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几乎是我对于“美”的最初启蒙者,手执画卷青丝飘逸衣袂浮动混在一群泼洒冥纸送葬人群的队伍中,翩然而行面上不带一丝血色和表情的王祖贤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冰晶玉肌不落俗尘”的美人儿,除了上面的衣衫,情急之下,一头扎进浴盆于水中输送氧气式的朦胧长吻让我明白了什么是“一举两得的浪漫”,与哥哥一番翻云覆雨后,一只芊芊玉足攀在哥哥身上,依偎在他身边为他系上衣带的柔媚深情让我明白了什么叫“缱绻缠绵”,和哥哥鸳鸯并立一起俯身在“美人洗头图”上题下“十里长亭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月下对吟让我在《黎明不要来》的音韵里也和倚靠在哥哥怀里的小倩一起祈祷“天啊,不要那么快亮”。


我虽是个自幼就对鬼魅妖狐就怕到家,只要牵扯到“鬼”这个字就会对影像有所抗拒的人,但《聊斋志异》的小说却是从小翻遍了的。“性慷爽,廉隅自重。”蒲松龄笔下对宁采臣短短几字的性格描述就在程小东的镜头和哥哥的演绎下只用了寥寥几分钟的时间就鲜活得把幼小的我的小心灵搅得砰砰乱动,那个时候不明白这个叫“心动”,只是觉得面对着12寸电视机里那个画质并不佳的翩翩少年郎会脸红心跳,血液翻滚。给了我看到《倩女幽魂》四个字就几欲把录像带拿出换带子却凝滞下来无法动弹的力量的就是首先映入眼帘的哥哥,年少时第一次对美的憧憬是被他勾出来的。


顺着这张俊俏脸孔进入如推到多米诺骨牌一样行云流水的故事里几乎成了理所当然,宁采臣的命开始在我眼里真是跟郭靖的好命刚好相反,在山野里就着川流不息的大河饮水,从包裹里拿出差点儿把牙崩掉的干粮,往石头上一砸,轻而易举将石块击成了粉身碎骨,惊讶之余用脚将之当蹴鞠踢了出去,却恰恰发现脚上连鞋带袜明目张胆的破洞,终于蹒跚着从山上走下,又在顺坡而下的过程里把鞋搞得更烂,用布条裹足前进,郑重其事掏出个指南针探路,却拍来拍去才给指了个南。以为目的地终于要在眼前,又突降大雨,匆匆忙忙地摸出把雨伞,撑开,哗,这雨伞千疮百孔地真是一如宁采臣这一路衰到底的经历。




但他的表情却极其认真,打着那把小破伞一路小跑进一个草棚,却好死不死遇到夏侯剑客砍杀小偷,被人头落地的血溅了一脸的他窥见夏侯进入草棚,立刻直溜溜地从草棚跑出,眼睛滴溜溜地顾暇着自己的行李,夏侯扔了块白面馍给他,丢了一个一起吃的眼神过去,他就心惊胆战地一路乱塞进口里。战战兢兢待夏侯离开,才着急忙慌地跑进草棚,吐了口里的馍,拎起行李就冒着大雨往外走,但被雨水浸润的泥土却随着他越走越远,将他弥足深陷。远远看去,那个狼狈不堪的小背影真是和他头上随着雨水冲洗渐渐塌下去的头衣一样惹人发笑。




少年时代看这一段儿的确是笑到癫的,之后的岁月里,癫笑就在哥哥那个纯真的眼神里变成了苦笑。这不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人生的真实写照吗?接二连三的倒霉事一起排山倒海袭来,你能做什么,你只能如宁采臣吃馒头一样默默吞下去,如果能挣扎着活过一劫,再把它一一吐出来。




可他在我眼里真是傻,他傻到即使想撺掇个小计谋用雨水已经淋透墨汁混沌得已经看不出任何字样的账本收账都被即刻识穿,被连人带行李一起扔出客栈,还能傻乎乎地向路人询问,如果不花钱的话,可以借宿在哪里?得到兰若寺的答案,虽也将信将疑地扭头回看了两次,却还是带着那双人畜无害的眼神上了路,他傻得真让人为之着急。







但他又像《大话西游》里的唐僧般幸运,话唠一样在燕赤霞和夏侯的决斗剑下,扯出一堆爱的理论,顺着小倩的琴声无意识地拿着手中的匕首接近了小亭,小倩佯装着受了惊,他随手一甩,刀锋又差点儿正中美人儿,美人儿欲靠近时,又瞥见他背上因雨水而粘上的冥钱所存留下的印记,靠近不得。这情景倒像是《东成西就》里的洪七和西毒,想害人的总是倒霉,看似等着被害的却总是能够被动地躲过劫难。就算是跳进湖里,拉着美人儿的脚上了岸,被美人坐于怀中,他都是乱了心绪,也没有乱章法,把“非礼勿视”摆在本能和心动的前面,别的男人见了王祖贤姐姐都是一根筋地要得到她,他却是一根筋地在自己胆子也不大的情况下,保护她。




在与她只有一面之缘的情况下,为她驱毒蛇,为她引开燕赤霞。这样心肺都昭然若揭的纯真和一根筋,加之那样的一张如玉面孔,让人对他感到”不忍心“。在鬼界一直做着勾引杀人勾当第一次得到一个人悉心关爱的小倩不忍心杀他,连编剧阮继志都不忍心让他看到任何脏东西,于是在他不自知的情况下,就让他将一群骷髅融为污水。






身为一届书生,他到底是有些羸弱的,不过他的羸弱在小倩的眼里都成了可爱,她在树上扮狼逗他,他就真得信以为真,惦着三个灯笼音调都变地念着《将进酒》,三步并作两步把自己累了个半死。他却又很执着,为与小倩见面,笨拙地爬上柱子去到她的闺房,被小倩以“他太穷想高攀”的理由拒绝,愤然离开后又因担心她的安危回头示爱。甚至到了得知小倩是女鬼害怕得要死的地步,也被小倩的痛诉转变为了对她更深的疼惜。




这样一个傻得几乎让人觉得不可能在那样一个乱世生存下来的人,却生生地感染了早已对人世失望,宁愿与鬼长处的燕赤霞。小时候对这个怪老头儿的印象一直停留在看到小倩终于从最后一个金塔中出来,与宁采臣团聚,关门而出时,说出的那句“痴男怨女,呸!”如今看来,这句话倒有些辛酸。前一刻老头儿的眼睛里还印着哥哥和王祖贤的身影,隐隐有着泪光,下一刻就用嘴硬掩饰了心软。这别扭的性格好像跟那个乱世形成了一对异卵双胞胎,老头儿也曾是对这世界充满了希望,力争上游,憧憬着美好事物的人,可太多的失望让他选择了避世,一边对这个世界充满着愤恨和不相信,一边又怀着那仅存的一丁点儿希望在鬼界用自己的绵薄之力维持着善恶的秩序。




他抱着宁采臣恸哭的叙述着自己的矛盾,虽然这段儿在午马和哥哥的演绎下有些接近夸张的搞笑,但仍会让人感到一种凄凉和疲惫。若是对世界完全失望,也大可不必为它劳心动力,顶多活得像行尸走肉般和它一起自生自灭。怕的就是对它仍残存着希望,好像完全脱离了这个世界,但好像又要依靠着那点儿残存的希望活着。这是燕赤霞的矛盾。“为什么小倩是鬼却想做人,而我是人却活得不人不鬼啊,这真是个啼笑皆非的世界。”





小时候对头上长着与牛魔王类似的两角却是逆向生长雌雄同体的姥姥,以及现在看起来活像是奥特曼里被奥特曼每集必打的小怪兽一样的黑山老爷恐惧得要命,每当姥姥那黏着着很多口水的舌头一出,每到黑山老爷怀里的人头齐飞,我都瑟瑟发抖地把自己的头深埋在被子里。可是被时间推着走到了现在,我倒是觉得那雌雄同体的姥姥有了那么点儿可爱,小倩故意撕破了嫁衣,他还会像个妈一样为她缝缝补补,准备杀宁采臣时还会跟燕赤霞讨价还价。雌雄同体长舌的设置如今看来也像是阮继志对某些擅吵架的“长舌妇女”的天马行空的联想。何况看了TVB多年后,刘兆铭总能让我想起一灯大师以及好多慈父形象,再跟姥姥摆在一起,就有一种莫名诡异的亲切感。倒是小时候觉得胖乎乎的可爱县官王晶,如今看来是欺世霸行的典型官员形象,鬼都还会跟人讨价还价,到了县官那里,却无理可讲,只有棍棒伺候。






鬼是凶狠里透着可爱,人却是可爱里透着凶狠。到处都是抓人的官兵,到处都是下雨天踩着人背下马还怕弄脏了自己衣衫的纨绔子弟,到处都是高捧低踩的世人,人的世界已黑白莫辨,鬼的世界倒是黑白分明,这真是个啼笑皆非的世界。可如今的世界倒更像是那个乱世的哈哈镜。




那些光怪陆离的事件比过去播传得更远,每天面对着无数消息的轰炸,上一刻还在看飞机躙难,下一刻就八卦明星丑闻去了,见识得越来越多,是变得更警醒,还是更麻木。




这不是一个拥有了《金刚经》就可以将所有丑恶简单消除的世界。




我看着哥哥死命抵住窗户,为小倩遮住所有阳光,燕赤霞一句”她已经走了”,他猛然回过身去,阳光倏然倾泻在他的身上,那衣衫上仍残留着许多血迹的少年郎,抱起金塔,痛彻心扉喊出一声“小倩",眉眼里都是哀伤。




我在那种哀伤里,五脏六腑都在流泪。




当徐克再度回忆起这个现实中已经物是人非的人鬼故事时,眼神里闪过一丝凄然。那个电视台没有残忍到播放徐克回忆哥哥时说下的那段话,而是在哥哥的笑脸上微微洒下一串看了不知是疼还是痛的文字“哥哥的笑脸骗了我们,有好多话,他没有说出来。”




让人觉得无助的是,这段话是出自一个从十几岁就开始失眠,身边的人陪了他几晚,就再也无法继续,留他独自失眠的人之口,那样无法对任何人言喻的孤独,他该明白。




我曾经和一个喜欢了哥哥很多年的女孩儿聊天,我问她,你说,人与人之间的了解到底能达到什么程度呢?她沉默很久,发过来一个呆呆的笑脸,然后是一句让我俩都哑然失笑的话,就像我现在发过去一个笑脸,你却无法知道,也许,我在电脑这边是忍受着胃痛的。





她会令我想起我的小姨。LESLIE是我童梦的一部分,这童梦的源起者就是我的小姨。燕赤霞在小倩坟前的最后一句台词是说“人如果生不逢时的话,比做鬼还惨。”我想,这句话放在小姨的身上就应该改做人如果生错了家庭,也是很惨的。




小姨应该是80年代内地最早进迪厅的那批人中的一员,她在童年的我眼里就是时尚和摩登的象征,喇叭裤,蛤蟆镜,蕾丝裙,花衬衫,总之是那个年代流行的玩意儿,她是一样没拉下过。小的时候,我常喜欢到小姨住的公共宿舍玩,花枝招展地穿上她的衣服扮大人,就连她私藏在抽屉里的大耳环都不放过,一边儿一个样式地夹在自己的耳朵上。小姨常常嘲笑那样的我很像印度舞女,我都随她去说,因为5,6岁时候的我实在是认为大人们根本是不了解我的世界的。




在小姨的宿舍里折腾够了的时候,我就会坐下来观察周围的事物,在那块儿白白的墙壁上,我总能看到几张英俊男人的笑脸,下面是一串类似汉语拼音的字母。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奶声奶气地问小姨,“那串拼音是什么?”小姨走过来,很温柔地盯着那张海报对我说“LESLIE,他叫LESLIE。”我用并不标准的童音模仿着哥哥的名字,把小姨逗得哈哈大笑。海报上的男人和不久前看过的《倩女幽魂》重合在一起,当我对情节已经模糊的时候,我知道了宁采臣的另一个名字,原来是LESLIE。




后来,小姨有了一个很疼她的男朋友,因为这个我只见过一两次的小姨夫,小姨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这对那时的我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意味着我不用再背着父母偷看录像带,而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借着去小姨家的机会,看个底朝天。




但很奇怪的是,我和老妈一起看的关于哥哥的片子,大多都是他前期演的喜剧片,看得最多的一部不是被很多人熟知的《东成西就》,也不是《92版家有喜事》,而是更早期跟陈百强,麦嘉一起演的《圣诞快乐》。但我与小姨一起看的,好像固定的就是那两部,《倩女幽魂》和《英雄本色2》。




我觉得对于童年的我来说,看一部大人戏,无论多少次,它对于我来说在情节上都不具有连贯性,因为有太多感情,实在是当时的我无法理解的。不理解之后,就造成了感情无法连贯。我却清楚地记得我和小姨一起从头到尾的完整看完那两部片子的时间都是在冬天。




小姨每次看到阿杰受伤后,打电话去医院对妻子说话,为刚出世的宝宝起名字的情节都会哭得很惨,尤其是哥哥的歌声一出,简直只能听到她的呜咽。那个时候的她好像也不管我是否能听的明白她的话,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对我说“黄霑的词真好,无谓问我一生的事,谁愿意讲失落往事。”我想,那时的我,应该只是嘬着娃哈哈的吸管,很奇怪地望着她。更令我不明白的是看《倩女幽魂》宁采臣刚出场,她的眼神里就有星星泪光。在我的眼里,这样莫名其妙的大人情绪,真是不可理喻。




但是我的逍遥生涯只是在一年后,就结束了。在完全没有征兆的情况下,小姨就和他的男友一起去了上海。临走前,小姨为我留下了不少哥哥的录影带,磁带,专辑,而其中的一张的名字就是我最初从小姨口中听到的那个名字,《LESLIE》。这张成了小姨走后,老妈放得最多的一张专辑,MONICA和侬本多情也成了我至今听得关于哥哥的歌里最多的两首。




在6,7岁相交的时候,体弱多病已经成了家常便饭的我又高烧了一场。童年里的每次大病都会让我觉得,自己又得了一次新生。而新生之后,之前的事好像都变成了很久远的回忆。大病之后,我开始看《天若有情》,开始看ANDY叔,对哥哥的感情好像也随着小姨在记忆里的淡去而淡去。




直到被母亲欺瞒着是恐怖片却因为听到声音后,隔着门缝往里看,看到正在舞台上唱歌的宋丹平时,记忆中哥哥的样貌和他的声音才再度组合,相逢在我的记忆里。之前哥哥的声音只停留在唱片和磁带里,看的电影却大多数是配音过来的国语。所以,哥哥的声音和他的角色在那之前并没有在我的头脑里形成一个完整的个体,直到《夜半歌声》。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认识了哥哥两次,第一次是浅薄,第二次才是深入。从此,我就很爱听哥哥说话,他的粤语好像是我冬天里最爱喝的热巧克力,他的国语又像是珍珠奶茶,够味又有点软糯。在那个网络还不那么发达的时期,费力去市场上淘来很多哥哥电影的原声碟,每当哥哥磁性的声音扩散出来,都会让我再为他心动一次。所以,我会觉得有些遗憾,《倩女幽魂》无法听到哥哥原声。




于是,我再度想起小姨。我开始觉得奇怪,为什么小姨走了那么久,外公外婆却很少对她提及,每年过年,小姨都不在,他们却也好像没有这个女儿。其实这个奇怪也并没有那么强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从老妈那里感觉到外公家的亲情是很疏离的。在我的记忆里,除了小姨,大姨和外公以及外婆对我来说,就好像是有着血缘关系的陌生人。除了逢年过节,例行公事般地问候,其他的恨多时候是没有交集的。我甚至很不喜欢听他们讲话,有时一句突如其来的关心,也透着深深的冷漠。但好歹就算是做戏一样的冷漠,外公家面儿上的东西都还是过得去的,所以,我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们面对着小姨,连做戏都不愿意了。




好几次我试着从老妈那里得知其中的缘由,但老妈都是讳莫如深,兴许是觉得我年纪小,不便透露。但其实,我什么都懂。




小姨离开后的第4年,打电话要妈妈和我到上海玩儿。从老妈口里,我知道小姨和她的男朋友在那里已经靠打拼拥有了一家工厂,但我不知道他们会富有到那种程度。在那个年代的上海已经买了洋房别墅,有一只漂亮的牧羊犬。那段日子美味得很像是我在小姨的工厂里和她的工人们一起吃得鸡腿饭一样,无法找到下家。




2003年的时候距离这段美味得日子已经过去了5年,小姨就连过去跟老妈之间偶尔的联络都减至很少。在那天到来之前,哥哥在我心里已经成了一个每周必见的老朋友,ANDY叔和他的专辑已经在DVD机里被播放得起了毛。前者在年幼的我心里是偶像,哥哥却是个无法用偶像形容的对象,他有时看起来触不可及,有时又亲切可爱得好想让人抱着他猛亲一顿。我至今都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词形容他在我心里的位置,他是我与小姨之间的羁绊,也是我心里不用被任何形容词修饰,就已经光芒万丈得一泻千里的对象。得知那个消息,是在办公室被老师训得一塌糊涂的时候,邻桌的老师的窃窃私语一窝蜂地冲进我的耳膜,那个时候的我已经不会思考了,我不知道对面的老师在对我说什么,好像是在担心我的前途,我也已经听不到那段窃窃私语的内容。脸色惨白地走出办公室,脚底像踩了棉花,走错了教室也浑然不知。那是我第一次逃课,我只想逃离,又不知道该逃到哪儿去。我不想回家,我不想看电视,不想再听到那个消息。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学会了自欺欺人。




我假装很平静地在公用电话旁拨通了小姨的电话,我不知道自己是想安慰她,还是想得到她的安慰,我以为自己可以继续装下去,却在听到小姨的声音,说出那个“他“字的时候,”哇“地一声,感觉平生第一次脑门儿充血般地恸哭就是在那个时候。15岁的我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是因为哥哥。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痛哭,只会被人投来一两眼奇怪的目光,没有人会理你。哭声很快被淹没在人声鼎沸中,再大的悲伤,也被撞碎了。




那以后的高中生涯是到目前为止,我人生里最灰暗的一段时光。违背了自己心愿地选了理科,每天挣扎在掏出我所有脑细胞都应付不来的物理里,不敢再听哥哥的任何歌,看哥哥的任何戏。但我反而笑得更多,即使心里不开心都能装得很开心。我的自欺欺人在那个时候到达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但我却根本还没学会自愈。我的悲伤一直在累积,而没有被消除。直到高三那年,小姨突然从上海回来,我在机场抱着她,哭得像是15岁时的那一天一样。父母以为是我对小姨太过思念,其实,那只是我忍了3年的悲伤。




那是寒假,我和小姨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一起完整地看完哥哥的电影,仍然是《倩女幽魂》和《英雄本色2》。我发现我终于可以理解到小姨初看宁采臣就眼涩的心情,哥哥的眼神太纯良,而那纯良里又包含着太多对于未来的寄望,对于一个经历过那样的希望,又经历过太多失望的成年人来说,会被那个眼神轻易地刺痛。而阿杰那段本来就很催泪的结束配上那样一段《奔向未来的日子》,只觉得是在两段人生里打了个转,前者是用尽自己的纯真在满是污浊的世界里挣扎,后者是”谁愿意讲失落往事“,却好像讲尽人世遗憾。这次,是我比小姨先落泪。18岁的我靠在小姨的怀里,毫无形象地大哭,32岁的小姨却只是默默垂泪。




几天后,小姨又走了。当小姨离开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只顾着自己的难过,却忽略了小姨那次回来时脸上的倦意,喜欢打扮的她连淡妆都没化,而且从头至尾,小姨夫都没打电话来过。从老妈的口中,我知道小姨的工厂已经倒闭,小姨夫欠下一大笔债,就消失无踪。我记得那是老妈第一次跟我讲起外公与外婆,那是段在那个年代很常见的“拉郎配”,两个人都心不甘情不愿,小姨出生前,外婆甚至不想要这个孩子。大姨从小已经很自私,总是知道如何打小姨和老妈的小报告,在外公外婆那本来就不多的父爱母爱里得到独宠。老妈说,她没怪过大姨,也许人本来就存在着本性,但生活在那样一个爱很寡淡的家庭里无论怎样,不幸都多过幸。她倒庆幸自己是个比同龄孩子迟钝很多的人,没有对寡淡的亲情放在心上,终于有一天意识到了,也已经可以离开这个家了。最痛苦的是小姨,从小已经很敏感热情,渴望着爱,又清楚自己在这样的家庭,很难得到。超前摩登的做派更是与外公军人出身的保守针尖对麦芒,幼时被揍是家常便饭,成年后更是只要与外公相见,就免不了一顿激烈的争吵。终于找到个愿意带她远离这个家的男人,却还是没有善终。老妈谈起小姨夫的时候,尽是唉声叹气,“其实是个不错的男人,谁知道有了钱之后就,哎。你小姨一定付出了很多,她是想把在亲情上没有得到的,在自己成立的家庭里找到弥补。谁知道反而伤得更重。这次你小姨回来,也许是想疗伤,结果你外公外婆尽是一副嫌她自作自受的白眼。半句关心都没有。她是彻底心灰意冷了。临走时,我塞钱给她,她也不要。她说卖了房子,还债还有剩余。本来想着还有个家,但没想到家人才是最伤她的。“我清楚地记得老妈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喉咙里就像塞了什么,沙哑得让人难受。”其实,在你外婆的那个家,也许谁都没理解过谁,谁也都没了解过谁。也许,你才是最了解你小姨的人。你在机场抱着她哭得那么痛。。。“




原来,老妈仍然认为我在机场的那次痛哭,全部都是因为对小姨的思念。人与人之间能够不差一分一毫的理解,原来,真得是那么难。




工作后,我去小姨的城市找她。我说不上她是过得幸福,还是不幸福,只是觉得她变得好平和。我们没再一起看过哥哥的电影,我怕20几岁的我再哭倒在她怀里,好尴尬。




只是记得那次我要离开时,小姨对我说的话”经历过那次变故后,我才知道,一个人在精神上真正遭遇痛苦时,旁人能帮助的并不多。也许有个家作支撑,会好些。可惜,我没有。"小姨说的时候连点儿恨意都不带,如果有恨,还能证明有爱,没恨了,就真得是彻底冷淡了。




老妈说我是最了解小姨的人,其实,在我理解里的小姨从来没有过什么烦恼,永远带着笑,只有看哥哥电影的时候,才会哭。




我不知道哥哥是否比任何人都早了解到痛苦始终是要独自面对的道理,在我的眼里,他总是眼眸里闪着波光,仔细地注视着每一个人,然后说出一句话,或诙谐幽默到调侃了在场的所有人,或风度翩翩到让所有人都感到恰到好处的舒服,而他自己,要么唇边带着浅笑,要么也随众人一起开怀大笑。还记得参加林建明的那个节目,他仍然是带点儿不屑和自嘲地谈起自己那为马龙白兰度都做过洋服的名裁缝父亲,被林建明勾起已逝六姐的回忆,却又马上觉得自己要流下泪来。看哥哥谈起自己最向往的亲情时,总是想起小姨,然后加倍难过。但那次,我却是大哭。他讲起自己最失意的日子,事业感情双失利,一路放着《旧梦不须记》回到家,母亲的一句“儿子,你难过的话,我会更伤心的。”那一句,让他彻底崩溃。他笑着说,原来,母亲是在乎我的。他笑着,我却在那笑里,看到了泪。讲起友情,他那么直言不讳,“我是同你交朋友,你却在看我穿什么。”林建明在一旁说,很多聊得来的都可以是朋友,哥哥在一旁,微微吐出两句“不是,不是。。。”却没继续解释下去。他是早已洞悉了人与人之间磨合艰难真情难求的人,却还是用最赤诚的心跟人交流,他是对媒体一次又一次失望的人,却仍然在每次采访里几乎都能让我看到他的掏心掏肺,心血倾注。他是知道别人与自己价值观不同,就不再勉强,不再说下去,给别人难堪的人。




陈宝珠说,她最爱哥哥的真。我觉得那个“真”是让他的才华横溢,12分努力变得更有魅力的画龙点睛。




我多么喜欢他坐在黄霑和倪匡中间,像他更成熟期自比的楚留香一样,在33岁的年纪里被各种人生经历拉伸的阅历和智慧,已经令他能同两个“人精”一样的人儿谈天说地,纵横古今。黄霑为他点烟,倪匡为他斟酒,他像只骄傲的孔雀,不经意间抖落一两片羽毛,眼神里却掠过一两丝初降人世孩童般的纯真,讲起曾经追过很久的一个女仔,他都只是很温柔地回忆,“我并不是一定要得到她,我只是中意她。”讲起合作过的女演员,他一一将她们捧上天,却又绝对谨守着真挚原则,点到为止。讲到过往磨砺,他眼神里片刻脆弱之后,又全是坚持,“我每次能熬过那一关的话,就会成为一个更好的张国荣。”执着地一如《默默向上游》歌词里忍泪前进,与命运斗争的他。如此“真言真语”的他,却在告别演唱会上,惜字如金,恪守着与许冠杰一起做下的《沉默是金》,诀别都克制得一丝不苟,直到《风继续吹》才洒下清泪,泣不成声。“我希望如果有人问起7,80年代的歌星,你们能轻轻提起我的名字。”轻轻,多么谦卑,谦卑得一如他对那个舞台的深爱。小燕姐曾问起他是否真如外界传言般连演唱会里肩带滑落的角度都要设计得如不经意间的唯美似幻,他笑言“哪有”。他的确是对每一个细节都苛求完美的人,但细细看去,又不难发觉,在他努力地设计和表演下,有一种天生的贵气和洒脱,就像是将观者心理一一掌握,什么时候撩拨,什么时候征服,都被他似早已算计好地自然流露。那是种从内而外的泼洒,已不在乎是某一个动作,还是某一个表情,全部的气场和气质都已经像打通了任督二脉般顺畅,登顶。一姣就姣到《梦死醉生》,一纯又纯到《I HONESTLY LOVE YOU》田间乡野边陷入爱上了不该爱的人的纯情少年。就连稍微记错了歌词,也不失一点儿优雅地回转过身,像个王一般,对BAND下了个温柔的命令“我觉得好不完美,ONE MORE TIME."傲娇的自恋里都带出些孩童撒娇般的可爱。我常觉得看哥哥为人处世,做戏或做CON,都像是与一个很优秀的人谈了一场很美的初恋,而那初恋是永远定格的,定格在你与他一起咬下一块冰淇淋的最美瞬间。他是可以一眼就为周慧敏指点迷津,提议她放下刘海更美,使她一炮而红的伯乐,他是《风月》里与他对戏的演员情绪爆发太严重,以至于肝疼身抖的时候,轻轻过去抱着对手,直到对方停止发抖的好对手,他是被人挑拨与陈可辛的关系时,即刻打电话去求证实情的磊落者,他是雯女还是他的小粉丝,自己还尚未红时,她提出要探班,对她说出“这里品流复杂,你别来,别来。”比起好偶像来,更像是一个“心比人更靓”的大哥哥。




我甚至很喜欢听哥哥讲他的“麻将经”,他可以同时将“心直口快”的刘嘉玲,“冷艳寡言”的王菲,“绝世倾城”的林青霞凑成一桌,讲讲人生起伏,处世哲学。罗文同他像吟诗般对唱,狄龙与他一起在颁奖礼上玩笑,发哥被他直接在舞台上熊抱,林子祥和他一起活泼地舞着MONICA,星爷都与他一起探访孤儿院,伟仔都在拍《春光乍泄》之前还在为拍同性主题烦恼”谁是男是女”时,在阿根廷与他一起度过“AMEBA菌”事件后,与他更加默契有加,拿下最佳男主。ANDY叔都会因与他跳舞,而紧张到有些发抖。他真像个哥哥,男男女女到他面前,都自动生成少男少女,被他疼,也愿意疼他。即便是受了情伤,再与他相见略觉尴尬的毛毛,都能被他瞬间带到男女闺蜜的境地,狂搓三天麻将,没有了做情人时的顾忌,反而相处自在。他对人的观察入微好像对艺术的敏感,他柔柔地看你一眼,已经悄无声息地洞察你所有想法,然后不动声色地做了一些抚慰了别人心灵的事。在《白发魔女传》现场听林青霞诉说已岁数不小,还整日不知身在何处吊威亚的悲哀,一句话就点出了张曼玉希望拥有一个怎样的爱人,为有时对人生失望的梅姑加油打气,甚至当梅姑会为他在宴会上与别的明星SOCIAL,而冷落了她吃醋时,他都转变成了对这个离自己最近的知己的更加的呵护。而被毛毛问起唐先生,他不吝任何溢美之词地赞扬这个和自己已经如同亲人一般的人,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如果说在人生的轮回里,与哥哥的电影遇上,总能再发现一个不一样的自己。那看他的时尚,简直是在每一个轮回里,都悠然地等着与他共鸣的人,然后,他又狡黠地领先了那么一点儿,于是,他在那个轮回里,还是超前的。《热情》里的他,已不再是告别CON上一袭白衣洋装在不舍的眼神中翩然而去的青年,也不再是跨越97CON上烈焰红唇与舞者交汇缠绵光是气场就足以杀死台下观众的王。须根微留,长发微盘,右边脸颊镶上一颗钻石美人痣,如刚睡醒的惺忪睡眼中露出漂亮的五官,对歌曲的演绎不再那么捉紧,而是更加顺遂自己心境的,飘然出口。在长发全部如风一样散在空气中的时候,我只觉得那不是CON,是在大自然里邂逅了一种全部都回归于原生态的美。尤其是那首最常听的《侬本多情》旋律一出,他慢慢地在声光交错中走着,眼神里的故事都从口中慢慢诉出,再也不是年少时对逝去那一段情的遗憾,而是中年经历过太多感情的疲惫之后,全部地释然了出去。




99年的十大劲歌颁奖礼上,他唱起《有谁共鸣》,荧幕上一次次回放起那个黄金时代里年轻的他,他抬眼看看那个青涩时期朝气蓬勃的自己和那个与自己共存的黄金时代里的他们,眉眼中微微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神伤,之后又在歌曲的继续里恢复了往日翩翩的笑容。这个与他又离又合的地方,是他的深爱和执着,他曾说,离离合合后,发现自己已经没办法再离开它。然而,他的执着和深爱,都成了媒体和大众伤害他的武器。当他再次萌生退意的时候,脸上闪过的不是初次与它分离的不舍,而是倦意和彻底的失望。“这个社会已经不是我们刚入行时的纯真。。。”他这样说着。他也是曾经只身在媒体的唇枪舌剑里坚持着纯粹艺术的独行者,却一直如李宗盛在《给电影人的情书》里所写“给误会给伤害给放弃给责备。”他可知,在他离开后,多少人迟到地爱上了他,多少人比从前更深爱他,多少人,给了他最诚挚的肯定,多少荣誉,迟到地来到。但人世的悲哀,好像总是要在彻底失去以后,才会加倍珍惜,弥补那分再也回不来的失去。




我常常会看每个人记忆里的他,或是也许曾经离过他很近的人,或是爱了他很久的人们,我把它们拼凑起来,却始终也无法拼出一个完整的他。




我好喜欢他在2000年时做过的一档也许并不是被很多人听过的广播剧,一个其实内心很简单却被别人认为是有点怪的男人和一个看起来比他更怪的女人之间的一段很不可思议又很纯的爱情故事。我始终记得他在里面的两句独白“那一刻,我才发现,你的一个很简单的想法所产生的举动,如果在别人眼里是不合情理的,他们就会认为你有问题。而令到其他人明白你的想法,原来是那么难。”“人与人之间原来是可以这样自私的,我好像亲眼看到阿妈当着众人的面刺了阿爸一刀。”




我记得这两句独白,总想起哥哥的话,我不觉得有人完全了解我,或者,我自己也不完全了解我自己。




所以,我会欣赏一个女人说过的话:“如果有一天,哥哥告诉我,他并不是如我笔下写的那个样子。我会微笑地对他点点头。”每个人都只拥有着他的一个侧面,离他最近的人也许拥有着他最多的侧面,但只有他拥有一个完整的他自己。




他仿佛能走近所有人,但他的内心有一块,也许是任何人都不曾走进的。




在即将进入12年循环里的春天时,哥哥的样貌在我心里反而越来越清晰。这种感觉,就像我现在时常看着他与梅姑最后一次合唱《缘分》时眼泪越来越难自控一样,这首歌也是《LESLIE》里面的一首,我会觉得它本身就是一种缘分的象征,在我与童年告别了很久之后,一次又一次踏着我童稚时的岁月来到我面前。那是一种让人艳羡的感情,这个人明明就在自己面前,可是你看着他用挚真的眼眸望着你,还是很舍不得,好想哭。




人们说悲伤分为5个阶段,首先是自欺欺人,既而愤恨难平,负隅顽抗,最后万念俱灰,接受现实。我时常觉得我已经走到了最后的阶段,因为我已经不再怕鬼,我看见丧尸啃人,鲜血喷溅,看见姥姥的长舌,黑山老妖的人头都不再害怕,却怕再看《聊斋志异》里《祝翁》的故事,人生无常,悲喜难测,让我觉得比鲜血淋漓更可怕。所以,我有时还是会自欺欺人,哥哥说,可以平淡的生活,但不要平淡的心死。我用这一点点的自欺欺人,可以令到我不用平淡的心死。于是,我仍然在看拥有最干净眼神的宁采臣,拥有最凄然眼神的聂小倩。











倩女幽魂(1987)

又名:倩女幽魂(87版) / 倩女幽魂:妖魔道 / A Chinese Ghost Story

上映日期:2011-04-30(中国大陆) / 1987-07-18(中国香港)片长:98分钟

主演:张国荣 王祖贤 午马 刘兆铭 林威 薛芷伦 胡大为 王晶 

导演:程小东 编剧:阮继志 Kai-Chi Yun

倩女幽魂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