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伊万手记

精神的伟大和力量是不可以低估和小视的。人应尊敬他自己,并应自视能配得上最高尚的东西。——黑格尔

浮士德精神——作为绝对的原则和唯一的可能性

如果深入到歌德系列艺术创作的内部,我们会发现始终有一条线索贯穿其中。从少年维特带有反叛精神却找不到出路的自我毁灭,到威廉·迈斯特依靠内外部的双重推动力才完成的缺乏自决的成⻓之路,再到《亲和力》的三位主人公命中注定般无法贯彻的决心——自由意志想要认识自身并且实现自身的努力统统宣告失败。然而,这样一个施加在人类身上宿命般的魔咒,终于在最后找到了它最合适的宿主——浮士德博士。

浮士德精神所体现的就是自由意志本身的本性。它与人类无关,与客观对象无关,是关于自我意识(自由意志)的本质规定性的最完满诠释。


通常对于《浮士德》的解读恰恰忽视了这一精神独一无二的意义,它不单是“欧罗巴文化的精神象征”,更不是我国老一辈学者所归结的“为人类造福”的人⺠主义立场。在这里我们不妨引用与歌德同时代的伟大哲学家黑格尔的话,来为浮士德精神作注脚:“作为个别的精神,它是它自己的本质,因而它的目的是:将自身作为个别的意识而予以实现并在这个实现中作为个别的意识而自我享受”。


黑格尔的话里包含两层意思,其一是浮士德作为一种个别的精神——纯粹的精神实质,它的本质就是自身,它不会把自己的个别性归结到任何群体或外部环境中,以外部世界为基准来确定自己是谁,而是把所有外部的对象都要转化为主体我的一部分来实现自我规定;其二,它不去追求任何外在目的,而是以追求本身为目的,实现并享受自身,即永不满足。其实,这两点说到底恰恰就是自由意志的本质,而所有关于自由意志的抽象的理论分析都在浮士德的书斋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书斋一幕中,浮士德博士翻译圣经,几经修改后,最终“心安理得地写下:太初有为!”。书斋(二)中浮士德与魔鬼梅菲斯特打赌,愿意把自己的灵魂抵押给后者,赌约的内容如下:“如果我安静下来,游手好闲,虚度时光,那就让我⻢上完蛋!”“如果我对某个瞬间说:停留一下吧,你多么美呀!那么你就可以把我铐起来,我心甘情愿走向毁灭!”随后浮士德又补充说:“一旦我停止奋斗,我就成了奴隶,不管是你的,还是谁的,都无所谓。”


自强不息和永不满足,这如今看来已经是陈词滥调的励志格言,在浮士德这里却是志向和理想本身。并且是一切人类可能树立的志向中,与其说是最深刻、最崇高的,毋宁说是唯一真实和唯一可能的志向,即自由本身。这“形而上学之愿望的不可满足性”不再依靠无法贯彻的决心,而是达到自我意识的,具有反身性的一条普遍法则。


古往今来,所谓自强不息者不在少数,他们为了家庭和生计奔波忙碌,为了伟大的事业热情献身,为了某一种兴趣导向勇往直前… …他们精力过人,勤奋工作直到人生尽头。只是这样的勤勉和精进大多植根在具体的目标和实在的好奇上,若没有外在的目的或内在的天性作依托,其行动恐怕也就丧失了意义和价值。他们和浮士德最大的区别在于,不知自由为何物,因此也就失去了超越的可能性。


拥有自决能力的主体,无关你如何理解,也无关你如何选择,自由是一张网,是挣脱不开的结构性框架。所有的对象都是实现主体自身自由意志的手段,外在的差别只是自我所设定的。只有意识到所有的追求和欲望的对象都是指向自身的,并调整了主客对立的结构性错误之后,才能获得在真正的自由之中实现自身的唯一可能性。在这个意义上,唯有浮士德是自觉的立法者,而不是一味埋头苦干的自发行动者。他以意志本身来自我立法,只求永不满足,而没有掺杂进一丝一毫的外在对象。


而现代人相对前现代人来说,其实更接近自由的真实状态。外在的追求和目的已经变得不再可靠,没有什么价值能够经得起关于终极意义的追问,能够避免虚无主义幽灵的致命攻击。逐渐摆脱自然而然的习惯性生存状态的新一代人,似乎在经历过迷茫期和意义危机之后,都成了看透世事的智者,自觉到人生不过一场梦。这和浮士德在书斋中的状态如出一辙,但他更进一步,在梅菲斯特的否定精神的帮助下达到自我意识,从而获得新生。


对象说到底都是假象,但并不因此而虚无,因为追求本身才是真正的对象,才是绝对的尺度和永恒的本体。对象在自我意识看来是应该被消灭和为我所用的,任何被自我意识所统摄的对象都是否定性的和临时的,终究要被自我所征服的。可惜现代人意识到人生的虚幻本质,找不到根本的立足点和终极的保证之后,并没有像浮士德一样在书斋中完成二次否定,寻求真正的自我肯定。人们在经历过内心的冲突(两种力在内心交织)后,感到气馁,要么回归传统(前现代),要么使自己在自我麻痹中(都不用被魔⻤引诱)娱乐至死,自愿地脱离源头,代之用快感填充自己空虚的灵魂。


黑格尔说:“自我意识就是欲望一般。”自我意识(自由)的本质就是要激发起自己的欲望去否定对象以肯定自身。既然对象的实在性是虚假的,其本质是否定性的,那么意义、价值、目标的确立都只能反身指向自身才成立,也就是否定之否定,这是自否定的绝对原则(梅菲斯特=否定的精灵)。“只要他活着(即有意识地活着),他就无形中承认并接受了自否定。自否定是一个人唯一可能的活法,因为它就是生活本身。”浮士德坚持的自由,正是作为自由本身的自由,是自我意识基础之上的欲望,一种“绝对的不安息”,以“太初有为”的魄力去在不断更替的对象身上实现出来的自身的运动。


正如天堂序曲中天主所言:“一个善人,即使在他黑暗的冲动中,也会觉悟到正确的道路。”充满了征服欲的恶的冲动如何觉悟到正确的道路,必然是要依靠与自由相称的罪感意识和负罪生存的勇气。因为只有一个真正的以自由本身(作为自由的自由)立法的人,才能“扫除一切伤感犹豫”,“麻木不仁”和任何可能作为“辩护的借口”,像英雄一样“承担丑恶的肉体犯下的罪恶,这才是达到了善。”同样,天主对人的要求就是让人成为自由人,所以“这里的善人不是我们世俗所理解的讲道德的人,而是上帝眼中的善人,即自由人。”每当浮士德有可能停滞不前时,实质上与浮士德本就不可分的梅菲斯特(“这个我们开始作为否定精神的人,通过赌注而成为创造性原则”)都会从旁一次又一次激活浮士德,最终成就精神的伟业。


阅读浮士德就是最好的自我教育和应对虚无的解药。在全书的结尾,浮士德最终的覆灭源于其“满足于不满足”的故步自封,觉得只要恪守个别性的永不满足作为安身立命的原则就已足够。这当然是浮士德自身有待超越的局限性,但从根本上来说,任何对于浮士德的超越都不能背离他所设立的作为自由人的永不满足的绝对原则。


参考:

1. 歌德:《浮士德》,绿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

2.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1962年版。

3. 邓晓芒:《“自否定”哲学原理》,江海学刊,1997年4期。

4. 邓晓芒:《人之镜》,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

5. 残雪:《地狱中的独行者》,作家出版社,2019年版。

6. 吕迪格尔·萨弗兰斯基:《歌德—生命的杰作》,卫茂平译,三联书店,2019年版。


作者/沙尘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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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士德Faust - Eine deutsche Volkssage(1926)

又名:魔鬼复活 / Faust: A German Folk Legend

上映日期:1926-10-14片长:85分钟

主演:格斯塔·埃克曼 埃米尔·雅宁斯 卡米拉·霍恩 弗里达·李察 

导演:F·W·茂瑙 编剧:Hans Kyser/Gerhart Hauptman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