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76岁高龄的侯麦(Éric Rohmer)完成了他广受赞誉的“四季故事”(Contes des quatre saisons)系列电影中的第三部《夏天的故事》(Conte d'été)。此前《春天的故事》(Conte de printemps)与《冬天的故事》(Conte d'hiver)分别于1990和1992年上映,而该系列中的最后一部《秋天的故事》(Conte d'automne)也在1998年与观众见面。这部在系列电影中与前作相隔4年的作品(其余均为2年)也是唯一一部在发行初期没有在美国上映的——直到2014年侯麦逝世4年后, 我才有机会在美国的电影院里欣赏这部迟到的影片。这些或许并不引人注目的特殊性使我开始思考并意识到,与其说这部电影延续了系列电影对爱和人性的关注,倒不如说侯麦用《夏天的故事》 讲述了一个男孩如何成长的动人故事。

影片是关于男孩加斯帕德(Gaspard)与玛戈(Margot)、莉娜(Lena)和苏莲(Solene)三个女孩发生在夏天的法国布列塔尼海滨发生的一段情爱纠葛。加斯帕德独自乘坐渡轮来到度假小镇,原本是为了等待“不确定的女友”莉娜,却在空窗期邂逅了温柔聪明、善解人意的餐厅女招待玛戈,在多次散步聊天之后,两个人的感情慢慢升温,似乎跨越了友谊的边界;几天后加斯帕德在舞会上偶遇的苏莲是一个热情性感却对感情有着坚定原则的女孩,主动的她很快攻占了加斯帕德的心,两个人甚至相约去加斯帕德原本计划和莉娜同去的岛屿游玩;然而莉娜突然从西班牙旅行回来,加斯帕德决意放下玛戈和苏莲打定主意和莉娜同赴岛屿之约时,莉娜的敏感多变阴晴不定又带给加斯帕德巨大的挫折。正当加斯帕德为几段关系所困几乎无法全身而退的时候,一通朋友的电话向深陷感情泥沼的他伸出了援手——为了得到心仪已久的录音器材,加斯帕德匆匆踏上了离去的渡轮,把三个女孩和一段回忆留在了碧海蓝天的夏日里。

《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的电影评论家史蒂芬·霍尔登(Stephen Holden)曾写道,“……侯麦本人几乎如同他电影中的主人公们一样严肃地对待其所处的恋爱困境,却始终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一个显著的例子就是加斯帕德和玛戈的多次散步和对谈,这些段落贯穿全片,毫无疑问是影片的精髓所在。侯麦却几乎没有使用任何复杂的镜头语言或剪辑技巧,絮絮叨叨的对话,暧昧不明的神情和时而做作时而随性的身姿,都被侯麦以旁观者的视角,不加过滤地赤裸地展现在观众眼前。从另一个侯麦热衷的题材“道德“的角度来看,男主人公面对爱情时的等待,被动,优柔寡断甚至朝三暮四必然会受到传统观念的批判;而影片尾声加斯帕德自身的软弱导致他与苏莲和莉娜的约会被安排在同一天的同一时段,此时男主人公的一筹莫展和他所面对的必须做出选择的绝境,似乎也符合了观众的心理预期与好奇心。一向在电影中给人“无为而治”印象的侯麦,却令人感到意外地停止了此前的礼貌旁观,安排了对加斯帕德而言救命稻草一般的电话,给了他“绝处逢生”的机会和继续将选择拖延下去的借口。

观众们在分析侯麦设计这一戏剧性转折的原因时,被提及最多的原因还是他对人性的脆弱的宽容和怜悯。我虽然认同这样的观点,但是如果追问下去,为什么侯麦选择在这个时候表现他的宽容和怜悯?为什么这种突如其来的改变显得如此合理而被观众接受?在我看来,这所谓的救赎恰恰是在侯麦看到(导演)了加斯帕德的长大后,给予他的赞扬和褒奖,给予观众的鼓励和希望。

加斯帕德承诺为莉娜写一首歌,好不容易完成之后却盼不来莉娜,又架不住苏莲的热情攻势,竟然将它送给了苏莲;几天后莉娜意外现身,提起加斯帕德曾经许诺的那首歌时,加斯帕德只能搪塞说还没有写完。 有趣的是如同加斯帕德自己在剧中所说的那样,“我讨厌说谎”,他令人欣慰地没有把同一首歌送给两个女人;于是在影片日记式结构的最后几天,可以看到加斯帕德在夜深人静时还抱着吉他冥思苦唱,试图履行诺言为莉娜写一首新歌——但直到他乘船离开,也没能将断续的音符编织成流畅的旋律。新歌没有写成,但是加斯帕德在面对自己失约在先造成的被动时,没有自暴自弃,而是做出了更好的选择,体现了他对莉娜和苏莲的尊重 ,这是一种长大。

加斯帕德和玛戈的两段对话也值得玩味。一幕发生在加斯帕德安抚生气的玛戈并为自己辩解时,

加斯帕德:“我不会同时叫两个女孩去的。”

玛戈:“叫两个女孩去?是三个,你忘了我。”

另一幕发生在影片的结尾,玛戈在码头上送别加斯帕德,在谈到他和另两个女孩的关系时,

加斯帕德:“第三个呢?”

玛戈:“现在你算上我了?”

十多天的兜兜转转,加斯帕德终于有勇气面对自己的真实想法和站在对面的玛戈,坦诚内心超越友谊的爱恋。从起初的怯懦回避到临别时的敞开心扉,这同样是一种长大。

长大后的加斯帕德最终依旧孤身一人,为了钟爱的音乐选择离开。影片末尾的长镜头中加斯帕德乘坐的渡船倒离码头,转向,加速,变小,最终几乎消失在茫茫海天之中。此前一直聚焦在四个青年男女身上的视野突然开阔了,海滨小镇对于无垠的大海如此渺小,十几天的旅程对于人的一生如此短暂,还有太多的未知和可能性在等待着加斯帕德,玛戈,莉娜和苏莲,等待着其他的青年男女——这个远景镜头就是侯麦给予观众的希望。另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来自声音——加斯帕德在片中完成的那首歌。这首水手歌与他忧郁伤感的气质大相径庭,名为情歌却唱出了一个海盗女儿对远航的向往和无畏,“我想到世界的尽头,看看地球是不是圆的”,节奏轻快充满激情,透露了加斯帕德内心不为人知的坚定和勇敢的另一面,为观众对男孩未来的信心提供了重要的来源。

借由描摹男孩在面对不同女孩的行为和心理来表现青春期的骚动、迷茫和成长的例子在文学作品中也屡见不鲜。侯麦对男主人公的厚爱和折磨使我想到了钱钟书在《围城》前段是如何对待软弱迂腐的方鸿渐的。虽然将方鸿渐这一旧时知识分子同男孩的形象联系起来太过勉强,但是谁知道方鸿渐 “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待柔嘉好”的时候,有没有想起曾经的他和高冷优雅的苏小姐,火辣性感的鲍小姐,温柔聪明的唐小姐的点点滴滴?另一个更为恰当的例子是作家冯唐的《万物生长》,秋水正是在与初恋,前女友和柳青的相处中扎实用力地“生长”。冯唐将《万物生长》“献给老妈”,因为“许多母亲可能不知道有些孩子这样长大”。侯麦一生极为行事低调,甚至他的母亲离世之际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 Jean-Marie Maurice Schérer(让-马里·莫里斯·舍热) 就是战后法国New Wave(新浪潮)的标志性人物导演侯麦。我时常怀疑《夏天的故事》是不是侯麦拍给当时早已不在人世的母亲,告诉她有一种男孩曾经这样长大。

影片的拍摄地位于法国西北部布列塔尼半岛的迪尔纳,这里是著名的避暑胜地,夏季的平均气温只有21摄氏度。片名叫《夏天的故事》,而侯麦选择了这样一个“非典型性”的夏天海滨,在我看来能够更好地表达年过七旬的他对于青春对于成长的独到思考和态度。侯麦讨论的重点不是青春期里像法国南部海岸的骄阳一样似火的热情,不燥热不粘滞,也不是青年男女的冲动和渴望;他站在人生边上,感受到的是青春的懵懂,是成长的阵痛,是不舍伴随着释然;他坐在监视器后面,拍的是海面的薄雾,是海水的微凉,是海风的淡淡的咸腥——英国《每日电讯报》(The Daily Telegraph)曾发表文章评价侯麦对于生活的见解随着年龄增大却越来越年轻,而观众们最终看到的夏天就是他将年轻心态和岁月积淀融合而成的“侯麦式”夏天——薄如蝉翼,透明而美丽。

当时在戏院里看着加斯帕德乘坐的渡船卷起的白色的浪花翻涌绵延,最终在蓝色的大海中消融不见,心也渐渐归于平静。但有一个信念延续至今——男孩终会写完那一首歌,遇到那一个人。

夏天的故事Conte d'été(1996)

又名:夏日的故事 / 人间四季之夏天的故事 / A Summer's Tale

上映日期:1996-06-05片长:113分钟

主演:梅尔维尔·珀波 阿曼达·朗格勒 格瑙西蒙 奥蕾莉亚·诺林 A 

导演:埃里克·侯麦 编剧:Eric Rohmer

夏天的故事的影评

水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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