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女儿的和做母亲的》电影剧本

文/〔苏〕阿·沃洛金
译/胡榕

奥尔加走在冬天的莫斯科的街道上。她不时抬头看着道路两旁房屋的门牌号码。这些房子是本世纪初建造的。她一只手提着一个不大的箱子,另一只手拿着一大盒蛋糕。她身穿一件不合时令的薄大衣,只好竖起大衣领子,那顶护耳皮帽也权且能够御寒。
……这就是她要找的那座房子。她很喜欢这座房子,阳台、外墙上棱状的突出部、长长的窗子。她在台阶前站了一会儿,顺着这条街看了看——街道那边餐厅的霓虹灯在一闪一亮。

存衣室里独臂管理员看了她一眼,给她出了个主意:
“姑娘,食堂在对面街上。”
“我知道,”奥尔加把大衣往柜台上一放,“还有一个箱子,请存一下。”
独臂管理员把大衣挂好,用粉笔在箱子上写上号。
“到时报号取物。”
她把蛋糕盒子带进餐厅,放在小桌上。
餐厅里静悄悄、空荡荡。
一个疲惫不堪的女服务员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拍纸本和铅笔。
“咖啡和小馅饼,”奥尔加说。
“没有小馅饼。”
“那就要夹肉肠面包。”
“就这些?”
“就这些。”
“得等一会儿。”
“要等很久吗?”
“我们这儿是餐厅。”
“那么,谢谢,不必了。”
奥尔加拿着蛋糕盒回到存衣处。穿上大衣,朝存箱子的地方看了看她那个写着粉笔号码的箱子是否在那里,但没有报号码。
她重新走到大街上。
就是这幢房子。
她走上楼梯,掸掉大衣上的雪花,系好帽耳,把一绺头发露在帽沿下,按了按门铃。

一个姑娘来开门。她大约比奥尔加小三岁。
“我想找瓦西里耶娃·叶莲娜·阿历克山德洛芙娜,”奥尔加说着走进前厅。
那姑娘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走了。
前厅很宽敞。说这里是前厅并不合适,因为这里象在房间里一样立着带玻璃门的书架。
那姑娘又来了。
“您找准?”
“您说过去请叶莲娜·阿历克山德洛芙娜的。”
“我?”
到这时,奥尔加才明白,这是另一个姑娘。
“请原谅,刚才出来的是另一个姑娘。”
“真粗心,她什么也搞不清。”
她又走进屋里去了。
“谁来了?”从昏暗的房间深处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不是找你,不是找你。妈妈!”
但是,那男人对这一回答并不满意。他走到前厅。他脖下上绑着绷带,所以,他的脖子看起来稍微有些歪。
“您找谁?”
“我找叶莲娜·阿历克山德洛芙娜。”
他不声不响地走了。
终于,一个女人拿着簸箕和扫帚出来了。
“你找我吗?”她问道。
奥尔加看着她,似乎忘了该回答些什么。后来,她问道:
“您是叶莲娜·阿历克山德洛芙娜吗?”
“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
“请原谅,这么说是我搞错了。”
“你想参加我们小组?”
“小组?……不,我有别的事。我得跟您谈谈。”
“把外衣脱了吧。”
奥尔加把大衣挂在挂钩上,把蛋糕盆和一纸包东西放在身旁。
“请换便鞋。”
奥尔加换上便鞋,觉得自己象个无所适从的小姑娘。她跟着那妇女走进屋里。屋子宽敞,陈设漂亮,香气弥漫。
两个小姑娘好奇地坐在沙发上等着。
“坐吧,”那妇女说。
奥丽娅(注1)在桌旁坐下。
“她们让你感到不好意思吧?走吧,你们戳在这儿干什么?”
女儿们走了。一个高高兴兴地快步走出房间,另一个步履缓慢、若有所思。
“我叫奥尔加。”
那妇女对此没有什么反应。
“我是奥尔加·瓦西里耶娃。”
“等等,是彼加大叔的女儿吗?”
“不是。”
她的丈夫走进屋来,坐在沙发榻上,注视着奥丽娅。
“那么是谁家的?伊凡·叶戈罗维奇的女儿还小呢。其他我就想不起来了。”
奥丽娅沉默着。
“瓦吉姆,你在这儿她很害羞。我这就来。”
丈夫走出屋去。
“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我是您的女儿,”奥尔加说。
“原来是这样。”
“但是,您别担心,这不会给您添什么麻烦的。我只是来过个假期。”
她把那至今还放在膝盖上的纸包和大蛋糕盒放到桌上。
“这是三角头巾。也许您不喜欢,那就随便送人吧。”
“是这样,”那妇女看看奥尔加,重复了一句。
“蛋糕很新鲜。昨天才买的。叫做‘斯维尔德洛夫斯克礼品’。”
“你从斯维尔德洛夫斯克来?”
“对。但是,我是在车站休息室过夜的。不管是您的孩子和您的丈夫,他们谁也不会知道什么的。但愿这不会使您为难。”
“但是,为什么你认定你是我的女儿呢?”
奥丽娅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
“信。”
“什么信?”
“您请看吧!”
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从信封里抽出信纸,把它摊开。
这封信很旧,信纸折叠处已经磨破了。
“嗯。‘请原谅我来打搅你们’,”她念道,“‘但是,我必须讲出全部真情。我和丈夫过得不好,他是个难以相处的人。当然,我是个母亲,我也有做母亲的感情。但是,处在我的境地,还是把奥莲卡(注2)交给任何一个苏联家庭去抚养为好。天啊,这一切是多么可怕!我丈夫极其反对这样做。请原谅我。’可怕的信……那么,有人抚养了你?”
“不,谁也没有。”
“为什么?”
“信来得太晚了。没有母亲的同意不能这样做。而且,只有在孩子还不懂事的时候才有人家收养。”
“等等,这就是说,你认为这封信是我写的。”
奥尔加移开了目光。她似乎忘了她应该回答问题,或者她认为没有必要回答。
“喂,你怎么啦?”
奥尔加伸手去拿信,但那妇女没有给她。
“不,请你还是给我解释一下。”
“信封上什么都写着呢。”
她明白,她应该站起来,离开这里。但是,她突然觉得没有力量这样做,所以,她继续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屋子的一角。
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拿起了信封。
“噢,这是寄到保育院去的。谁寄的?叶·阿·瓦西里耶娃。回信地址,这是我们的地址。”
“对,是你们的地址。”
“我不明白。”
“那么,请原谅。这就是说,弄错了。”
奥尔加拿起信纸把它装进信封。
“等一等,小姑娘。还是让我们想一想,这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必要再想呢。已经很清楚了,这是个误会。”
“但是,要知道,地址是我们的,为什么偏偏是我们家的?还有,也是我的姓。说起来真是够奇怪的。”
“也许,这是个巧合。”
“而且,你好象说过,是叶莲娜·阿历克山德洛芙娜?”
“我已经说过,我可能搞错了,或者保育院搞错了。如果您愿意,那么,就让我们把它当做一场误会吧。”
“什么叫我愿意?还是让我们看看事实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如果您愿意,那就这么办好了。”
“又是,如果我怎么样……哪怕你能告诉我,谁给你这封信的也好!”
“这封信在我这儿已经一年了。我一拿到公民证,就到保育院去打听消息。当然,那儿全都换了新人,但是,他们给了我这封信。而在没拿到公民证之前,什么消息也不告诉我的。”
奥尔加明白,叙述这些细节已经毫无意义了。但是,她为这次旅行准备了这么久,坐着飞机来了,而现在,要她突然结束谈话走掉,她做不到。
“一年前我就准备到这儿来了,但还是推迟了行期。我决定先到一个地方安顿下来挣点钱,然后再走。因为到那时我就不会成为任何人的累赘,而且还可以给她一些物质上的帮助呢。”
“对,这是可以理解的,我理解你……你现在准备到哪儿去呢?”
“看看莫斯科,住上一、两天。既然来了……如果您允许,我也许还会来看看您。要不,在这里,我连一个熟人也没有。”
“那当然,你来吧,很遗憾,这一切多么不顺利……”
“为什么不顺利?”
“你是来找母亲的呀。”
“我只是想看看她。我对她什么要求也没有。我在职业技术学校学习,住在集体宿舍里。有三十三卢布助学金。此外,我还有工作,在医学院喂养试验用的小动物,喂老鼠。工资是七十卢布。”
“这很好,”那妇女说,“但是,你只是来看看母亲吗?以后呢?”
“以后本来要看情况再说的。……”
“可是,她甚至那么多年一直没去打听你的情况!而你突然出现了,你能保证她会为你的到来而高兴吗?”
“您说得对。那我就走呗。这张优待票不用,不是白不用吗?”
丈夫又探头进来。奥尔加站了起来。
“再见!”
“那好吧,祝你一切如意!”
她走到前厅,从挂钩上取下大衣。那一对夫妇看着她穿衣服。

当奥尔加在身后关上了门,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说道:
“真是一件傻事。你知道这孩子来干什么?她以为她是我的女儿。还给我看了一封奇怪的信。是她母亲寄的。可是,回信地址是咱们家,也叫叶·阿·瓦西里耶娃。”
丈夫沉思起来。
“也许,这是误会,但是,也可能是敲诈。让我看看信。”
“什么信?我还给她了。”
“好啊。那么,现在你到哪儿去打听,这是一封什么信,她又会把它送到哪儿去?”
“这不是我的信。”
“妈妈,喝茶来!”从女儿房间里传来了喊声。
“我们喝茶去吧。”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说。
“等一等。她吃过很多苦,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事后你就得去为自己辩解。”
“算了吧。这女孩子在职业技术学校学习,她来看母亲。母亲从前丢下她不管,不知去向了。但是,她还是想找到她,还带来了礼物:蛋糕、头巾……见鬼,她把这些东西都留在这里了,忘记拿走了!”
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走进屋里去了。
“天哪!……”
女儿们喝着茶,吃着蛋糕。还给父母各切了一块。一个女儿把头巾学着农民的样子扎在头上。
“谁允许你们这样做的!你们问过我吗?”
“我们还以为这是礼物呢,”一个女儿说。
“是礼物又怎么样?又不是给你们的!”
“见什么就拿什么,这是什么习惯!”父亲在一旁火上加油。
“怎么办,怎么办?……”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从女儿头上扯下头巾,“纸包呢?”
“我们把它扔了。”
“扔到哪里去啦?”
“妈妈,反正已经晚了。也不能把半个蛋糕还给人家。”
“蛋糕可以买到的。”
“上哪儿去买?!”父亲发火了,“斯维尔德洛夫斯克的蛋糕,斯维尔德洛夫斯克的盒子!”
“得了,瓦吉姆,再说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接受了礼物!”
“那又怎么样?接受了。”
“你接受了谁的礼物?你明白吗?为什么你认为自己有权利接受这个礼物?”
“唉,我的好人,坐下,吃蛋糕吧!”
父母坐在桌旁,有一段时间,他们只是默默地喝着茶。
女儿们觉得很好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她们希望一切都会很快地自然而然地明朗起来。
她俩只相差一岁,但不相象。加丽雅显得开朗些,阿尼娅严肃些。
“她住在哪儿了?”
“说是在火车站休息室。”
“必须找到她!”
“为什么?”
“我想看看这封信。”
“要是她从斯维尔德洛夫斯克来,那她就住在喀山车站。但是我们得事先说好,你别刨根问底的,可怜可怜那孩子吧!”
“出什么事了?”阿尼娅很怀疑地问。
“没什么,没什么。”
“不,一定出什么事了!”加丽雅说,“爸爸,怎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这个姑娘让妈妈看了一封奇怪的信,还不知会出什么事呢。她要不是个傻瓜,就是个冒险家。”
“得查查信件,核对一下笔迹,弄请楚日期,”加丽雅说。
“得了,够了,”父亲打断了她的话。“我相信,这个在保育院里长大的女孩子知道自己吃完饭该洗碗,收拾桌子。可是,对你们都得说上一千遍,还不如自己干呢。”
“瓦吉姆,”妻子不让他再说下去。
“爸爸,这是你的女儿吗?”阿尼娅问。
“谁的女儿?我的女儿?”

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和奥尔加在街上并肩走着。
“您怎么找到我的?”奥尔加问,“我跟您说话的时候,我自己也还不知道会在哪儿过夜。只是因为我这么对您说过一句,我才到塔山车站去的。我脑子里一转:试试看!还挺走运,住下了。您到那儿干什么去啦?”
“我吗——因为相信了你的话。”
“真好笑!……”
“你知道吗,你走路的姿态轻盈、美丽。”
“很一般的……”
“你要是跳舞的话,可以跳得很好。”
“我的确跳得很好。”
“不,我说的是芭蕾舞……我心目中有两个最理想的芭蕾舞女演员:安娜·巴芙洛娃和加丽娜·乌兰诺娃。因为对她们的敬仰,我才用她俩的名字给两个女儿取了名。但是她们辜负了我的希望。”
“哦,我对芭蕾舞没有研究。我也役时间考虑这些。您知道我是怎样生活的吗?学习和工作,象兔子一样东奔西忙。我是团小组长,要做工会作,还有‘忠诚’俱乐部和体育野营的工作。此外,因为我嗓音好,还常常叫我致欢迎词,播送新闻报道……”
“看来,你是个很积极的姑娘。”
“我也不知道……比方说,万一师傅不在,我可以领导任何一个小组的工作。我们那里的孩子都是有家的,而在家里长大的孩子,可完全是另一副样子……”
后来她们坐在昨天那间屋里。奥尔加继续说她的故事,她随随便便地说着,为的是不让人感到她是在自吹自擂。
“我将来的专业是气割工。我们现在已经在工厂实习了,在那里工作也得开动脑筋,一定得会看图纸。噢,问我的学习成绩吗?我们班只有一个女孩子不得三分。我的分数和她也差不多。如果我不是半工半读的话……”
“你在哪儿工作?”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我告诉过您了。”
“噢,对了,请原谅。”
“我在医学院里饲养动物,养老鼠。七十卢布,再加上助学金三十三卢布。您算算!”
“你是怎么花这些钱的?”
“刚从寄宿学校出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把这些钱全吃了。我想,怎么这些成年人不爱吃馅饼,还有苹果什么的?现在我已经吃够了,我明白了,原来成年人在他们小时候都已经吃够了……”
“你看,奥丽娅,我和瓦吉姆·安东诺维奇谈起了你。怎么会出现这样的误会?总有些弄不明白。我们想了解得确切些。除了这封信,关于你自己的母亲,你还知道些什么?她以前是干什么的?你总还了解些情况吧?”
“我只知道她把我送到了婴儿保育院,她自己也要求在那里当卫生员,为的是不离开我。三个月之后,她不见了。”
“卫生员,卫生员……等等,卫生员,”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喃喃低语,似乎想起了什么,“瓦吉姆!”她喊道。
瓦吉姆·安东诺维奇拿着两本书从自己屋里走出来,意思是说,他的工作被打断了。但是,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过份激动了,所以没有发现他这个暗示。
“瓦吉姆,你记得吗?那回你病的时候,有一个叫廖利娅的护士来给你打过计,廖利娅·瓦西里耶娃。”
“是啊。”
“有一次,她在‘船锚’饭店干了件丑事,罚款通知却寄到我们家来了,你记得这回事吗?”
“不记得。”
“对了,我当时什么也没告诉你。”
“这是很自然的。”
“因为这个廖利娅立刻跑来哭着请求我原谅。她当时刚找到工作,分到一间房子。她担心领导知道了这件丑事会解雇她,而这对我却不碍什么事。所以,她惊慌之中就写了我们的地址。警察局来査问过了——瓦西里耶娃确实住在这里。她甚至还给我留下了罚金!后来,为了什么别的原因,她还是被解雇了。就不知道她到哪儿去了。”
“哼,真有你的!”瓦吉姆·安东诺维奇说。
“我想,如果她既然用过一次我们的地址,那么,为了不被迫去保育院接女儿,她为什么不能用第二次呢?”
“谁也不会强迫她的,”奥尔加说,“我给你们看的这封信就是母亲的断然拒绝。一旦母亲拒绝抚养孩子,那么国家就把养育的责任承担起来。”
“但是,她也可能不知道这些!当一个人犯了错误,她就会处处有所提防。她决心要消灭痕迹,以防万一。请原谅我这么说。但是,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这一点你同意吧?当然,这只是一种推测。”
“那么你认为,这个人就是她的生身之母?”瓦吉姆·安东诺维奇说,“就是这个廖利娅·瓦西里耶娃?”
“我说了,这只是个假设。如果你有别的想法,那就请讲吧!让我们把所有的事都想一想。奥丽娅,你看怎么样?”
“我不知道……”
她不愿意相信这个假设。
“如果这样,那可以设法搞清楚她到哪儿去了,”瓦吉姆·安东诺维奇说。
“照她的脾气看来,她从那时起可能已经换了二十个工作和住处了。”
虽然奥尔加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这个情况她却没有料到,她原指望会有另一种结果。
“说实话,并不是我需要她。我想,也许她需要我?如果不需要,那就算了……”
她站了起来。
“那么,请原谅我麻烦了你们。”
“我们有什么可麻烦的,”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说,“只是麻烦了你,从那么远的地方到这儿来。”
“我应该先把一切都搞清楚,然后再来。这是我的疏忽。”
“噢,还有一件事!出了点麻烦……我们把你的蛋糕给吃了。连头巾也让孩子们不知弄到哪里去了……我找了又找,但没找到。”
“见笑了,这算什么!我也不能再带回去呀。”
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觉得她有些可怜。
“说真的,你为什么忙着走?用不着立刻就回去。你不是想住些日子,看看莫斯科吗?”
“也许要住一些日子。”
“你来看看我们的排练,我们的舞蹈小组很有意思。”
“你的业余舞蹈小组与她什么相干?”瓦古姆·安东诺维奇冲着她说。
“不,别这么说,也许,我会去看看的……,’
在门口,奥尔加说了一句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话:
“认识你们很高兴。”
“我们也是,”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微笑着说。
奥尔加还不想走。在前厅暗淡的灯光下,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在她眼里显得非常漂亮。蓬蓬松忪的尖发在脑后挽了个大髻。不过,她似乎迷惘地远眺着什么地方。
“非常感谢你们,”奧尔加说。
“用不着,别谢了,走吧,”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很简单地与她告别。
她回到屋里时说道;
“一个很好的女孩子。”
“很有个性,”瓦吉姆·安东诺维奇说。
“那又怎么样,这不坏嘛。”
“很积极,很枳极。这种人会变成最坏的娘儿们。到时候她会向你发号施令:你应该教哪些舞蹈,还会指责你搞的舞蹈实验是毫无根据的。”
“你是个好人,好人,但用不着发火呀。”
“相信我吧,亲爱的,她一定会变成这样的人。你总是先对一切都感兴趣,后来又不知如何摆脱,你的不幸就在这里……”

在文化馆的舞蹈小组里,十五个穿着紧身衣的女孩子和一个穿三角裤和背心的黑黑的南方小伙子在练功。
沿着大厅的三面墙都安有把杆。他们就在这把杆旁上课。第四面墙上锒着一面大镜子。
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正在上课。
“好……一!好……二!第一个动怍。手,好……一!好!埃法赛(注3)!脚尖踮起,轻轻地,象小马似的,腿的动作要昆得高傲、优美!背要挺直。眼睛看着手。双膝再往外翻一些……玛丽娜!要微笑!微笑!头的姿势要漂亮点!小姑娘们,别马马虎虎!好……阿拉别斯克(注4)!唉!做得不好!”
奥尔加坐在离她不远的一条长凳上。
“我们很欢迎有人来参观。这样她们可以慢慢习惯、克服害羞,”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对奥尔加说,“你注意这个女孩子,从右边数第三个,她叫弗洛拉,会演时她征服了整个莫斯科。这个女孩子给了我灵感。我每走一个舞歩,她都按照自己的体会发挥。”
弗洛拉把腿搁在把杆上,专心致志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姿势。
加丽雅沿着把杆用一把喷壶喷地。
“加丽雅,你的步子怎么这么沉重?好象有十晋特重。”
加丽雅看着母亲,无忧无虑地微笑着。
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拍手示意。
“准备好!四人一行。弗洛拉,请和伊拉换个位置。下蹲……手——这是最重要的。手和眼睛。手臂要放松些!身子向我们这边微微倾斜!阿拉别斯克!向上,阿卡尔捷(注5)!大巴特曼(注6)!小踢腿,下蹲!开始!”
……几世纪来精雕细琢的动作,旋转,弧形的、飘然欲飞的手臂(这里叫作“小手”),慢翻腿跳跃(这里叫做“小腿”),起飞,飞翔在大地的上空,融化在大气中,似乎和蓝天融成一片了。“小背”挺得笔直,“小手”画着弧圈,伸开双腿在空中接连不断地飞翔,平行地向前疾驰而去,消失在虚无缥缈之中……
“你看弗洛拉,注意看她,”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说,“她虽然并不具备那些规定的条件,步态一般,跳跃也只有中等水平,但她的灵感却不寻常。”
女孩子们正在休息。那个南方小伙子走到一旁,手搭在扶杆上,站在那里,好象是一个偶然来到这里的、与这些女孩子们毫不相干的人。
“我们这里缺小伙子,”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说,“所以,设计节目就很困难。这个列佐在学校里大伙儿取笑他是个女芭蕾演员。依我看,他到这里来是为了阿尼娅。他们俩好象在恋爱。列佐和弗洛拉,准备。序曲。”
钢琴伴奏弹起了序曲。
“列佐,别拽她的手。你不是个小店员,你是十九世纪的知识分子。仔细地领着她,要为她的美丽而倾倒。可是你却走在前面,好象已经当了四十年丈夫的大财主似的。你怎么,不喜欢她吗?不,不,你井不喜欢她。看看,你在做些什么呀!”
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做了一个腾空跳跃着的姑娘的舞姿,她身后跟着的舞伴四处张望。
“看着她,别着我。”
“我看镜子呢。”
“我以为他在看我,他却在看自己。好,开始吧!庄严的、稍带些高贵气质的节日波兰舞……”
弗洛拉走着,向列佐伸出手去。不,她不是在走,而是在迈着高傲而幸福的步子。
“奥丽娅,你不感到寂寞吧?”
“瞧您说的!”
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笑了。她回身对女孩子们说了些什么,很随便地做了一个新的组合动作。看了看女孩子们都做得如何,责备了她们几句,就笑起来了……

街心花园的长凳上坐着列佐和阿尼娅。他俩的身上已经被上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小路的那一头加丽雅正坐在那里捏雪球。她把做好的雪球放在长凳上滚来滚去,竭力不看他们俩。
“到这里来!”阿尼娅叫她。
“干什么?我会妨碍你们的!”
“喂,列佐!叫她过来!她坐在那儿干什么呀?”
“加丽雅,你到底怎么啦?”列佐很随便地说了一句。
加丽雅突然站了起来,很快走到他俩面前:
“瞧,奥尔加来了。”
列佐把身子往一旁挪了挪。
“说真的,她总是跟着我们干什么?”
“是我们自己拖着她。是妈妈要这么干的。”
“她快走了吗?”
“我们请她在这里玩得这么高兴,我担心她会留下来永远不走了。”
“只有一个挽救的办法,只要她一开始吹牛,我们就可以休息。只要给她一个话题就行了。”
“你们愿意我现在就让她就范吗?”列佐提议说。
但是,姐妹俩不同意。
“不能欺悔她,她是个孤儿。”
“最主要的是,你躲到哪儿也没用,她的嗅觉很灵敏。”
“是你们啊?”奥尔加老远就喊了一声,“我一边走,一边想,那儿坐着的那几个人到底是不是你们?”
“是我们,”加丽雅说,“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我就这么走走,随便散散步。突然看见——有人坐在这儿……”
“认识一下吧——这是列瓦兹,”加丽雅说,“你们俩有可谈的,他也想进职业技术学校呢。”
“是吗?”
“只是这么想想,还没决定进哪个学校呢。”
“最主要的是弄清楚你自己的爱好是什么。原则上我是很倾向你进这个学校的。”
“你对他讲讲你们学校吧,”阿尼娅说,“你知道吗,他们学校已经获得了‘高级专科学校’的称号。”
“那还用说!我们学校是列宁主义共青团奖金的获得者。”
“但是你要明白,奥丽娅,问题复杂着呢,”加丽雅说,“他的主要爱好是文学。他还把这种爱好用诗歌形式表现出来:‘我爱好文学课,它给我们以知识。我们逐渐认识一个一个作家,向他们学习一切美好的东西。’”
“我们学校的文学课是很不错的。要知道,所有普通中学的课程我们都学习。三年内,你获得中等教育,同时你还能学到一门专业,到那时你就成了一个独立的人了。”
“如果我是一个独立的人,”加丽雅说,“我就到剪裁缝纫训练班去。”
“那我去卖肉。”
“去卖蔬菜。”
“否则就到废品回收站。”
“要么到商品中转站去。”
他们这是在耍贫嘴、说俏皮话。奥尔加对这种很有“家教”的孩子们在寄宿学校的学生面前所表现的那种傲慢劲儿向来是最嫌恶的。
“去你们的,别吹了!”她说。
她的声音又哑又粗。
那两个女孩一下子愣住了,住了嘴。
列佐眯着眼睛,看着她用德语问:
“这是什么?”
“走开,亲爱的。”奥尔加用法语回答。
“我看不清你。请吧!”列佐寸少不让。
“戴上眼镜,小白鼠。柏林来的舞蹈家。”
她辩论完毕,走了。

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用吸尘器在吸地上的灰尘。吸尘器嗡嗡直响,所以她听不清丈夫在说什么,只得把吸尘器关掉。
“我的衬衫在哪儿,你看见没有?”
“都这时候了,你还要穿衬衫干什么?”
“要是我准知道今天谁也不会到我们家来……”
“有谁会来呀,你病着呢。”
“那我就不用穿衬衫就穿着睡衣吧。”
“行啊。”
门铃响。
“瞧,她来了。”瓦吉姆·安东诺维奇又神经质地说道。
“谁来了?”
“就是你的那个人。”
“为什么她是我的?”
“她是来找你的,不是找我的。怎么办,换衣服吗?在哪儿?衬衫在哪儿呀?衬衫没了,毛衣呢?”
“什么也不用换。你就呆在你屋里吧。我告诉她说你头痛。”
瓦吉姆·安东诺维奇慢慢地走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把奥尔加让进屋来。
“姑娘们呢?”
“看电影去了。”
“你怎么没去?”
“他们只有三张电影票。这没关系。电影嘛,我在家也可以看的。可是要从我那儿到您这儿来就不容易了。”
“为什么三张票?还有一张谁去啦?列佐?我嘱咐过她们的!”
“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哪,说实话,我觉得和您在一起坐一会儿更好,如果我不妨打您的话。”
“当然不妨碍,你坐一会儿吧。”
“瓦吉姆·安东诺维奇在家吗?”
“他躺着呢。他头痛。”
“怎么啦?”奥尔加关心地问。
“没什么,他经常这祥。”
“那么,是偏头痛。”
“碰到这种情况,他只需要安静。”
“还有一种很简单的治疗方法!我教给您,您以后可以经常用这种方法。按摩。从鼻梁往下,还有眼睛下面。”
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没来得及阻止她。
“瓦吉姆·安东诺维奇!”奥尔加敲了敲门。
“嗳,”他病恹恹地答应道。
“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
奥尔加走进屋里。
瓦吉姆·安东诺维奇穿着睡衣躺在皮沙发上。
“您偏头痛吗?”
病人向站在后面的妻子看了一眼。她对他使着眼色,意思是说;拿她没法子。
奥尔加把椅子推到沙发前面。
“闭上眼睛。我们来进行按摩。”
“为什么?”病人有点不乐意地问。
“我在保育院时给所有的人都治疗过,连医生都让我治。你是一边痛还是两边都痛?”
“一边痛,”为了以防万一,瓦吉姆·安东诺维奇就这样回答。
“您一定会感到很舒服的,”奥尔加搓着双手,给手掌加温。
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走出屋去。
“不要讲话,”奥尔加说着就开始治疗。
过了一会儿,瓦吉姆·安东诺维奇说:
“谢谢,已经好了。”
“不会这么快就好的。”
“但是我说已经好了,我自己总是最清楚的!”
“这是错觉。”
电话铃响了。
“不要紧,我来接……喂,找瓦吉姆·安东诺维奇吗?他就来。您躺着吧,我给您拿过来。”
要在这个时候接电话,瓦吉姆·安东诺维奇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但他说话时显得既有礼貌又快活:
“喂?……噢,是你呀!”
他甚至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好象谈话的对方能看见他似的。
“我挺好、挺好的。你什么时候到的?”
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把门稍稍推开了些,问道:
“谁呀?”
丈夫摆摆手示意她出去。
“到我们这儿来,什么时候来?”他冲着话筒喊道,“……好吧!就这样,来吧,我们等你!”
“谁呀?是谁?”
瓦吉姆·安东诺维奇又向她挥挥手。
“这儿有人问你好!……对,对,也问候我们,”他语无伦次,“一句话,来吧……”
他放下听筒,有些懊丧地说:
“彼得来了。沃洛别约夫。从塔什干回家,回列宁格勒去。”
“我的天啊,”妻子说。
“什么,什么‘我的天啊’?”
“得准备午饭!”
“什么午饭,再过二十分钟他就到。他只能呆一个小时,换飞机。”
“总得准备些什么。”
“我能说什么?‘你在飞机里再坐一会儿,我们还没准备好?’……不用担心,他要带一只绵羊来,在厨房里点上篝火,就可以做烤羊肉串。”
“说得不错,”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说,“但是,奥丽娅,咱们还是到厨房去吧。”

厨房里的炊具抓是一些家常用的、很轻巧的。这里没有寄宿学校里的大锅大桶,都是一些家用的小铝锅和平底锅。奥尔加干得很起劲,很高兴。她一会儿站在叶莲娜·阿历兑谢耶芙娜身旁,一会儿围着她转,她们俩合作得又快又好。
“谁要来啦?”奥尔加问。
“是个大科学家,大名人。他和瓦吉姆·安东诺维奇曾经是同学,还是好朋友。瓦吉姆·安东诺维奇也是很有才干的人。我和他认识时他还是个研究生,那时人们就已经对他寄予很大的期望了,我指的是他的科学才干。他的嗓子也很好,很会唱歌!就是说他以前很能唱,现在已经不唱了。他还会做即兴诗,不是那种顺口溜一类的东西,是真正的诗歌!还说什么呢……后来希望都落了空。”
对于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来说,这是个揪心的话题。对家里人和熟人她决不会谈起这件事的,可是对一个今天或明天就要走的小姑娘还是可以谈谈的。
“不幸的是,瓦吉姆·安东诺维奇个性不坚强,没有意志。我们的女孩子们刚一出生,我又从早到晚在剧院里忙,一切都落到他肩上——他就束手无策了,放弃了学位论文……现在彼得顺路要飞到我们这里来,我就觉得瓦吉姆·安东诺维奇的情绪不怎么好。他自己感到惭愧,又生我的气。我觉得这都怪我。”
“为什么怪您?您有什么错?”
“错就错在让他和我结了婚。最主要的是又生了两个女孩,这是他没有料到的。”
“一个和两个有什么区别?天啊!有了一个,就会有第二个。”
“有一个就会有两个,有了两个就会有三个,都这样……”
“奇怪。您这么漂亮动人,却又这么妄自菲薄。不管您怎么说,您丈夫是个郁郁寡欢的人,很不合群,而您却恰恰相反。我自己就象您似的。我总希望周围有人,没有人我简直受不了。我不能理解另一种生活。”
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换了个话题。
“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你大概有许多朋友吧?”
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对奥尔加的生活感兴趣,这很让奥尔加高兴。她开始叙述,竭力想把她自己的生活准则阐述得确切些。
“我和大家关系都不错,我人缘很好,但我不喜欢撇开大家单独和一个人要好,因为这样就一定会有些事情要蹒着别人。我从不在背后说三道四,因为总会传到被说的那个人的耳朵里的,而且原话常常被曲解。我有话总是当面讲的。所以,我和您的女儿们缺少共同语言。要是有什么学习任务或者共青团的工作把我们联系在一起——那就一切都会顺顺当当了。”
“我那两个捣蛋鬼好象问回来了。”
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到前厅一看,果真是两个女儿和列瓦兹来了。
“为什么你们不带奥丽垭一起去看电影?”
“我们腻味她,”阿尼娅说。
“她过几天就要走的。我求求你们要象个人样。”
“好吧,”加丽雅答应了。
“现在我告诉你们,彼得来了。”
女孩子们兴奋地喊叫起来。
“彼得来了!”
“他那双眼睛炯炯有神。”
“他的外貌真可怕。”
“他的动作敏捷如飞。他可真棒。”
“他整个儿就象天上的雷电。”
现在,家里的人都参加了迎按客人的准备工作。瓦吉姆·安东诺维奇从他自己屋子出来时已经换上了衣服。他站着看了一会几,突然来回奔跑忙碌起来。他把桌布拿起来抖落枓落又重新铺好,把窗帘位上又拉开。妻子不无责怪地看着他。
“想吃点东西,”他说。
“可以先给你吃一些,”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说,“只是别吃多了,很快要开午饭了。”
“什么时候,很快?”
“别发火,朋友。要不然你去看一会儿书。”
但是他没走开,却在各个屋子里来回踱步,设想着即将面临的那场谈话。
“您最喜欢什么地方,彼得·尼卡诺洛维奇?英国还是法国?也许这类问题已经使你厌烦了吧?……还记得您从前是怎样的?我们呢?瞧,全记着呢!一点也不神气活现,真不错!瞧,他多么谦虚!瞧,他不好意思了!”
刚才接电话时瓦吉姆·安东诺维奇还为客人的到来兴奋异常,可现在他却因为这件事说了那么多取笑的刻薄话。奥尔加很不喜欢他这样。可是,她是那么希望以后还能到这家来,所以也就开怀大笑起来,仿佛他说了什么很逗乐的事似的。
“别在这儿碍事,瓦吉姆,”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对他说,“你找个地方坐下安静一会儿吧。”
瓦吉姆·安东诺维奇顺从地找了个凳子,坐在屋角里,只对着奥尔加一个人继续着刚才的谈话。
“还记得吗,彼得·尼卡诺洛维奇?有一次您顺路到这儿来吃午饭,穿着这样的小短外衣。就在这个窗前给您支了个折叠床。从此以后,这个床就叫做‘彼加的床’了!记住,奥丽娅,记住这个词儿,等一会儿你试着问问看。记住了吗?”
“记住了,”奥尔加回答。
既然他是在对她说话,她就不得不回答。
“你会问吗?”
“会问的。”
“就这样说定了。你们做证明。”
姐妹俩和列佐都挺不友好地看了她一眼。她感到很不自在,就说道:
“从另一方面讲,有时候名人也确实是很谦虚的。比方说,契诃夫。”
谁也没接碴儿。当响起一阵长长的门铃声时,奥尔加已经完全无精打采了。
“瓦吉姆,开门去。”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说。
“我去,我去,”他嘟嘟哝哝地说着站起身来,“瞧我这就去开门。我已经在微笑了。见鬼!”
客人不停地在这样那样地按门铃,直到为他敞开了门。
伏洛别约夫的外貌与他那不寻常的人品相比,并不太相称。但是看得出,他是个平易近人的、很合群的人。
瓦吉姆·安东诺维奇和客人拥抱。他们相互吻了吻脸颊,都轻声叹了一口气。
“这样做可不行,”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说,“也不事先告诉一声说你要来。连午饭都没准备好。”
“还没准备午饭,这可太好了。咱们一起来做!”客人脱下外衣,从皮包里拿出几个纸包,“东方的礼物。都要送进厨房!”
大家都跟着他走进厨房。
在厨房里。他从纸包里拿出几把干草。
“来,看着我们这儿都有些什么。这是做土豆沙拉用的。有土豆吗?我等一会儿再给你们讲解这种草。用这几张叶子泡伏特加,”他从皮包里拿出一瓶“超级”伏特加。
列佐闻了闻草,说出了草名:
“蛇莴、香菜之类的东西。”
“聪明的孩子,你来做沙拉。女孩子们削土豆。”
“列佐,你真会做沙拉吗?”阿尼娅问。
“那又怎么样?我会做烤肉串。铁钎和肉——这是男人的事。”
两姐妹都很敬佩地看了他一眼。
“阿尼娅!加丽雅!怎么这样削土豆?!应该这样。”客人把奥丽娅削的土豆给她们看,“行了,剩下的你们削吧。”
“喂,怎么样,奥尔加,”瓦吉姆·安东诺维奇说,“我说过的吧?”
“你对她说了什么?”
“我对她说,你是一个非凡的、出众的、热忱的人……”
“并且我的听觉器官也是很理想的。”
他转过身对着列佐唱起了格鲁吉亚民间祝酒歌。列佐也和着他唱了起来。他俩一起二重唱。
这时,彼得和瓦吉姆·安东诺维奇走出厨房。
“说真的,有名望的人是很容易挨批评的,”奥尔加说,“总想挑刺儿,笑话就是这么来的。”
“我喜欢听笑话。”阿尼娅说。
“笑话——这是人民的智慧,”加丽雅很肯定地说,“人们都把《聪明误》这个话剧当作有口皆碑的笑话呢。”
“当作谚语,”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纠正她,“你们别理她!”

这时,瓦吉姆·安东诺维奇正在和他的朋友谈话。他显得很平静,也很直爽。
“你信不信?我已经不懂得:应该怎样生活?做什么?为了什么?只要一所说有谁知道这些,我就赶紧跑去向他请教:为什么您一切都正常?您是怎样做到这一切的?但是各有原由,可对我却什么也不管用……”
“听我说,瓦佳,你应该感到于心不安。说真的,住在莫斯科,工作又很有意思,女儿们都长得象花儿似的,妻子又这么贤慧。有谁不尊重你啦?你别埋会他们!你也可以看不起他们嘛!不要因为在生活中不得意而满腹牢骚。”
“是啊,你是很难理解这一点的。大家都很喜欢你,和你在一起大家都觉得挺好的。有时我真想对你发一顿脾气——可又发不出来,因为你那么可爱……不,看来一切都应该合时宜。明白吗?我从来也不会在适当的时机微笑一下,鼓一下掌,或者漫不经心地说出那么一句恭维话……因为过不了多久就没有必要这样了。不过对你来说已经是别人来尊敬你,向你微笑了……”
“瓦佳,你可怜可怜我吧!看来,我是满脸堆笑和给别人鼓过掌的?”
“也许,你无意中微笑了一下?是不是?不由自主地微笑了一下?”
“听着!我是到你这儿来做客的。”
“也许,我已经到了走下坡路的时候?”
“喂,长时间地走下坡路是很无聊的。生活还有一大段呢。”
“也许这一切都很简单?我才华欠缺,所以就该是个倒霉蛋?”
“听我说,你别总是自暴自弃。”
“对,你说得对。我就是自暴自弃。我们这种人就是自暴自弃,自寻烦恼。对于你们来说,我们的不幸是一种地地道道的开心事儿。我们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坐得也不对啦,站得又不合适啦,不懂得爱情,算了吧。有什么可爱,没什么可爱的!我们是自暴自弃。我们是自暴自弃,我们又羞又悲,我们只会自暴自弃。”
“瓦佳,你看,你真是个天才!你是一位光彩照人,聪明能干的人物!还记得吗,这首歌,你怎么唱来着?”
那日子慢慢地临近,
但却转瞬即逝。
我们曾急切地等待那些节日,
它们却把我们欺骗……
“你看,我自己都忘记了!可你还记得,喂,你的记忆力真是出类拔萃啊!”
“瓦佳,还记得这支歌吗?……”
放开我吧,让我安静!
沟壑、山峪和沉寂的水流,
吵架、纠纷、审讯、耳光,
请赐予我永久的安宁……
他俩回忆过去的诗作。这一个念或那一个念,有时两人一起念。
颤悠悠的绳索上的杂耍,
小河从岸边淙淙奔流,
缕缕浮云挂在晚霞的天幕上,
短大衣、短裙子、连衣裙——
别松开我,别让我安宁,
请让我在大地上一息尚存!……
“哦,瓦佳!这可真棒!”
“你这样认为吗?”
“难道你不这样认为?”
“似乎有一种思想在闪光,也许……”
他笑了。彼得也笑了。他哈哈大笑起来。彼得也哈哈大笑。

全家人都坐在桌旁等着。
“我看他们聊的时间够长的了,”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说,“阿尼娅,去叫他们一下。”
“为什么要我去?”
“肌小鬼。加丽雅,你去。”
“你们怕什么呀,真可笑,”奥尔加觉得很奇怪,“怎么,我去叫他们吧。”
“对,他会客气地对待你,”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说。
奥尔加到男人们那里去了。
“你好啊,不认识的年青一代!”瓦吉姆·安东诺维奇喊叫起来,“这是从斯维尔德洛夫斯克来的小姑娘,在保育院长大的。在我们家作客。”
“请你们去吃午饭呢。”奥尔加说。
“主要是请您,彼加。”瓦吉姆·安东诺维奇说。
“你是不是等挨打呀!”
“我们的奥尔加什么都知道。是吗,奥丽娅?你对生活中的任何问题都很清楚吧?”
“您指什么?”
“怎样生活?做什么?为了什么……”
“暂时还是清楚的。也许以后会遇到复杂的事情。”
“你发现没有?她跟我说话,眼睛却看着你。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您干吗要这么说?干吗呀?”奥尔加很不好意思地走出屋子。
“瓦佳,我该走了,”客人说。
“午饭怎么办?我们神圣的午餐!”
“午饭,对,还得检査检查。”
他走进已经摆好了桌子的房间,闻了一些菜,尝了尝。
“一切就绪。你们可以就餐了。”
“怎么,那你呢?”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问。
“我立刻就走,要迟到了。连告别的时间也没有了。”
他冲到前厅,抓起外衣和皮包,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瓦吉姆·安东诺维奇默默地走进自己屋里。
“宴会结束,烛光熄灭了。”加丽雅说。
“做了这么多菜,谁吃呢?”阿尼娅问。
“请人来做客,怎么样?”奥尔加出了个主意。
“可以去叫我们的人,”列佐跃跃欲试。
“嗯,这个主意不错。”阿尼娅和加丽雅说。
“是个好主意。”奥尔加也表示赞同。
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也认为这个主意很好。
“爸爸会同意吗?”她还是问了一句。
“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奥尔加说,“不能总是这么由着他的性子。”
“好吧,管它去呢。谁家有电话,叫来就是了。”
女孩子们争论着该给谁打电话。
“这就还需要几个盘子。”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说着就到厨房去了。
奥尔加也跟着她去了。
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在厨房里站住了,似乎忘了她到这儿来干什么。
“和他在一起多么轻松!挺随和的人。你要知道,他引起过多少人的思慕,多少人的悲伤!是的,我也承认,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我也……不,瓦吉姆·安东诺维奇也是很好的人。他现在这样是因为有病……应该把扁桃体摘除——可他总不愿意。”
“再说他既不喝酒,也不吵闹,”奥尔加说,“和他一起过日子是可以的。”
她们停止了谈话,因为瓦吉姆·安东诺维奇在这时踱进厨房。
“我这就给你弄饭吃,”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说,“我们决定邀请几个女孩子来,否则一切都会坏的。”
“什么女孩子?怎么回事?至少星期天可以让我清静些吧?一星期里我总该有一天的权利吧?”
“是有权利的,”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轻声地说,“但是,要知道,我也有权利。看来,这是解决不了的矛盾……”
瓦吉姆·安东诺维奇站了一会儿,又走回自己屋里。

舞蹈小组的女孩子们安安静静、端端正正地围坐在桌旁。
“卡嘉、薇拉、阿尼娅、加丽雅只许喝柠檬汽水,”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以防万一地提醒道,“其余的人可以喝一点葡萄酒。”
在这儿弗洛拉是最不引人注目的。
她们玩耍的时候也不大声喧哗,不时地看看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因为在舞蹈小组里她们已经习惯这样做了。
隔壁房间的门又启开了。瓦吉姆·安东诺维奇满面笑容、喜气洋洋地看着大家。他现在情绪很好。
“致敬!”他喊道。
女孩子们很有礼貌地向他问候。
奥尔加的记忆中不曾有过这样的晚会。在职业技术学校里一般都举行班会。到时候就得把大家都组织起来,集合在一起,安排座位,喊着让大家安静下来。然后,为了准备舞会场地,女孩子们必须把桌椅挪开,男孩子们则非常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待邀请……但是,在这里她不用对任何事情负责。用不着她去张罗着换唱片或者维持秩序,更不用担心有谁会把酒带到晚会上来。
奥尔加专注地看着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对于她来说其余一切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是否与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有关。她喝酒、与丈夫碰杯,与其他的人只是举起酒杯用眼睛致意,她不知怎么能顾得上对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注视一眼。
大家都在讲话,但奥尔加没有去听他们究竟讲些什么。在叽叽喳喳的谈话声和轻轻的口哨声中,只有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的话是有意义的。她不时地插话,有时听不太清楚,因为他是在回答别人的问话。
“……我十四岁时是很革命的,希望一切都来个底朝天。后来明白了,一切都会颠倒过来的,只是需要慢慢来,不能马到成功。”
随后,她笑了,也许她有些喝多了。她又用手指着某个人吓唬他。她很快地吃着沙拉——看来她是想吃几口菜下酒,但又不愿为这浪费时间。她凑近瓦吉姆·安东诺维奇的耳朵,但却说得很响,大家都听到了:
“这样的聚会至少半年该有一次。不会玩可真对不起自己。”
……后来大家跳起华尔兹舞。各跳各的,姿态各异,似乎每个姑娘跳的舞步都是她自己生活的延续,只是比平时更活泼些,谁也不顾别人是否喜欢这样。
现在,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和丈夫在跳舞。她对她的舞姿就更不关心了。她只是按照她的手和脚的要求在动作。两眼漫不经心地看着一个方向——总是看丈夫,象一个布娃娃似的,不管你怎么转动她,她总是盯着一点。而瓦吉姆·安东诺维奇也出乎意料地走出了很好的、逗人发笑的舞步。
“瞧,你现在很可爱,”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说,“记住你现在这个样子,要努力做到永远象现在这样。”
奥尔加把自己坐的那把椅子挪到通往走廊的门旁,坐在那里,为的是不妨碍别人。
但是,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还是看见了她,用责备的口气叫着:
“奥前娅!”
奥尔加摇摇头,意思是说,她很好,并不寂寞,一切正常。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消失在屋子那头了。多么美,多么好的夜晚啊!这种情况还是有的,每个人都很愉快,谁也不想离开。
“请您跳舞。”
瓦吉姆·安东诺维奇站在奥尔加面前象马来树胶做的小丑那样得意地咧着嘴微笑着。
“我不会这么跳!”
“那我们就照您那样跳。”
瓦吉姆·安东诺维奇和她跳得更逗人发笑。他做出那种好象把一只皮鞋从肩上扔过去,然后又扔出另一只的样子。
但在同时,奥尔加却把屋子里的一切都注意到了。
加丽雅和阿尼娅满脸不高兴地走到走廊去,在那儿嘀咕着什么。
列佐和弗洛拉并排坐在一起,他们俩被桌子挤得紧贴着墙,但却不想从那里脱身。
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在走廊里找到了女儿们,把加丽雅赶了回来。阿尼娅还不想进来,她气鼓鼓的。但是,她母亲还是把她拽回屋里。
瓦吉姆·安东诺维奇把奥丽娅送到桌子旁。
“您的兴致很好,”她说。
“因为我明白了人类的主要不幸何在。它就在于一生的角逐之中。童年时比跳高,比赛跑。然后比工作成绩和生活条件,就是说,还是比跳高……!不!我抛弃了那一套陈规陋习、那种种条件和麻烦事,就此结束,谢天谢地,退出竞争。谁愿意——就让他去追逐,去攫取吧!谁愿意就让谁去用脑袋撞墙吧!从今以后我要做一个谦虚恭谨、默默无闻的人,到此为止。”
“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说,您是完全受自己情绪支配的人。”
“这是她对你说的?”瓦吉姆·安东诺维奇很感兴趣地问。
“是对我说的,怎么?”
“怎么谈起来的?你们谈论我了?”
“是啊。怎么啦?”
“她还说了些什么?”
“您为什么要使我为难?不能把话传来传去。”
“你不想说,那我就去问她。”
“您不能这样做。好象她跟我说了,我就多嘴了似的。”
“你现在就是多嘴了。”
“您怎么能这样,天啊,象个小孩子!只有小姑娘们才这样打听:谁说了谁什么。”
“但这是我的妻子。知道我自己的妻子说了我些什么,这是很有意思的。”
“我向您保证,她什么坏话也没说。”
“如果没说,那你为什么瞒着我?”
“我没瞒,只是觉得这样不好。”
“那我还是要去问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
奥尔加只好让步,虽然她是最讨厌搬弄是非的。
“那好吧。但是您得保证保持沉默。”
“我保证。”
“是这样,例如她说,为什么您总是情绪低沉。就因为您在生活中没有做出很大的成绩,而别人做到了。”
“这我无可反驳,她说得对。”
“您瞧,她了解您,她为您担心,这难道不好吗?顺便说说,我也认为这并不该成为痛苦的原因。有的人聪明些,顺利些,有的人就差些。”
“那就是说——我差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样。”
“这也是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对你说的吗?”
“谁都会这样说的。甚至在我们学校里。应该知道,对一些人应该要求高些,对另一些人,即使他得了三分,也应该鼓励鼓励。嫉妒——这是最可怕的感情。总是可以找到可以嫉妒的人。瞧,我看得出,您的情绪又坏了。”
瓦吉姆·安东诺维奇走到前厅去穿衣服。
“您去哪儿?您有客人在家呢!”
“不是我有客人,而是你们有客人。”
“可是您身体不好,现在对于您最危险的是冷空气。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我去告诉她您要出去。”
“算了,”他说完就走了。
奥尔加从跳舞的人中间挤过去,走进厨房。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正在从烤箱里拿馅饼。
“您的丈夫走了。”
“他上哪儿去了?他嗓子不好,外面那么冷!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
“您和他在那儿说些什么来着?”
“我们谈到您。谈到您如何理解他,如何为他伤心……”
“我伤心什么?”
“他没有在生活中做出成绩,您为他难过。我什么坏话也没说。”
“那你为什么要说起这些?”
“就这么随便谈起的。”
“怎么谈起的?为什么会突然谈起这些?谁请你来讨论这些问题!谁允许你这样做的!……”
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披上外衣,拿了头巾就出门找丈大去了。
电唱机停了。
奥尔加回到厨房,把装着热馅饼的盘子送到房间里,放在列佐和弗洛拉面前的桌子上。
“为什么你们不跳舞?”
“什么?”弗洛拉没有立刻明白她的话。
“怎么啦?”列佐有些紧张。
“我是说,大家都在跳舞,你们俩却坐着。”
“对,我们坐坐,坐坐……”
弗洛拉立刻就站了起来。但列佐拽着她的手让她坐下,盯着奥尔加问道:
“谁跳了?谁也没跳。”
奥尔加回头一看。真的谁也没有跳舞。
“还要怎么样?”
“别这样,”弗洛拉劝止他。
但是奥尔加已经明白了当时的情势,就反驳了一句:
“你呀,列佐,什么也不明白。真行啊!”
弗洛拉从桌子后面挤了出来,走出屋去。
这使列佐更生气了。
“你干吗什么都管?我不认识你。我这辈子只见过你一次。你要我怎么样?”
“算了,别生气!你生气时很不好看。”
奥尔加感到很不自在,她想缓和一下气氛。
“算了,你等着吧,”列佐说完就到厨房去了。
大家都往厨房那里看。看来那里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
可是,列佐几乎立刻就从厨房里出来了,他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到前厅,拿起大衣,边走边穿地走了。
加丽雅和阿尼娅悄悄地低语着。她俩都说得很快,似乎各执己见,互不相让。后来,她们俩都很快穿好外衣到街上去了。
“看来,现在,我该当女主人了?”奥尔加犹豫不决地问道,“那好吧,没什么可怕的,晚会继续进行。趁馅饼还没凉,大家都坐下来吃吧。”
女孩子们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我们有个规矩:谁也不用照顾谁。自己爱吃什么就吃什么。”
女孩子们开始吃馅阱。被允许喝酒的人就喝点酒,其他人喝柠檬汽水。
有一个女孩子走到厨房去叫弗洛拉,可她立刻就回来了,用眼色表示情况不妙。
然后,她们大家立刻以令人莫名其妙的方法商妥了,同时站了起来。
“谢谢,我们要走了。”
“为什么?”奥尔加有些不高兴地问,“你们走了,他们回来一看,谁也不在。这样可不合适!”
“我们该走了。”
大家你挤我拥地很快穿好衣服,一个接一个地告别:
“再见……”
“再见……”
门在最后一个女孩子的身后关上了。
奥尔加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起了弗洛位还在厨房,就到厨房里去了。可是一看,连弗洛拉也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走了。
奥尔加开始收拾桌子。她把盘子和酒杯拿到厨房去,侧耳听听是否有人上楼来,谁也没上来。一个人在别人家里做家务的感觉是很奇怪的。椅子东一个西一个的、桌子紧靠着墙——屋子里的东西凌乱不堪。
这时有人用钥匙开大门。
这是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回来了。他没脱外衣就走进屋来。
“都到哪儿去啦?”
“走了。”
“怎么这么快都走了?”
“列佐生了我的气,接着阿尼娅和加丽雅也走了,然后其余的人也都走了。”
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把头巾上的雪花抖落下来。她的面容很疲惓。
“他为什么生你的气?”
“不知道。”
“那么,阿尼娅和加丽雅为什么走了?”
“也许她们因为列佐才生气的。”
“你可真有能耐。”
“您走了以后,我不知该怎么办。也许,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什么话?”
“不知道。我也许说错了什么。”
“请你想一下!”
“列佐和弗洛拉并排坐着,就坐在桌子后面。我问他们为什么不跳舞。我起先还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等我弄明白了,我自己也生了气。昨天和这个女孩子好,今天又和那一个好……”
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皱起了眉,用鞋尖把地毯弄平整,走出屋去挂大衣。
“您别生我的气。我快要走了!”
奥尔加说这句话是希望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原谅她,并用一句玩笑话来回答她。但走廊里没有回答。这时她明白了,她确实该离开这座城市了。于是,她很严肃认真地说:
“我大概明天就走。”
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走回屋里。
“那好吧,也许是该走了。那儿有你自己的事……”

弗洛拉把一条腿搁在把杆上,另一条腿微微弯曲,下蹲,从壁镜里端详自已。一个女孩用喷壶往地板上洒水。列佐把胳膊支在把杆上,站在那里,似乎是顺便到这儿来看看的。
奥尔加坐在长凳上等着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
她来了。
奥尔加站了起来。
“飞机票没买到。”
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心不在焉地向她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好吧,都站到把杆前面去。快一点,快!第一个姿势。好……一!……好,二!注意脚后跟!注意头的姿势。阿尼娅,手的姿势改正一下。弗洛拉,注意膝盖,你的头脑里好象灌进了过堂风,怎么不注意?维拉,你这样抬起手,可实在太难看了,头应该往哪个方向转?”
女孩子们知道她的情绪不好,因此都很努力地练功。
“为什么脸上的表情都那么呆板?眼睛别总看着地板。你们应该感到愉快,可我从你们的目光里只看到呆板的认真。屈膝下蹲——重复第四个动作。别紧张,跳舞时和生活中一样,别想投机取巧。列佐,你还是有些马马虎虎。你这个小伙子太懒散,松松懈懈的……”

奥尔加紧跟着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走到街上。
“我送送您,可以吗?”
“咳,用不着。已经很晚了。”
“最后一次了。我已经买好了明天的飞机票。好了,您可以安静了。”
叶莲娜的两个女孩子赶了上来,嘻嘻哈哈地笑着超过了她们。
一路上奥尔加讲些保育院的事情,想方设法让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高兴。
“有一次,我们保育院里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一个女大学生送来了一个孩子,整整三年她不闻不问,一次也没来看过他。劝她也好,去信也好,一点用也没有。三年后她来了。考试完毕,高高兴兴。‘哪一个是我的?’她问道。大家问她:‘你的心没告诉你吗?’‘没有,’她回答。把该子给她领来了。她看了又看,然后走了。五天以后,她带着小孩用的东西来了,把孩子领走了。”
当她们走到家门口时,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说:
“我不请你进去了……”
“那当然!”
“瓦吉姆·安东诺维奇很不舒服,那天上街转了一圈,还是影响了他的身体。”
“再说也已经很晚了。”
“你回休息室去吗?”
“是的……就是说,我已经把那儿的号注销了,我以为今天能飞走的,现在我的位置已经有人占了。但我会有办法的。”
“这么说,你没地方过夜了?”
“难道您以为我会在大街上过夜吗?您还不了解我……”
“你的东西呢?”
“放在寄存处了。一切正常。我走了。”
“在我们这儿过夜吧。”
“绝不。”

奥尔加闭着眼睛躺在折叠床上,但并没有睡着,所以她听见了加丽雅和阿尼娅的悄悄话。
“你看,她是个有头脑的人还是个蠢姑娘?”
“我看她属于第二类……”
“晚安,”奥尔加闭着眼晴这么说了一句。
屋里立刻悄然无声了。
寂静。门缝里透进来一束亮光。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从门旁走过,关了灯。于是只有街灯的亮光从窗口射进屋里。
姐妹俩的头同时转叫奥尔加躺着的那个折叠床。
看来,她睡着了。
“弗洛拉,那个弗洛拉可真不错,就是不爱吭声……”阿尼娅开了口。
“你原来不知道……列佐也很不错。他跳的那些段落,那些姿势……”
加丽雅跳下床来,尽力不把床的钢丝网弄得吱吜吱吜响,模仿起列佐的姿势。这时,阿尼娅也下了床学弗洛拉弯腰的姿势。
她们俩装模怍样的动作很快演变成一些可笑的即兴舞蹈。
母亲站在微微启开的门旁,惊奇地看着她们。
奥尔加醒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莫名其妙地盯着这一对姐妹。
但是,这深夜的舞蹈是多么让她喜欢,她也突然从折叠床上跳下来,作为第三者和她们一起很潇洒地跳起了她那半土半洋的自编舞。
瓦吉姆·安东诺维奇掩着睡袍,走到门边。
女儿们看见了父母,立刻各自跳到床上。奥尔加也哈哈大笑着钻进了被窝。屋里安静了。
“加丽雅、阿尼娅!来,再跳一遍,”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说,“把你们刚才跳的舞再重复一次……”
“妈妈,已经很晚了,”加丽雅说。
“孩子们,我请求你们。”
“一本正经地重复一遍是不行的,”阿尼娅说,“什么也跳不出来了。”
但是,奥尔加却很痛快。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来,只要大家在一起,只要大家都快乐,让她怎么跳她就会怎么跳的。
“你们怎么啦,小姑娘们?我们跳吧,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可以当小伙子,我在业余小组里总是扮演小伙子的。”
“嗯,你还可以代表男孩子发表意见呢,”加丽雅说,“就象那次在街心花园里。”
“住嘴!”奥尔加喊了一声,“不许说……”
“你瞧,你瞧,”
“怎么啦?怎么回事?”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不知所措地问道,“孩子们!还有你,奥尔加……”
“这是我们的事,妈妈。没什么。”一个女儿回答。
“去吧,妈妈,晚安,”另一个说。
瓦吉姆·安东诺维奇关上了门,挽着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走了。
“你看见没有?看见没有?”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问丈夫,“她们在干些什么?可我什么也不知道!她们避开我。而最重要的是,她们在秘密地干些什么?跳舞!她们这是在瞒谁?瞒我?……”
“那有什么了不起。她们要自由,要独立。在她们这个年纪,这是很自然的,”瓦吉姆·安东诺维奇说。
“我可不给她们自由!”
“自由——不是靠别人赐予的,而是靠自己争取的……”
“可是她们都成了这么历害的姑娘!还和奥尔加吵架。虽然,说实在的,我想这不是她们的错。也许这个奥尔加在某个街心花园里对她们乱说了些什么。可是我还因为她把孩子们骂了一顿。”
敲门声。
“什么事?谁呀?”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问。
奥尔加穿着外衣进来了。
“怎么回事,奥丽娅?我什么也不明白。你这是要到哪儿去?”
“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请不要生气,我这就到飞机场去。”
“现在?”
“早晚都一样,我到那儿去等吧。”
“你这是干什么!你哪怕有一夜安静也好啊……叫我怎么说服你,求你吗?”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几乎带着哭声这样说道,“现在已经深夜了,大家都该睡了。别这样,奥丽娅,也没有多少时间了。”
“那好吧,我留下。”奥尔加说了一声就走出去了。
瓦吉姆·安东诺维奇跟着她走到前厅,帮她脱外衣。
“谢谢,我自己来。”
“在文明国家里都是这样的。”
他把她的帽子放在帽架上,送她到女儿们睡的那个房间门口。
奥尔加转过身来,很注意地看着他。
“您何必太什么呢……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可以对付,没什么可怕的。白费力气,您知道,也是不值得的……”
虽然她并没有说出所以然来,但瓦吉姆·安东诺维奇却被感动了。
“对,是这样,从某种意义上讲,你也许是对的。说实在的,的确没有什么事……”

早晨。奥尔加站在阿尼娅的床前,犹豫着该不该叫醒她,向她告别。她还是决定叫醒她。
“阿尼娅!”
“什么……”
“我要走了。”
“去哪儿?”阿尼娅睡眼惺忪地问。
“去哪儿?回家。”
“对了,你要回家去了。几点啦?”
“六点半。我本来不想叫醒你的,可是,我以后大概不会再到这儿来了,所以想告别一下。”
“那好吧,一路顺风……你叫醒加丽雅了吗?”
“也许,你替我转告一下?我也不知这样做是否妥当。”
“妥当,妥当。要不她会生气的。”
奥尔加又去叫醒加丽雅。
“加丽雅,请原谅。我要走了。我本不想叫醒你的,可是,也许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我们昨天不是已经告别了!几点啦?”
“六点半。”
“我的天啊!”
“我不愿意没把话说完就走。也许我让你们厌烦了,那么,请原谅我吧!”
“原谅你,原谅你。再见,写信来!我再睡一会儿。”
奥尔加刚把瓦吉姆·安东诺维奇的房门推开一点,他就猛然一颤,哼了一声,醒了。
“出什么事了?”
“瓦吉姆·安东诺维奇,我走了。”
他在小桌上摸到了手表,看了看。
“我三点才睡着,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在哪儿?”
“她在穿衣服。”
“干什么?”
“她想送送我。”
“去哪儿?”
“我对她说过,不用送了。”
“有公共汽车去机场,为什么还要送?”
“不知道。她说要送。”
“大伙儿都发疯了。”
“瓦吉姆·安东诺维奇,给你们添麻烦了。请多多原谅。”
“都发疯了。”
“我不想让您把我想得很坏。”
“是的,是的,那当然。这是什么话!我三点半才睡,真叫人操心……莲娜!”
“别这样,瓦吉姆·安东诺维奇,别骂她。”
“我完全不正常了,糊涂了。莲娜!她在哪儿?”
奥尔加快步走出屋子,随手紧紧关上房门。

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送奥尔加去飞机场。
“您为什么要送我呢……现在您还得往回走,为我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行啦,你就别操心了。”
“向您的女儿们致意。”
“我会转告的。”
“请一定问候瓦吉姆·安东诺维奇。”
“总的来说,你来这儿一趟,不觉得遗憾吗?”
“您说什么呀!莫斯科真让我喜欢。我想,也许我会攒些钱,到夏天再来玩上一星期……大家都来了,我该去了……”
她张开双臂紧紧拥抱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把她的帽子都挤到脑后去了。
白茫茫的雪原上柏油飞机跑道清晰可见。奥尔加向一架飞机走去。她是那一小排候机者队伍中的最后一个。她不时地回顾那留在旋转门旁的送行的人。
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左右挥动着手,象为外宾送行似的,向奥尔加挥手作别。
乘客的身影已经分辨不清了。他们似乎已经提前适应了那另一种非地面的速度,加快了歩伐。
从机舱的圆形窗口向外望去,可以看见层层云彩向下飘游。奥尔加就这样看着,虽然什么也看不见。突然她眯起了眼睛——晴朗的蓝天映入眼帘。后来,她就一直这样闭着眼睛坐在飞机里。
从高处往下看——这个城市里的一切是多么自然地融合在一起啊!古老的和新鲜的,木建筑物和玻璃建筑物,蒙上一层白霜的树木和工广的烟囱。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就在眼前。

这是假期的最后几天。学生们簇拥在公共汽车站,摩肩接踵地从车厢的后门挤到前门。奥尔加在车站上站了一会儿,决定不坐车,就步行走去。是啊,她并不急着到哪儿去。她在那具有乌拉尔式的扎实工作气氛的大街上走着。在街心花园里坐了一会儿。花园喷水池已经被白雪覆盖了。她又接着走,就这样走到了宿舍。
值班员放下书问道:
“怎么这么早?除了你,都还没来呢。”
“是啊,来早了。”
奥尔加向这个值班的大婶取了钥匙,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床是铺好的,枕头都枕角朝上竖放着。
她放下箱子,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走到街上。她决定到她从前的保育院去。
这里住着由于各种原因而失去父母的孩子们。
这是一幢很普通的用作幼儿园或托儿所的二层楼房。楼前是一个白雪覆盖的花园。几个象布莱盖尔(注7)图画里的小孩子在雪地上玩耍。
他们一看见奥尔加就嚷嚷开了:
“奥丽娅阿姨来啦!”
他们扔掉了手中的小铲子,急忙向她奔来。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奥丽娅答应着。
保育员们、保姆们,还有漂亮的女厨师——所有这时在家的人——都聚集在院长那间窄小的办公室里。

大家都在听奥尔加讲话。
“……她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女人。浅色的头发,浅蓝色的眼睛。”
“很吸引人,”那个好思考的最年轻的保育员重复了一句。由于她这一重复,这个评语就值得怀疑了,“那她是怎么解释的?”
奥尔加没有理会地那种讥讽的口吻,她继续讲:
“她怎么解释?一切都既简单又复杂。在芭蕾舞学校学习时,她爱上了一个同学。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才十七岁。她生下了一个孩子,这孩子就是我。可是,我的父亲却是一个胆小鬼。她怎么办呢?不得不离开学校,把我送到育婴院。你们要知道,她自己为了不离开我,就在育婴院当了卫生员。”
“那她后来为什么逃走了?”那个颇有头脑的现代姑娘问道。
这次,听众们都对她群起而攻之。
“你听嘛,娜塔莎!好好听!”
很少有人象保育院的保育员们和保姆们那样盼望奇迹的出现。例如:意想不到的认养、父母亲突然出现、母亲的忏悔……
奥尔加得到了大家的支持,继续着这个故事:
“接着,一个年轻的研究生爱上了她。他俩是在一次聚会时偶然相遇的。这个人意志薄弱,不善于生活。但是她接受了他的爱情。这时,是的,她犯了一个错误:没有立刻下决心把孩子的事告诉他。她把这谈话一天天地往后拖。就在这时,这个研究生要去莫斯科了。年轻的女人如何是好呢?她离开了育婴院,跟着他走了,打算到那儿把一切都告诉他,然后再把孩子接去。但是,事不凑巧,突然她又生了一个女儿。”
“突然,”娜塔莎强调了这两个字。
这次大家对她这种挑剔的做法反应更强烈了。
“别抠字眼儿,”漂亮的女厨师说。
“不是该你值班吗?值班去吧,”保育长说。
“你来评头品足未免太年轻了。”
“说得对。娜塔莎,听不听由你,”奥尔加说,“就这样,这个丈夫,我刚才说了,是个意志薄弱的人,情绪很容易低落。当然,孩子使他的生活复杂化了。而且,最主要的是他还要进行论文答辩。在妈妈面前摆着这样的问题:怎么办?再把一个孩子挂在他脖子上吗?于是,要说出一切就更加困难了。”
“她在信里也说过,她丈夫是一个很难处的人,”保育长回忆着。
“是这样的。他很神经质,对他得慢慢习惯,但他是有这个权利的。现在他是个大学者了。他总是不停地做科学实验,那些实验当然是很紧张的。闻名世界,他的责任就更大了,他经常飞来飞去,今天到塔什干,明天也许就去巴黎……但他又是个很普通的人,谦虚是他的特点。突然,第二个女儿又出生了。两个小姑娘都很聪明。”
“那么现在她总可以说明真相了吧。”娜塔莎问。
“现在?”
奥尔加对这个问题毫无准备,不由得顿住了。
“现在嘛,当然讲了。”
“那他怎么样?”
“出乎意料,他表现得极好。甚至还责怪她为什么隐瞒到现在。”
“沉默了十六年?”漂亮的女厨师深表钦佩地摇摇头说,“意志坚强的女人啊。”
“当然,很困难。这时候她不仅因为有一个女儿要认错,而且因为她这么多年始终隐瞒真情。”
“但是,如果你这次不到她那儿去呢?”娜塔莎问,“那就是说,还会维持现状?她自己就没想到要来找你?”
不,不能让这个故事就此失去意义。大家又都生了气。
“得了,你总是刨根问底地干什么?要知道,结局不是很好吗?”
“有人会猜——她会找的,有人会猜——不会找。反正她不是认她了吗?”
“当然啦!”奥尔加说上了劲。“我走进门,说道,‘我要找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我就是。’我就立刻在前厅里讲起了这件事的经过。我刚开始讲,她就泪流满面了。她站在那里哭,我也站在那里哭。”
“现在当然可以哭一通儿了,”娜塔莎唠叨个没完,“女儿成了年,还挣钱呢。”
“为什么要让女儿和母亲对立啊?”一个保姆责备地说,“这样做对谁有好处?”
“我没让她们对立,但她应该考虑到这一切情況。”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保育长问,“她在那里,你在这里。”
“夏天我再去一趟。等毕业后立刻就到他们那儿去,永远在一起。”
院长办公室里静悄悄的。这一段经历经受了考验,保育院又增添了一个传说的故事。
楼梯咯吱咯吱响了起来,传来脚步声和孩子们的讲话声。
“吃午饭了,吃午饭了。”保育长说,“桌子还没摆好呢,大家都来帮帮忙吧。”
奥尔加不想离开这里。她帮着往小桌上放盘子,时而对着保姆,时而又对着保育员继续讲她的故事。
“但是,家庭的主要成员到底还是她。所以,家里的生活也是很有趣的。宾客盈门。经常与很有兴味的人会面,相互送礼。所有这些事,拿主意的总是妈妈。”
“你这样称呼她吗——‘妈妈’?”
“起初叫她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后来她说:‘如果可以的话,请叫我妈妈。’可我一直搅不清,一会儿叫她‘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一会儿叫她‘妈妈’。”
随后,她又帮着安排孩子们睡觉,从一个屋子到另一个屋子维持秩序,还顺便不时地说那么一、两句话。
保育长对她说:
“说实话,我本来不怎么相信一切都会那么顺当。一个人上了年纪就变好了,这是很少有的事。”
“您怎么会想到她变了呢?如果您想知道——正是那些坏人才不会在生活中犯错误呢,因为他们的一切都是算计好了的,好人却常常会犯错误。不,人们都那么爱指责别人,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如果处在那种境地会怎么办。只有我知道,她为了这一切付出了多少代价。她生活中遇到了多少困难啊!可是她都挺过来了。”
后来她又到厨房去帮着女厨师干活儿,还向她作了一些解释。
“她的工作倒是很奇怪的。领导一个小组。就这些?”漂亮姑娘问。
“不是小组,是一个集体。虽然她可以到剧团去工作,但她不愿意。因为她爱自己的工作,爱她的学生们。她愿意把自己的经验全部传授给他们。这难道不好吗?学生们从四面八方到她这儿来,她给他们讲解他们不懂的东西。她还给我讲了许多她童年的事情,我和她都很开心。总的来说,她是个很快乐的人,有时甚至还很调皮呢……”
后来,她又去帮着安置孩子们,和娜塔莎聊了一会儿。
“……还有,她的手真巧,又会缝,又会织。家里总是那么干净俐落。她下班回家,把屋子收拾究毕,就坐下来欣赏屋里的洁净……遗憾的是,她的女儿们不怎么帮助她。但是,应该说,对待我和我的两个妹妹,她是完全一视同仁的……”
终于,连娜塔莎也打消了疑虑。
“那就是说,你将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罗?”
“那当然啦。”
她们俩哈哈大笑起来,并不是因为有什么好笑的,而是由于情绪太好了。

奥尔加和她在职业技术学校的女友一起在工厂里走着。积雪的场地象田野一样开阔。地上到处堆放着金属铸件——都是没有成型的,弯弯扭扭的。有的象骆驼,有的象大象,一个个都张着铁锈的大口……
“起先我就这么顺口说了,也不知为什么。后来我一看——大家期待的正是这些:我怎么找到了她,又如何爱上了她,她又如何爱我……”
“反正你撒谎了,”女朋友说。
“可是,现在又出现了这样的问题:我既然已经找到了她,就该到她那里去。怎么找到了又突然不去了呢?好象所有的人都必须和母亲住在一起似的。”
“也有相反的情况。有的人还想分开住呢……你就说,自由惯了,想一个人过。”
她们俩走进车间。
在雾气腾腾的车间深处被加工的金属射出一束束蓝色的、橙黄色的、浅紫色的扇形火光。
“但是,她确实是个不寻常的女人,这是客观事实。难道只能爱自己的亲属吗?主要的是,她总是乐于帮助不幸的人。孩子们都来找她,她给他们讲解他们不懂的地方。她还想送我一件连衣裙,我没要……”
她们在切割机旁分了手。三条短短的带状火焰正在切割金属板。这带状火焰按照放在架上的图纸的要求移动。
一个头戴鸭舌帽的戴眼镜的青年工人看了奥尔加一眼,微微地点了点头——对分配来的学徒工,这样的礼貌已经足够了。他指着图纸,开始向奥尔加讲解些什么。

在巨大的坡形地面的礼堂里,坐着先进生产者和区里的积极分子。
奥尔加站在台上对着扩音器,用诗一般的语言代表职业技术学校的学生们发言:
我们的道路宽又明,
我们的步伐勇敢又坚定,
做工人阶级可靠接班人。
我们要以你们为榜样,
明亮的眼睛,乌亮的头发,响亮的声音。
台下,第一排,摄影师正从各个不同的角度给她拍照。
我们将从不懂到懂,
渐渐地学会本领。
感谢你们,我们的老师,
感谢你们辛勤的培养。
人们象对待女演员似的向她报以热烈的掌声。
休息时,她找到了摄影师,请求他说:
“您能不能给我一张6X9的照片,可以装进信封的?”

奥尔加和女友一起向一所房子走去。各种乐器声从这所房子不同的窗户里传出来。
走廊里,几个姑娘各自看着面前乐谱架上的乐谱使劲地拉着手风琴的风箱,在敞开着门的一间屋子里,几个学击鼓的学生各自敲打着鼓面。
奥尔加和她的女友起先踌躇着不敢立刻就从走廊走过去,但那几个手风琴手并没有对她们格外注意,因此她们就向里面走去。
走廊深处还有一扇门,门后是一个白色的大厅,顺着三面墙都有扶杆,顺着整个第四面墙镶着大镜子。
姑娘们穿着黑色紧身裤排着间隔开的队形站在辅导员面前。这个辅导员是个胖胖的小个子。
“怎么回事?”她回头问道。
“吩咐我们到您这儿来,”奥尔加说。
“在别的地方学过吗?”
“没有。”
“那就进初级班吧。每星期二、星期五上课。”辅导员说完就拍手示意。
“注意。准备!”
熟悉的音乐。
间隔开的队伍,熟悉的动作……

职业技术学校集体宿舍里挂着按字母顺序排列的分格信箱。常常有人站在这里找信。
有一封给奥尔加的信。
为了看清楚信,她走到窗门旁。
“来信了?”女友走过来问。
“这不,”奥尔加说着把信封翻了个面。
女友生了气,走开了。
信里写道:
“亲爱的奧尔加!……”
她似乎听见叶莲娜·阿历克谢耶芙娜正在说这些话。
“谢谢你的信和照片,它们很动人。首先我要告诉你,瓦吉姆·安东诺维奇还是为你搞清了一些情况。瓦西里耶娃,叶莲娜·阿历克山德洛芙娜现在住在加里宁州托罗彼次城,在市医院当卫生员。根据各方面的情况判断,她就是你的妈妈。我们想,你应该知道这些,虽然她的情况不是很让人高兴的。她有一个嗜好,你大概也猜得着,就是酗酒。我真不知道应该给你出个什么主意……”
奥尔加又看了一遍。
“……瓦西里耶娃,叶莲娜·阿历克山德洛芙娜。住在加里宁州托罗彼次城。在市医院当卫生员。根据各方面的情况判断……”

月台上,奥尔加站在车厢前的一小排队伍里。她一手提着一只箱子,另一只手提着一盒蛋糕。

(全剧终)

注释:
注1:奥丽娅是奥尔加的爱称。——译者
注2:也是奥尔加的爱称。——译者
注3:一种芭蕾舞动作术语。——译者
注4:也是芭蕾舞动作术语。——译者
注5、注6:均是芭蕾舞动作术语。——译者
注7:布莱盖尔(1525—1530年间生,卒于1569年):荷兰著名画家,制图家和雕刻家。——译者

(译自苏联《电影艺术》杂志1974年第4期)

女儿与母亲Дочки-матери(1974)

又名:Mothers and Daughters

上映日期:1974片长:101分钟

主演:Innokentiy Smoktunovskiy 塔玛拉·马 

导演:Sergei Gerasimov 编剧:Aleksandr Volod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