多远，最终都会沉到水底。这番话其实很好地诠释了他们走不出去真正的症结，就是过分依赖一个英雄式的推手，而困苦的成长环境就像是石头的重量，牵引着无法感知更大世界的他们，落入对世界单一片面的认知中，沉入水底。这是一种命运的定义，是人们终会陷于自我认知水平中的命定困境，但这绝不是孩子们的错。当然，命运也是用来打破和战胜的，我命由我不由天，影片给出了有些意料中且理想化的结局，苏木打败了比自己强大很多的对手，镜头仰拍他坐在八角笼上，身披国旗，八角笼这次不再是困顿式的命运锁链，而是少年昂首挺胸将其压于身下的人定胜天，结局仁慈地告诉我们命运仍旧可以以不屈不挠的姿态战胜。

二、暴力解决一切问题？

毫无疑问，本片的母题是“暴力”，除了格斗运动本身就是暴力运动之外，暴力还体现在本片的一个其他地方，那就是，当主角团面临问题冲突时，很多时候都是依靠暴力去烘托甚至解决的，比如向腾辉遭到酒吧李总的报复，两边的人当场打起来，马虎甚至还流露出了那种“想要杀人”的凶狠眼神，再比如向腾辉找打断苏木腿的俱乐部老板时，上来就是一拳把人打倒在地，甚至电影闪回，观众发现向腾辉对于陷害自己服用兴奋剂的人也是用拳头解决问题，甚至把对方打到血肉模糊。拳拳到肉的对打固然会给观众一种“有仇当场报”的爽感，但是这样极端而带着痛楚的表现方式也不禁让我思考，暴力在影片中到底代表了什么？

当我们细细分析主角使用暴力时的场景，都会发现那是一种个人面临的不公无法得到伸张时所采取的极端措施，在喜欢使用暴力作为个人表达的导演中，朴赞郁的风格独特而典型，他作品中的主角往往是身在底层，被逼入绝境而使用各种暴力复仇的人，那些暴力的方式千变万化，但万变不离其宗地都在指向一个主题，那就是一个在社会公共领域失去话语表达权利的失声群体，会使用人类最原始也是最惨烈的方式为自己伸张正义，这一点在《我要复仇》中表达得最为尖锐，申河均饰演的主角甚至是聋哑人，在生理上尚不能为自己辩解，也更象征了这个群体话语权利方面的被剥夺。《八角笼中》使用暴力解决问题的场景，也往往是法律或社会正义缺席的场景，《八角笼中》一开始，一群无人管教的孩子们用尖锐物扎破轮胎的方式获得生存下去的可能，这是一种由生存本能激发的暴力，在社会关怀没有照拂到的地方，在义务教育没有抵达的地方，他们最先学会用扎轮胎和拳脚功夫确认和维持自己的存在。《八角笼中》用浓烈的暴力施展了一群失权的底层人物对抗命运时的激愤与无奈，当然，王宝强对于暴力意象的使用仍旧停留在最本能和浅层次的阶段，就像一把钝器那样有力但笨拙，仍旧缺乏如朴赞郁那种对暴力的使用后进一步的深入反思，比如本片的重要线索格斗运动就是以暴力为主的运动，这两种不同或者说殊途同归的暴力表现形式之间有何种关系，影片没有给出很好的说明，也是因此，暴力母题的表现更像是对其工具化的使用，导致影片缺乏了其本可以有的深度。

总而言之，暴力的运用和“八角笼”的三层含义，在深层次上串联起电影文本要表达的对底层的关怀，王宝强用真实粗砺的影像去展现他对于这些被社会遗忘的孩子们的深深共情，某种程度上，我认为这部电影算是他执导筒以来，给观众交出的不错答卷。

当然，这部影片仍有不足之处，我认为《八角笼中》明显存在的问题是，叙事上仍旧依靠笼统而套路的外力去制造剧情矛盾，缺乏人物内力向外爆发的刻画，以至于除了向腾辉之外的角色，都不太生动。这也是电影不够好看的原因。

比如有几个典型的反派角色，肖央饰演的王总和刘桦饰演的李总，都是制造主角之间矛盾的工具型人物，或者说，每次剧情一需要主角之间发生情感和关系上的波折，都是利用外力来打破的，这样的剧作实际上削弱了主角内心世界的复杂性，让我们看不到向腾辉和孩子们之间更为隐秘和复杂的人性变化，最典型的地方是最后，舆论风波一年之后，向腾辉发现了两个孩子又沦落回之前的混混，剧作给出的转折是苏木和马虎在新的俱乐部被要求服用兴奋剂，他们奋力反抗，以至于被新俱乐部的人打伤了腿，只得回去养伤。这个地方我认可孩子们在经历了向腾辉的风波之后回到了原点的剧情发展，却始终觉得以这样的矛盾来推动，显得有些潦草，并没有深挖出苏木和马虎作为选择主体那复杂而微妙的内心转变，和八角笼中象征为命运困局的最终奥义。挖掘孩童主角作为主体内心转变的过程，《摔跤吧爸爸》中有明显的刻画，女儿们一开始不理解父亲为何要自己学习摔跤，但在参加过一次婚礼后醒悟，父亲不想让自己成为父系家庭中那些只能被埋没青春和才华的女人，认识到这一点，两个女儿才更加坚定地选择了父亲。而反观《八角笼中》，编剧用大篇幅笔墨表现向腾辉的选择和困局，而孩子们则只有旁观视角的穷与苦作为人物底色，所有的矛盾转变都来自外力波折，很少有专门的剧情去着重表现他们的内心想法与阶段变化，以至于人物有些单一，没有生动的人性。这也导致《八角笼中》最终陷入套路化和悬浮化的剧作窠臼。

其实，我觉得《八角笼中》更像是一部底层人物的血泪史，而不是一部很好地讲述格斗运动的电影，因为比起《摔跤吧爸爸》这类运动影片，本片围绕学习格斗的场面和剧情显然不够，只有两组几分钟的蒙太奇展示，其实是有些偷懒和潦草的，影片大篇幅的剧作被各种外力引起的戏剧性冲突占据，这就导致主人公最后的成功似乎被前面一句“天赋好”一笔带过了，对于想要突破底层命运的孩子们来说，天赋其实是奢侈的，也给战胜命运囚笼的结局增添了一些偶然性的意味，没有天赋的孩子难道注定就被埋没？当然，这也可以理解为剧作上隐藏的残忍之处，即突破命运仍旧需要万分之几的幸运天赋做牵引，而不是努力就能成功的鸡汤一碗。

在文章最后一部分，我想从这部电影延伸到最近几年中国影坛对现实主义题材的再度发掘这个现象上，大概是从国产现实主义电影《我不是药神》成为现象级票房黑马之后，市场发现中国观众对现实主义题材的渴望与热爱，渐渐开始推出更多现实主义电影或剧集，受制于不可抗力，中国现实主义题材作品的前进之路可谓举步维艰，但是观众依旧以不可抑制的热情追捧那些真诚关怀的现实主义作品，比如去年，主流观众的热情愣是把一部本对票房不抱期望的小众文艺电影《隐入尘烟》追出了上亿票房，而《隐入尘烟》讲述的，就是被公共媒体忽略已久的真实的农民群体。影片中，导演李睿珺用平稳的镜头和温柔的色彩去勾勒那对虽困苦却温暖的农民夫妻，如水的平静下却是带血的命运之苦，国人似乎习惯了创作者在现实主义题材中表演正确或沉默，也习惯了在影院留下沉默而不可言说的共情的眼泪。这眼泪，是这个时代里所有人以他人苦难对照自我的共鸣，也是对改变无力的宣泄。

回溯我们的社会现实，底层叙事越来越受欢迎，伤痕文学越来越能被理解，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时代拿着大摆锤正毫不留情地挤压个体，经济下行压力，贫富阶层固化的如今，个人的努力在如山的体制、阶级面前渺如蝼蚁，于是摆烂和躺平成为年轻人口中常见的词汇，互联网社区内，年轻人信仰出现极左化的趋势，其实是在一个令人失望乃至绝望的社会中，幻想一股更大的力量来打破僵局，从而寻求生活的出路。这个时代的普通人底层人痛苦着沉默着，希望被看见，反映到文艺创作领域，自然就让那些现实主义作品冲出重围，今年五月，辛爽导演携新作《漫长的季节》席卷了每个人的看剧清单，东北下岗潮的苦与难在一层层的时间回溯之中被慢慢揭示和串联，勾起的，是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都必然与时代紧密相连的仓皇无助感。

八角笼中的底层孩子们，何尝不是困于不可抗命运中的你我，时代的发展、阶层的固化使得突破命运的瓶颈越来越难，我们就像只露出一颗头在海面寻求活路的人类，需要拼命挣扎着不能沉下去，结尾苏木打败格斗大牛，傲然地坐在笼子上，是一种终于突破命运桎梏的胜利，影片或许是仁慈的，但生活不会，在每个观众眼里，这是主角必然胜利的套路结尾，当大家走出影院，依旧要回归到各自命运的轨迹中去，平静生活，而生活，从来缺少套路的胜利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