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宝强领了最差导演奖后蛰伏多年的新作《八角笼中》，点映之时便呈现票房口碑双丰收的气象。不可否认，在这部新作之中，王宝强毫无保留地贡献了其影帝级演技，一笔一划中也能对其用心与诚意可见一斑：戏里，比如用牙签支雪茄，代表其在社会中游挣扎的中年人形象的象征；比如散伙饭的段落中，向腾辉打开水龙头，用水声掩盖自己的哭声；戏外，比如他请来在《盲山》中，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李杨导演客串，在置景中也贴了《盲山》的海报；比如他邀请《棒！少年》中的马虎饰演影片中的童年马虎，两者讲述贫困少年靠体育冲破命运的影片形成巧妙的互文；比如他默默资助电影《八角笼中》的原型恩波进行治疗。作为现实主义题材的商业电影，围绕商业，他能点映即破亿，围绕电影，他能与现实深度勾连，无论如何，它大概率都会是王宝强作为导演的，一场漂亮的翻身仗。但既然是现实题材，我还是想从现实的角度聊聊这部作品的不足之处。

首先是景的现实。整部电影看下来，最让我不满的，不是其对好莱坞三幕式照本宣科的戏剧结构，而是整部影片走下来的质感：从开头向腾辉开着农用车与孩子们初遇的段落开始，整部电影就置于如MV般绚丽的工业质感之中，尤其夜戏，有过相似经历的朋友可能会有印象，那个年代的山村中，夜晚可能会那么蓝，但灯泡的光，绝不会如电影般那么橘。我的童年就在西部的山村中度过，夜晚降临后摇曳的、暗黄的、时有飞蛾闪烁的白炽灯，是我许多噩梦的灵感。包括城市中，酒吧与街道夜景光线的设计，青蓝与粉红暧昧的缠绕，将中国西部的城市粉饰出浓浓的赛博朋克之感。从街头戏曲的超现实与结尾黑白的格斗画面，我们能理解剧组的风格化努力，但整片质感的违和又让这种努力错位，仿佛用力过猛，让我对这种笨拙与真诚忍俊不禁又忍不住心疼。

相比之下，结尾的黑白格斗段落用的十分出彩且聪明，黑白格斗画面都总让人想起马丁·斯科塞斯的代表作《愤怒的公牛》，与马丁在《愤怒的公牛》中用高对比的黑白指涉拳王大起大落、暴戾脆弱、孤独潦倒的人生不同，《八角笼中》的黑白格斗，一方面规避了血腥画面而在审查中处于相对安全的位置，一方面也利用黑白强烈的造型感强化了躯体的肌肉线条与打斗的张力，削弱了马虎与外国拳手体型差距带给观察的落差感，包括动作设计的真实，可以说从借助转播摄影机的监视屏进行无缝转场开始，整个段落就以其黑白风格成为全片最出彩的一处。

其次是戏的现实，电影片名是《八角笼中》，电影主题是大泷山的少年在格斗的八角笼，用搏击冲破命运的八角笼，观众怀着这样的期待，走进电影院。但看完却发现，孩子们走出了大泷山，却没有走出向腾辉的八角笼：为了戏剧性，仿佛整个正规的格斗圈都在与向腾辉作对，被舆论裹挟，腾辉俱乐部被迫解散；拥有更一流设施，更多荣誉的俱乐部，揠苗助长，逼新星苏木吃药比赛，不惜踩断其腿将其与马虎一并流放。仿佛除了向腾辉，中国格斗圈再没有对格斗一片赤忱的大人。结局为了“爽”，苏木前一刻还在哭泣“我废了”，下一脚便站在世界顶级的格斗舞台，力挫比自己体型壮硕许多的卫冕冠军，而哪怕在这一刻，仍然有向腾辉在长廊抽着雪茄、“事了拂身去，深藏功与名”的影子。影片原型是建立格斗馆的恩波没错，但影片中向腾辉主宰孩子命运的色彩过重，这很难追究说是编剧图省事，还是王宝强对自己草根逆袭，拥有巨大能量的人生的一种自恋。总之正如影片宣传的，我们观众真正想看的，是大凉山的孩子凭借格斗，掌握自己命运的”爽文“，这种爽不是拿世界冠军的爽，而是如现实那般，孩子们通过格斗看见了更大的世界，有了更多的选择，于是有人选择经商，有人选择成为特警，有人选择继续在格斗中为国争光，把不服输的劲头贯彻自己的人生得爽，而不仅仅是格斗。如此说来，无论从更深广的意义上，还是美学上说，苏木在决赛的戛然而止，或许更能让人感受到现实的厚重与人们“与天斗，其乐无穷”这股韧性的绵绵无绝期。

现实美学有其普遍性与典型性，商业片往往更侧重于后者，因为典型性往往也具有戏剧的特质，观众走进电影院，正是想看这种迥异于普遍现实的典型现实，在他人对命运的忤逆之中松动自身命运的禁锢。但这种松动终归是如醉酒般虚妄的，暂时的，只有人们愿意正视枯燥的、压抑的、普遍现实时，才能开始真正具有松动自身禁锢的能量。所以，《八角笼中》的现实，有其进步性，但这是中国商业电影维度的进步，是王宝强自身作为导演得进步，只有当我们学着反思《八角笼中》的不现实，我们社会所背负的八角笼，或许才会有被松动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