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1-05-17

母亲:非国民安魂曲

一直以来我没看过日本拍的关于二战的电影，反战或好战的影片都没看过，也许是没在中国境内放映还是日本本土就没有拍摄几部关于支那战争反思的力作，总之对于日本老百姓怎么看待七十年以前的那场战争,我无法获悉他们的态度和视角。好在从《母亲》这部电影让我看到了一些在当时被帝国子民鄙视为“非国民”的普通日本人和他们眼里的战争和战时日本国情。这令我觉得有种窥探隐私后的快感和一种久违了的些许满足感，我知道我不能怀疑这是导演山田洋次在2008年向中华献媚邀好的作品，我觉得他应该不是这样的人，也没必要这么做。中国有句老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概是说人到暮年垂死之时应该不会再撒谎说些忽悠别人的话吧。那么我相信这部影片里讲述的非国民在当时的日本社会里是存在的。是些不愿意将那场战争认同为圣战的人，是不希望看到日本走向战败，全民衰退的景象。76岁的导演山田洋次和年逾花甲编剧野上照代投射的是自己的经历和耳闻目睹，剧中男主角的名字就叫野上，因为这是编剧野上照代女士自传体的文学《父亲安魂曲》改编成的电影，而我更愿意称他为非国民安魂曲。

影片以四季和俩个女儿的旁白交替进行，开篇镜头是东京一片民居板房，女孩们的父亲野上先生从瑟瑟秋风中步行回家，他没有带回稿费和房租，带回的只是盖有“不许可”印章的书稿，作为大学德文教师的他在妻儿面前显得略微有点寒酸，但是他的妻子佳代没有一句责备的话，反而安慰鼓励他说：“只要思想意识存在，早晚有出版的一天……”一双女儿还只识跟着同伴的召唤玩耍嬉闹的孩童，全然不知父母说些什么，生活境况又将如何。就在安逸祥和的家庭氛围出现不久，夜幕为便衣警察拉开了帷幕，野上家的梦乡被急促地砸门声终止，抄家、绳索将野上和他的书信一并拉去警局。女儿们此刻蜷缩在想尽量遮蔽她们视线的母亲怀里，她们不知道父亲犯了什么王法？做了什么坏事？在邻居得白眼和惊恐中，佳代三番五次去拘留所要见自己的丈夫未果。雪花铺天盖地糊满这个单薄的家，顷刻间门庭冷落、寒意逼人。此时能来探访的只有野上的学生山崎，他听说老师被捕特地来家里问候帮忙，虽然这个七尺男儿莽撞冒失，穿着露脚趾的袜子，但也能为这柔弱的三个女人和冰冷的家庭带来了些许阳光和温暖，欢笑再次出现在屋内。山崎告诉了师母该如何申请探视……佳代带着小女儿去警察局在满屋侦探和警长们的白眼和讥讽之下，终于见到了丈夫，为丈夫换了件衣服，让丈夫吃到自己亲手做的便当。虽然野上在警察和妻女面前这餐饭味同嚼蜡，但为了生存、为了孩子和家庭，他必须一口一口咽下。那一口一口吞咽下去的不只是蜡，还有非国民的所有异议与屈辱，和作为父亲与丈夫的尊严统统被吞食。
我一直人为好的影片不是溃如决堤，泣如雨披，好的影片和故事总是娓娓道来处乱不惊，不露山水但令人肝肠寸断，好的表演同样也是大象无形，收放自如。这部影片里母亲佳代的饰演者六十一岁的永吉小百合，就是非常优秀的演员，先不管她在日本的人气亦或是不是国宝级的演员，看她的表演是本真的流露，她就是那位漂亮温柔以单薄之躯支撑起整个家庭的母亲。这样的女人吸引的肯定不只是前来帮助的山崎先生，还有居民小组的组长青睐和眷顾，并且帮她推荐了一份小学教员的工作。此处有意思的插曲是当时的东京街道居民小组，周会前要参拜天皇，当天一干居民代表对于朝哪个方向参拜天皇大有争议，有的说天皇最近出宫了，得朝行宫的方向拜，有的说必须得朝皇居的方向拜，否则拜的就不是天皇。既搞笑又认真的样子，令观众啼笑皆非，这是一干“纯正国民”毕生为天皇俯首的子民，彻彻底底地效忠军国和天皇......野上后来离开拘留所被投进监狱，虽然围墙高筑但终于可以独居、可以看书了，但是监狱要求所有送进监狱的图书页眉页角所有批注都得擦干净，不得将含有批注的图书送入，从此佳代和小姑子、山崎以及俩孩子每次都将丈夫要读的书用橡皮擦拭干净，她们一边擦一边说笑着，全然看不出一点悲剧的感觉，因为她们知道丈夫在发奋读书，没有虚度时光，女儿们在等待老爸出狱，妹妹等着哥哥，山崎盼望着与老师再次屈膝座谈。想想这些她们整理图书的工作就更有动力。时间就在这一次次探视和往返送书还书的途中消逝着，野上想看德文版的《罪与罚》……托妻子去他的老师府上借书，老教授书是找出来了，但是对于学生的言行和思维很不满意，丢话“做为我的学生，他的生活应该要比现在好的多……”佳代反问：“老师您也认为您的学生是思想犯，犯了真正的错误吗？”老师摔门而去，虽然师母俸上咖啡和点心，同去的女儿迫不及待想品尝，但佳代依然拽着女儿离去，连茶几上的书也不愿意带走……她是一个支持丈夫思想的妻子，是一个有性格的妻子。

丈夫的入狱也惊动了远在外省已退休的警察局长岳父大人，他不邀自访，怒斥女儿的自由婚恋，责备女婿的非国民思想，并放出狠话若女儿不回心转意，不离婚反乡就断绝父女关系，让女儿割喉以死谢罪……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虽然有寿喜烧火锅的诱惑，但根本无法阻止佳代拉着俩个女儿奔出街头，违抗父命的决心。她是一个“不孝”之女，她选择了自由恋爱，自己组建了家庭，与“非国民”的丈夫一同怀揣非国民的思想。她不是典型意义中的日本女人和家庭主妇，她的性格以及认知促使她不是个沉默的大多数。

在一个全民发热癫狂的岁月能保持自己的清醒和冷静维护自己的权益，捍卫自己的认知是要受到牢狱之灾和千夫所指的，佳美的舅舅从广岛来东京“云游” ，当时日本政府上街号召全民拒绝华丽服装，上缴奢侈品，为“圣战”贡献自己的一分力，当佳美舅舅在街头被号召募捐的妇人要求他捐出金戒指时，他道出“辛辛苦苦积累一辈子的心血买的首饰为什么要捐…….”不惧警察的逮捕，这位心直口快，不拘言行的远房舅舅在离开佳代家时，从火车上摘下了戒指委托山崎先生转交外甥女佳代，让她去黑市兑了在必要时可供全家人吃三顿寿喜烧。这是位普通的日本人，思想没有被“神化”的日本人，战时的“非国民”一员。

影片一直在描写温情的家庭生活和紧张的东亚战时背景下交替行进，入狱后的野上写了厚厚的“反思悔过书”，提审他的律师是当年在大学选修过他德语课的学生。开始还客套几句的学生在明确表示不使用敬体的提审下，给老师的“悔过书”盖上了“驳回 ,重写！”的印章，驳回的理由是将“芦沟桥战事”写成了“卢沟桥战争”，而非战事，野上问学生，“你真的以为那是圣战吗？”至此导演和所有非国民对那场战争的观点和质问一览无遗。战事和战争的区别是什么？战争与圣战的差异在哪里？戴着“非国民”思想犯帽子的野上在一年之后病死狱中。当时他远在大墙之外的女儿们正在和山崎先生玩木板羽毛球，当大女儿接到电报时还磕巴念不清楚，从山崎口中才证实自己的父亲已经离世时。她们茫然失措，这时她们的母亲还为了生活必须品在新宿街头寒风中排队……山崎是好人，他帮师母在大雪夜抬回了老师的遗体，那不仅仅是一具男人的遗体，那是一个家庭的希望，三个女人的期望，一群非国民思维的代表。

事情总是曲折和辗转的，就在佳代从亡夫的痛楚中逐渐恢复时，这个平日里时常过来串门帮助她们母子的山崎先生却说出了道别的话语，他也要应征入列为天皇效力。佳代质问他真的有意义吗？真是像所说的那么有必要和神圣吗？她顿然抓住了山崎的手，不仅仅是再想留他在家吃晚饭那么简单，这个男人也许是她情感世界中似乎还可以触摸的一块礁石，尽管深浅未知。现在连这块似乎可以触碰的手臂也要离她们而去～～～～流泪不能代表所有的惋惜。

不出意外的事三年之后日本战败，山崎先生连队所乘船只也在鸭绿江附近被鱼雷击中，山崎命丧水底，他委托自己的战友捎了话给佳代“您是一位美丽的夫人，能为您和您的家庭出力帮助你们是我最大快乐……”

在观者恨短，意犹未尽的时候，再来两段小高潮犹如演出结束，乐手在乐迷的掌声中再次返场演奏两首压箱底的名曲，女主角佳代临死前的告白就是这样的华彩乐章，当女儿安慰她即将去另一个世界见到自己丈夫的时候，她却以微薄的气息说道：“我只想在活着的时候见到我的丈夫，死之后不想见到……”女儿失声痛哭：“是活着讨厌死了的人才不愿意见到吗？” 不是，佳代应该是质问天皇和军国，我那活着的丈夫去了哪里，我要丈夫活着时的温暖和快乐，而不是临终告慰的让我们酒泉之下再见。也许这是这位母亲一生为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自私”的话，其中的寓意很深，这句话应该说是点睛之一。另一处高潮是出现字幕时，野上的旁白：他读着写给妻子的信“我仿佛能看到你每天6点起床为全家人做早餐、做便当......到底是谁将你只有四五十公斤单薄的躯体摧残成这样？你已经不再年轻，也没有当初漂亮，可是你的行为慢慢感动着我，我对你的敬佩开始大于爱慕了，我对你的感情超越了当初的爱恋......”这是丈夫对妻子的独白，是在我看来日本男人少有的真实表白……这些话需要时间的沉淀、需要时光的消磨和浸泡才能理解。

我喜欢这部电影，被这部电影感动，情绪比较复杂，不是用一篇文字能说清楚和写明白的事情，我想如果观者也为人夫，为人父，为人子的话，观片后应该与我有相类似的感触。这一百三十三分钟内不仅呈现了家庭、爱情、亲情、还有师生情、战争与和平，也讲述了什么是相互扶持，什么是不离不弃、爱恨离别、什么是天伦之乐。这里不多见脸谱化的人物，却常见鲜活的日常百姓。他们被称之为“非国民”但却是真正的人民，仅仅代表她们自己，这是一部奏给“非国民”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