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19日,日本传奇编剧桥本忍溘然长逝。身为日本电影黄金年代的遗民,他见证了日影史上最光彩夺目的时刻,他与黑泽明、小林正树、冈本喜八等人共同打造的电影作品,也已成为电影星辰中最为璀璨的那几颗。
很难去定义到底是黑泽明成就了桥本忍,还是桥本忍成就了黑泽明。但有一点是可以笃定的,那就是二人都是上帝赐予日本电影界的无上瑰宝。桥本忍是幸运的,他在入行之初便逢见了黑泽明这样一位彼时已经名声斐然、又慧眼识英豪的导演。黑泽明也是幸运的,没有桥本忍,就不会有他的两部最高杰作——享誉全球的《罗生门》与《七武士》。
桥本忍与黑泽明的搭档,宛如光与影的珠联璧合,共同开启了剑戟片最辉煌的篇章。即使两人后来因创作上的对立而分道扬镳,桥本忍也依然贡献了一系列不朽的武士题材杰作,诸如与小林正树合作的《切腹》、《夺命剑》,与冈本喜八合作的《大菩萨岭》、搭档五社英雄创作的《人斩》等等。
今天我们就借助其与冈本喜八合作的《侍》,来简单体会一下桥本忍在剑戟片方面的卓越成就,并借此怀念那个佳作辈出的剑戟片黄金年代。
众所周知,桥本忍的绝大多数作品都隶属武士电影或称剑戟片的范畴。与美国类型电影中的西部片一样,剑戟片也是日本电影里的一种极为重要的类型分支。“剑戟片”,顾名思义,就是以打斗砍杀(日语称为“殺陣”)为看点的追求感官刺激的娱乐电影。这类电影通常以武艺高强的武士或浪人为主角,讲述他们或除暴安良、或堕入修罗道等惊心动魄的经历。剑戟片历史悠久,对日本乃至世界电影的发展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以1923年金森万象的《浮世绘师:紫头巾》为伊始,稻垣浩、黑泽明、小林正树、冈本喜八、深作欣二以及后来的三池崇史、北野武等数代电影大师都曾乐此不疲地涉猎此类型。除展现凌厉的刀光剑影外,这些创作者们往往还会在作品中融入对构成日本民族性的核心之一——武士道的深层思考,《侍》一片就是其中的代表。
《侍》毫无疑问是一部杰出的幕末哀歌。它的历史背景取材于日本历史上著名的樱田门外之变。该事件是发生于日本安政七年(1860年)三月三日 的一起政治刺杀事件,不满幕府大老兼彦根藩藩主井伊直弼的水户藩激进浪士,于江户城樱田门外突袭准备进城的井伊直弼队伍,井伊直弼当场惨死。
樱田门外之变开启了岿然不动延续200余年的德川幕府的崩溃过程,甚至可以说它打响了倒幕运动和近代化改革运动的第一枪。然而,幕府的灭亡也意味着武士制度的末路。片中井伊直弼在得知刺杀行动的传闻后,就曾愤怒地表示如果自己死亡,德川幕府以及日本武士都将毁灭。反观激进分子一行人中,我们可以从首领的人物塑造中隐约感受到,他应当是对刺杀行动将带来的后果具有一定的预见,这点可以在他行刺时武士刀加手枪的武器配置上找到作证,而井伊直弼的第一次受伤也正是来自他射出的子弹。首领代表了暴力革命中典型的领导者形象,此类人具有明确的信条和果断的执行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影片里的首领为了排除可能干扰计划的潜在因素,不惜派队伍成员、由三船敏郎饰演的鹤千代去杀死自己的挚友——同为行动参与者、与幕府高层家族之间有婚姻关系的栗原。
而故事的主角鹤千代所代表的革命成员,则往往是激进革命的最大牺牲者。支撑鹤千代参与刺杀、甚至在手刃挚友后仍义无反顾的动力,来自于他渴望成为身居高位的武士,从而证明自己的梦想。然而他的悲剧性在于,他不知道寄托了自己全部希望的决绝之刃,其实从最初就渗入了鸠毒。他本以为能带他脱离现状的蛛丝,终点的路标上却写着地狱。鹤千代的自掘坟墓,构成了影片悲剧性的第一层。
《侍》之悲剧的第二层,是一出俄狄浦斯式的悲剧,亦即鹤千代的弑父悲剧。鹤千代的井伊直弼的私生子,养父和母亲出于政治压力等原因一直瞒着他,这样的出身从最初就早就了他不幸的一生。他粗鲁跋扈,面对所爱之人也常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从而扭曲成出言不逊等伤害对方的行为。他曾与出身显赫的阿菊相爱,但也因地位相差悬殊只能不了了之。对于蒙受如此多不幸的鹤千代来说,他唯一明白的是要自救就是能刺杀井伊;他不明白的是,这样做不仅会葬送自己的仕途,还会背负上杀死生父的灾难性宿命。为了加强故事的悲剧性色彩,桥本忍还在塑造井伊直弼的保守派当权者形象之余,赋予了他些许关心鹤千代的慈父成分。
当结尾鹤千代斩下生父的头颅,用刀穿起谵妄地扬长而去后,一股强烈到令人窒息的悲剧感扑面而来,全作的核心思想也于此呼之欲出:庞大体制对渺小个体的歪曲。
影片从幕府和激进分子两个角度切入,详尽展示了个人遭歪曲的过程。首先说幕府,德川家康统一日本后,建立起等级制度森严的德川幕府,标志着战国时代的下克上乱象的基本中介。因此出身对于个人仕途的重要性又一次得到了有力的巩固。而像鹤千代一般的下层武士或浪人,纵有鸿鹄之志也难有施展之地。当现有体制的倾轧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个人就只能走上与其相对的颠覆之路。但小人物的局限性此时就显露无疑,他们之所以揭竿而起,只是为了寻求个人所处阶级的改变,而非社会制度的根本性变革。于是他们就难免会落入另一方的股掌中,在《侍》的语境里,另一方即是激进分子。
从道德的角度评估,激进分子的首领显然是自私而又冷酷的,如一篇影评中所提,革命的正义性已被这残酷自私的人性所瓦解消弭,而变得越来越沉重的,是鹤千代被“革命”利用,被“理想”绑架后,所亲手制造的人伦悲剧。鹤千代要实现自我的权力梦,就只有依附于权力之下,发生在他身上一切悲剧的溯源都始于此。
彼时的日本国门,已经被黑船的炮击轰开,整个旧体制都在席卷全球的近代化浪潮中摇摇欲坠。但可悲的是,井伊直弼也好,鹤千代也罢,他们所做的都是盲目地抱住行将腐朽的权力之根。前者身居高位,尚且能留名于史书;一无所有的后者就只能如蝼蚁,被时代的车轮无情碾碎。《侍》可以称得上是继《切腹》之后,桥本忍又一次对武士道的终极拷问。
《侍》可以发掘的地方还有很多,例如它出彩的叙事结构。桥本忍将樱武门外之变分割成片首与片尾两部分,主线的鹤千代个人经历则以插叙的方式从中串联起全片。此外,桥本忍又在中途安排了一条鹤千代过往的时间线,使得影片形成了严丝合缝又精彩绝伦的套层结构,方显他大师级的编剧功力。
和西部片的命运一样,如今剑戟片在日本也面临着式微的局面。桥本忍等人的名字,已成为我们对那个年代的美好追忆。回首往昔的峥嵘岁月,当下不景气的日本电影市场能否通过剑戟片的复兴,掀起一场重抖擞的电影革命,我想应该是所有剑戟片影迷的夙愿。

(1965)

又名:Samurai / Samurai Assassin / 大武士

上映日期:1965-01-03(日本)片长:123分钟

主演:三船敏郎 小林桂树 新珠三千代 伊藤雄之助 东野英治郎 江原 

导演:冈本喜八 编剧:桥本忍 Shinobu Hashimoto/群司次郎正 Jiromasa Gunj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