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陆陆续续写了几天才完成,所以行文思路可能很跳脱,而且说了很多和正片无关的废话,本来还觉得可以发日记会好一点,不过都写到最后了,就这样吧!
所谓类型无非是可被分门归类的特征和元素,类型电影便是以标识性的特征及元素为核心的作品,模式化的类型片中各个元素都会通过最稳妥最常规的方式进行组合,用一套叙事模板对其进行“穿针引线”,这样的产物按现在的话来讲就叫做“行活”。当电影中的每一个部分都被保守的资本死死钳制时,一个作品的唯一价值也就只剩下了留给制片厂一时的利润。伴随着电影的高度商品化,类型电影的原创难度和风险度自然与日俱增,于是一幅由动画电影真人改编、经典老电影翻拍重启、死磕一个IP的续集开发和XXX宇宙正式开启等当代好莱坞经典操作所组成的新世纪类型电影图景缓缓拉开帷幕,而观众在不流于俗套的优秀类型片越来越稀有的时代下也愈渐对批量生产的流水线和主题公园制品感到审美疲劳。
当代好莱坞电影产业和电影生态当然不在我打算谈论内容的范畴里,只不过在如今这个类型佳作已然是凤毛麟角的21世纪20年代,每每看到一部只要有点独特的类型片,都不禁要激动许久,而邂逅一部能够从类型模式的桎梏中完全跳脱出来、有着难以复制的独特纹理的伟大作品,更是会感慨万千,而《百美宝》就是这样一部伟大之作。
体育或者说运动也是一个重要的类型片种,拳击则是运动电影中最为重要的一个分支。除了令人血脉偾张的搏斗场面,观众在一部拳击电影中同样会期待看到类似于“小人物翻身仗”的故事。在电影《巴顿·芬克》里,作为编剧的主人公被好莱坞一家电影公司邀请创作一部摔角题材的电影剧本,制片方对剧本的要求就可以简单概括为“一个无名之辈通过刻苦训练最终在赛场上战胜强大对手功成名就还抱得美人归”这样的构架,我们由此也不难看出类型之于拳击电影,往往不只是拳击这项运动本身,还有诸如“凭借努力赢得成功”的励志结构。从这个点切入去看《百美宝》,直到女主Maggie在赛场上被人犯规击倒之前,这部作品似乎都可以无缝套上上述的那些类型特征,仿佛一眼就能望穿的剧作稍不留神便会让观众轻易地将作品丢到茫茫的“套路片”堆里,甚至即便电影的情节在主人公被击倒的一瞬间陡然转向,那也充其量只是一次反类型的类型、反套路的套路,就好像在那些被贴上“反转”标签的恐怖片中,当屏幕前的我们以为主角已经消灭了敌人时,真正的“终极boss”突然从背后登场,影片戛然而止。邪不胜正还是正不胜邪,这种结果式的摆动之于恐怖片而言,就和成功还是失败之于一部运动电影而言一样,都仅仅只是刻板的类型印象,无法彻底地逆反类型本身,若没有类型模式之上的闪光之处,根本不可能从扎堆的“套路片”里脱颖而出,遑论留名影史。
《百美宝》是那类很容易被归为“套路片”的电影,虽然就(反)类型化的套路而言它的故事的确讲得非常动人,似乎可以更准确地归为“比较好的套路片”。诚然,要评价这部作品确实无法脱离于这个套路来谈,但至关重要的一点,也是本片能和一众套路片有质的差距的原因,是在《百美宝》中,类型(套路)只是工具和手段,而非目的。这里我想以私心很喜爱的《第六感》(作为一部悬疑惊悚类型片)为例做一个简单的阐释。《第六感》的故事主线讲的是儿童心理学家Mike对自称能看见鬼的男孩Cole的心理治疗过程,作为悬疑惊悚的类型片种,影片自然不乏悬念的铺陈、反转的设置与惊悚恐怖桥段的展示。但《第六感》真正优秀的地方在于和主线平行的两条脱离类型之外、分别围绕Mike与其妻子和Cole与其母亲之间关系的故事隐线,沙马兰在悬疑和惊悚之外还构建起了人物的内心世界以及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情感,用令人动容的深情赋予了传统类型与众不同的独特和深度。
所谓工具和手段,往往表现为某种框架、某个身份、某个概念或世界观,电影在叙事上的展开需要围绕于此,但这些东西本身并非电影想要真正展现、真正表达的,只是借助这些工具进行切入,并以此为基础完成高于其之上的核心建树,即目的。这是类型创作上的醉翁之意不在酒,能够做到这一点的类型片并不多见。(“影像”不在这里的讨论范围内)
影评人罗杰·伊伯特曾这样评价《百美宝》:“这不是一部拳击电影,而是一部关于拳击手的电影。”这句话完美地诠释了《百美宝》作为一部拳击题材的类型片如何践行“类型只是工具和手段,而非目的”,也道出了电影真正伟大的地方——人物。“拳击”本身仅仅是电影的世界观,仅仅是工具,讲述参与拳击的人、作为拳击手的人,才是影片的灵魂、目的。
纵观全片120多分钟,拳击戏占比不少,但拳击本身的分量却非常得轻,这些纯粹的依靠肢体的动作角力实际上有着更深的意蕴。这里我不再详细用文字去复述具体的角色形象,而是围绕几场拳击戏来做一个展开。
在影片起始的第一场拳击戏中,“己方”拳击手与对手难分上下,但右眼下方开始止不住地流血。这个时候Frankie从画框右侧角落里极不起眼地出场,在Eddie娓娓道来的旁白中他熟练地帮助拳击手止住了血,老道的护理技巧立刻就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他却不是此时的主角,止住血的拳击手在赛场上愈战愈勇,镜头的余光时而扫视到场下的Frankie,他也在挥动着手臂和拳头,仿佛在和场上的拳击手一同作战。这个苍老的男人此时此刻对拳击的热情,丝毫不亚于在场欢呼和尖叫的人群。“拳击有关尊严,赢得你自己尊严的同时剥夺对手的”,我们也隐隐能察觉到对于Frankie而言拳击的意义,那也许就是生命的尊严。
Maggie在这场拳击接近尾声时出场,她是个外来者,远远地站在出口处,高反差的布光让她的半边脸颊藏在阴影之中,她不关注赛场,而是注视着一边的Frankie,我们也隐约能意识到拳击对她而言的意义:她还未能融进赛场,她的“迟到”似乎也暗示了她不再年轻的人生对拳击来说已经太迟,但她注视的眼神与微笑中仍然充满着无限期许,而Frankie也许就是她生命中一直期待出现的人。
这是影片的第一场拳击戏,很明显它全部的意义都在于人物,尽管这个时候人物的背景、身份、性格等各方面的信息都还不清晰,但仅仅是几个简单的动作和神态,就已经赋予了他们鲜活的生命姿态、作为拳击手的生命姿态。
第二场拳击戏发生在电影进行到三分之一左右的地方,在阐述这场戏之前有一些背景内容需要梳理一遍。首先是Frankie此前为什么会答应训练Maggie,电影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原因绝不纯粹,不可否认这个一心想要练拳的女人对于刚刚失去Willie的Frankie而言有一定的意义,但从两人的对话戏中我们能够看出Frankie对Maggie的答应更多是一种无奈的打发式承诺,他想要尽快甩掉这个缠人的女孩(Frankie之所以不愿意训练女选手也没有明确交代,很大原因应该是出于对选手的保护),这就是为何Frankie会把Maggie敷衍地丢给Sally。于是便有了第二场拳击戏。
但Frankie对Maggie的态度在这场拳击戏中明显有了改变,这不仅仅是因为Maggie在场上笨拙的动作令他感到遗憾和不满,更重要的是Eddie告诉他的“黑幕”:Sally并不想让Maggie赢下这场比赛,相反,她如果输了反而对其更有利,因为这样他才会有机会挑战轻量级冠军,Maggie对于他而言只是一块垫脚石。这个真相是Frankie态度转变的关键,同样作为拳击手、同样将拳击视为生命视为尊严的他自然无法接受如此对拳击手的不尊重,出于对选手的保护(这很重要,从一小时处Eddie讲述自己第109场拳击赛的故事中可见一斑,也是Frankie久久不让Willie参加冠军赛的原因),他立刻走下观众席指导起Maggie。当裁判员问他“这是否是你的拳手”时,Frankie仍有片刻的犹豫,这是真实的矛盾心理写照,他最终打破自己从来不训练女拳手的原则而接受Maggie,是出于同情,更是出于保护、出于尊严,实际上这对他而言才是最根本最重要的原则。
这场拳击戏的全部意义也在于此,它改变、深化了Frankie和Maggie对彼此的态度,并建立起了属于两个拳击手之间的联系。
此后连续的几场Maggie以压倒性优势击败对手的拳击戏作了一次叙事上的过渡,展现了Maggie在其级别内无人能敌的状态,也让Frankie为其晋升级别有了可能。于是影片顺利地进行到了下一场重要的拳击戏。
接下来的这场拳击戏非常特别,因为它的重点并不是拳击,而是Frankie给Maggie止血这个过程。通过这场戏开始前Eddie的旁白“然后Frankie做了他讨厌做(hated doing)的事,他冒了个险,他把她晋升了一个级别,这差点成为一个错误”,以及Maggie的赛场表现,我们可以知道Frankie给Maggie晋升级别这一行为实际上有可能会辜负Maggie对他的信任,级别上升之后对手更强劲,如果Maggie惨败,那Frankie便是没尽到保护她的责任,所以旁白中的用语是“hated doing”,这个铤而走险的决定将两人之间的信任置于危险境地——Maggie被对手击中鼻梁断裂,血流不止。所以当两人的信任岌岌可危之时,“止血”这个过程就实现了信任的再度建立,并且要高于原先之上:Frankie看到Maggie被对手击中鼻梁后意识到情况不妙,出于对Maggie的保护不得不说服她放弃比赛,但Maggie坚持要求Frankie为自己止血,她觉得只要能够止住血就一定能击败对手。在这个时刻,两个人都拥有着对彼此的绝对信任,于是Frankie帮助Maggie止住血,而Maggie也成功地在短时间内击败了对手,两人对彼此的信任由此上升到了新的高度。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Frankie说出了“Mo cuishle”,经历过这场拳击赛,Frankie和Maggie此时已经有了难以分割的联结了。而从这一刻起,每一场Maggie的拳赛都不再是简单的拳击,而是Frankie和Maggie这两个互相信任、互相尊重、互相依赖,甚至互相深爱的拳击手之间的对话和共同的生命经历。
在最后那场拳赛之前,还有一场“拳击赛”非常非常重要,它不属于Maggie和Frankie,而是Danger和Eddie。虽然这场拳赛的发生略显刻意,但它的存在对于两位人物而言却是必不可少的。我们知道Danger被双亲抛弃之后便“沦落”到此地,他时时刻刻都在练拳但却从未真正打过一场拳赛,而Eddie则因为在人生的最后一场拳赛中落败且失去了一只眼睛,从此无法再参加拳赛,但他仍想继续上场。拳击对他们而言的意义是什么?对Eddie而言,那是他曾经的生命,是最深处最难忘的记忆;而对Danger而言,那是他和生活接轨的唯一一根稻草,是他人生得以继续的唯一动力。Danger被惨痛地击倒后放弃了,是一种近乎于宿命的悲剧,在电影结束时他又回来了,是没有放弃吗?我觉得不是,是被迫继续,因为那是生活唯一的意义;而Eddie则完成了他的第110场拳赛,他在离开赛场数十年后用短短的几秒钟再一次亲身回顾了自己的上半生,再一次感受了身在拳击赛场上搏斗的味道,这个配角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人物弧光。
最后这场重点的拳击戏大概是全片最展示性的一场,它的意义就是带出Maggie的悲剧结尾,同样是一场用于叙事上的过渡、转折的戏。这里我想从人物本身的角度出发,说说这里Maggie的“输”。
Maggie的“输”是一个转折,也是她拳击生涯的最终结果。也许我们可以从一些角度来解释Maggie为什么会输,似乎输是一个必然的结果;我们也可以说Maggie的输是刻意的编排,她的输能让电影的深度更上一层楼。但在我看来,Maggie的输没有必要去做过多的注解,这是一个关于观众对电影中虚构人物持何态度的问题。在一部模式化的类型电影中,“人物”是不存在的,因为制片方希望观众看到的、观众想要看到的,是具体的类型元素如何通过叙事来呈现,而电影里的人只是创作者手中的提线木偶,他们的存在意义只是完成情节的编排,情节需要他们做什么他们便做什么,角色也往往不具备立体的形象。而对于一部以人物为核心的电影(往往是非类型片)而言,角色不再是可以随意把玩的工具人,他们有自己的背景、经历、性格、情感、抉择等等,即便他们是虚构的,但他们依旧是“活着的”,一部电影之所以能够打动观众,无外乎于此;当一个人物足够真实,当ta的形象足够鲜活时,作者便不需要任何功利的煽情手段,只需要顺应着ta可能的生命轨迹,便足以用真挚感染观者。所谓“电影发明以后,人类的生命至少比以前延长了三倍”,大概说的便是如此,我们可以跟随着那些被虚构出来的、但却又如此真实的人物,用有限的生命去感知去经历种种不一样的人生。Maggie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她的输有任何不够真实的地方吗?我找不到;若我是那赛场上的一个观众,她的输会有任何令我感到刻意的地方吗?我找不到。她输了,但电影仍在继续,她真实的人生仍在继续,于是我们才能够看到,在Maggie卧床不起之后,那些和Frankie一起的最后时光,和最后的选择。
如果要从主题上切入去解读《百美宝》这部片子的话,可以有非常多的立意,这个故事对每一个人而言都会有某种具体的指涉,但正是因为真实的、鲜活的人物,才让所有的解读有成立的可能,无论这个故事对观众而言意味着什么,那份从人物身上收获的感动都是永恒不变的。
最后我想结合人物简单谈一谈本片的摄影——更具体的说——布光。高反差的布光几乎永远都让角色身处于阴影之中,有时甚至化作一个剪影。这样布光的意图和作用可以联系到电影里的四个角色(包括Danger),他们的人生都处于一种欠缺的状态,他们的生命并不“完整”,换句话说,有一些东西永远地从生命从人生中丢失了。对Frankie而言,是那个连信都不曾回过的女儿;对Maggie而言,是根本不爱自己的亲人;对Eddie而言,是失去的右眼和拳击生涯;对Danger而言,是抛弃自己的家人:而也许更为重要的一点,对于他们而言,是除了拳击便一无所有的人生。高反差布光所带来的的阴郁质感和人物的这种生命状态高度契合,总是被阴影遮去的半边脸庞似乎便在言说着生命的残缺和不易。
无独有偶,也许是不必要的过度解读,但高反差布光在人物身上投下的阴影与拳击赛场上的高亮度布光是多么鲜明的对比啊,仿佛只有身在场上,在挥舞着拳套和挥洒着汗水的那几分钟,生命才有了完整而绝对的意义。而高反差布光同时也让影片从视觉上具备了独特的柔和与深邃感,人物之间的眼神和对话都变得无比温柔而幽深。
如罗杰·伊伯特所说,“这不是一部拳击电影,而是一部关于拳击手的电影”,每一场拳击戏都是属于人物的一段生命经历,赛场内赛场外一段段的生命经历共同交织成属于这些角色独特的生命脉络,每一秒钟都在绽放出动人的光芒,每一个定格的瞬间都熠熠生辉、璨若星辰。
2021.0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