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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诺·杜蒙的《玛·鲁特》(2016),在侧几个月,都没敢看。影片的事发地点,都框定于他的家乡,我怕是《小孩子》延续,抑或另一个《罗丹的情人·1915》(2014),所发生之事的时间与之相近。朝圣之后,的确,《玛·鲁特》延续了《小孩子》的风格,或者说《玛·鲁特》可看着是《小孩子》的前篇,同样的地点斯拉克海湾,位于法国的西北部海滨,距导演出生地较近。


我在长篇影评《论布鲁诺﹒杜蒙当代诗性之怪诞电影》(从《人性》到《小孩子》----论布鲁诺﹒杜蒙当代诗性之怪诞电影)中,说到了他从《人性》到《小孩子》电影中的风格转变与实验性,可视其诗性怪诞的风格的演进。我如是说:“这样冰冷及细腻的影像,这种凿击人心的力量,只属于布鲁诺﹒杜蒙。当我2002年10月底第一次看到《人性》时,就被深深震撼了。这十几年来,我每年都要拿出来品尝一次,深深为它吸引,但我却不敢写下只言片语。直到品读了《小孩子》,犹如黑夜中的一道亮光,打开了我闭塞的思路,才让我找到了一个清晰的切入口。


之所以说为杜蒙的影像着迷,是因为他对人物的心理刻画极为精准,难有人及。那种影像的游离与空灵相比照,拓宽并深化了电影的表达方式,同时也切入了人类现代社会的某种脆弱神经。我以为他开创了一个新的影像模式,属于当代心理叙事诗的深度镜语,即我所说的当代诗性心理的怪诞影像,准确地讲可称‘当代诗性之怪诞电影’。他第一部《人之子》已显端倪。但在《人性》中则完全确立。再后来的《弗朗德勒》,通过战争的非常态下,呈现离乡后人与人之间的情感,重击之下,所逼仄到一种稠密的绝境。因而,他对角色心理的微妙嬗变,总是有着独到的阐释。”


我引用我所阐述的,有利于更好的理解杜蒙的创作。而我现在之所以说有了演进,是因为从《人性》《人之初》《弗朗德勒》这几部片子的疏离、简省、沉静与凛冽表现来说,到了《小孩子》与《玛·鲁特》有了一个微妙的大转身,总体仍疏离式的诗性怪诞,却少了份冷僻、简省与沉静,多了份滑稽、诙谐、生动与夸张搞怪。

这几部电影,具体表现为角色形态的怪异,无一不是七形八怪,废柴身体,行动滞缓,反应迟钝,神经兮兮,易激惹,总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即便大美人朱丽叶·比诺什饰演的角色,也是时而癫狂,时而怒泣,所有的角色完全无厘头,这倒跟周星驰影片有某种共通之处,只是说杜蒙还没丢掉他的拿手好戏或者说他的立身根基“诗性之怪诞”。



如果仅仅是怪诞的,不免那只是如周星驰电影一味地搞怪逗乐,一旦有了诗性的画面感,影片便陡地曼妙生动起来,让人有了联想的悠味。如果只是诗性而无怪诞,又不免乏味,二者有机的统一,这在杜蒙新一轮创作实验之中,有了恰切又完美的融合。显然,《玛鲁特》又深化了一步,干脆让人飞了起来,倒没让他们摔死,见好就收。

比如经常歇斯底里的伊莎贝拉,走到海边的悬崖上,她说了一声好高呀,陡感晕眩,立马飞起,当然会让她平稳落地。最逗趣的是自称聪明绝顶的巨胖探长马善的高高飞起,浑圆与混沌如一个硕大的黑球。他的助手马尔福用绳子牵着他,亦如他放飞的巨大黑风筝。


最逗比的是伊莎贝尔的老公安德烈开着实验动力车,嗨过了头,撞倒于前面的路障,猛地飞起,狠狠地摔下,但命大福大,愣是没死,让他好好的显露了一把。让人飞起来,这是不是一种人的神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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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们从法国老喜剧导演雅克·塔蒂的《我的舅舅》等系列喜剧片中,找到某种外形与故意搞怪的相似性,但这没有可比性,传统与现代性的差异,是颠覆性的,革命性的,相较于内核,即是完全不同的光影。自2015年初看了《小孩子》之后,我就想杜蒙为何要故意耍懵搞怪的尽力夸张,甚至完全可视作“变形记”那样魔幻般的大变戏法。他为何要这样做。仅仅是为了创新和实验吗。


也许从我喜欢的作家劳伦斯一句话中,或可得到某种启示:“我们的目的是完美无缺的人性、是完美无缺的、均等的人类意识和忘我。我们在对自我的征服、降服、分析和毁灭中获得了它。于是我们继续前进、活跃在科学中、力学中和社会改革中。”。

这是他游历意大利时说到意大利人具有某种神性得到的启示。劳伦斯无疑在告诉我们,完美无缺的人性,只是我们人类的向往,往往却伴随毁灭,但却承认人是有神性的。如此,这更有利于我们来理解超时空的《玛鲁特》。

有意思的是,劳伦斯游历德国意大利等国的时间,与影片1910年的时间基本吻合,都是上世纪初的光景,西方工业革命方兴未艾,群起的新事物新时尚对应着愚昧落后。现代如何与传统对话,是刻意绞杀还是相生相融,其实是一个无解的问题,只能顺其自然。劳伦斯游历中的敏锐观察力,让人生发诸多联想。

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有某种神性,只是没发现或没留意罢了。显然,杜蒙在《玛鲁特》中,赋予了人物看似愚蠢钝感之外下,有了某种不可阻挡或者说与生俱来的神性,当然这也包含泛情绪化的神经质。杜蒙在这几部电影中,就是着力要挖掘这些角色的神性,让影片于光怪陆离之中体验其怪诞的诗意,我想这正是他想要诠释的。



老戏骨法布莱斯·鲁奇尼饰演的安德烈,朱丽叶·比诺什出演他的妹妹范佩特·格姆,以及由瓦莱丽亚·布诺妮ˉ泰特琪出演安德烈的妻子,还有伊莎贝尔神经刀的弟弟克里斯汀,无一不带有某种神性。当然,最嗨皮的是安德烈,他的搞怪总是会让人忍俊不禁。影片一开始他就惊呼发现了院中新开的紫藤,让神经质的妻子伊莎贝尔从高凳上摔了下来。


妻子让他看看女佣娜德吉削土豆。他说不用洗,削皮即可,这位刀子嘴的女佣回应他说必须先洗去泥,再削皮,然后切成块。他耸耸肩,重复着女佣的话一跳一蹦地离开。这几个角色,当他们一起相聚一起用餐一起晒太阳,即会发现他们看似不知所云,却极为抑扬顿挫又嗨翻全场的对话。

但最具神性还是玛鲁特这一家子,一日三餐靠大食活人乐嗨度日。看看玛鲁特的父亲沉默寡言,阴险歹毒,当他与儿子玛鲁特载着客人天天划船渡河,僻静处,即会拿起粗棍棒猛击过河客,然后大卸八块地装入麻袋,再若无其事地拖回家。影片中,巨胖肥警跟助手一过去,玛鲁特便拉着麻袋大摇大摆拖过去,很是骇然又逗比。

这一家子冷血至极,让人瞠目结舌,对生命毫无敬畏,满不在乎,陶醉于人的魔性之中。玛鲁特的母亲同样如此,不时会拿着一只血乎乎的大脚掌,问四个正在吃人头的儿子,这儿有手掌(不要),还有大腿(不要),一家人生吞活剥,完全一副食人族的大快朵颐。

我们始终被他们这一家如此随性地滥杀无辜搞懵了,不知他们为何成了食人魔,从何时开始这一茹毛饮血的爱好,抑或与生俱来,也不知他们是否还残存有人性的一面。

这当然让我们想起《水浒传》中张青与孙二娘开人肉包子铺的场景,只是玛鲁特包子都懒得做,索性一家都血淋淋地生食,地道的食人族开葩。冷血到如此境地,除了让人不寒而栗,更多的是对人性的拷问,当然,完全把这看作只是一个搞笑的拼盘,也未尝不可,这本来就是一部怪诞的诗性喜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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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的主角当然是玛鲁特及亦女亦男的“双性人”比莉,即朱丽叶·比诺时范佩特·格姆的女儿,说其“双性人”,只是说她喜欢女扮男装。她孤僻执拗的个性,注定了她与同样古怪沉默的玛鲁特有情感上的交集。



海滨内侧的河湾风景绝美,安德烈一家每逢假期就会来此度假居住,他所住的房子立于河湾高坡,楼房为埃及迈基尼建筑风格,从他家可对河湾的美景一览无遗。而河湾的另一侧便是长居于此的贫民玛鲁特一家。贫富悬殊,阶级差异,二者尖锐对立,这也注定了玛鲁特与比莉这对年轻人恋情,只会开出恶之花。玛鲁特父子在河边摆渡,帮人渡河,或抱或划船,看人多人少,当然也看他们高不高兴。



起初,比莉与玛鲁特的相互吸引,可以说惺惺相惜,二人都倍感孤独,比莉见到母亲的到访,便上去想亲热,却被母亲骂跑。玛鲁特日日宰人食人,也颇感生厌,却不得不做下去,内心倍感空落,正好比莉来了,她总是借口过河。

当玛鲁特抱起她,她即刻暖融融地溶化于他的怀里。姑娘脑子很简单,她只需要一个能温暖她的人,哪怕这人是靠食人靠拾贻贝度活的人。

玛鲁特再傻也是人,血性喷张,从中体味到前所未有的动物性的原始快感。在神祭仪式上,比莉当着众人面视若无人的对他说我的情郎,这小子则傻乎乎地唤比莉我的爱人,比莉的母亲当场雷倒,抱着神碑哭泣不止。

她已忘了,玛鲁特父子曾勇救了比莉一命后,她左拥女右抱玛鲁特的样子,还邀请这小子来安德烈家晚餐。正是安德烈家的年轻女佣娜德吉对于比莉的横眉冷对,才让比莉最终败给娜德吉,还差点让她与母亲丢了性命。

说到底,娜德吉跟玛鲁特是从属于一个贫困阶层,区别只是在于牛屎与烂泥,而比莉则是鲜花,如果插于牛屎上,则不大可能两全其美,这是阶级性的烙印或刻板印象。当后来玛鲁特抱着比莉过到河中央,猛地撂下她,莫明怒气冲冲地说,你敢一个人来,你完蛋了。



玛鲁特毫不留情地猛拳出击,比莉被打晕过去,最后被放于她母亲与伊莎贝尔弟弟克里斯汀一起。有趣的是,这三人已昏死过去,但凡只要谁还要哼一声,玛鲁特母亲就会操起长棒猛扫过去。增加笑料的同时,好在导演手下留情,给了她们一条活路,让她们最后安然回归。


当最后玛鲁特跟娜德吉紧紧相拥,比莉从旁而过,如一阵远去飘零的微风,好像比莉在玛鲁特的世界从没有存在过。两个世界的人,偶有交集,但不可能形成交汇和交融。阶级性始终在杜蒙的影片中占主导作用,这种思想层面的解构,让影片有了非同寻常的表达。只是说他喜欢用诙谐搞怪的方式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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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当然要说到探长马善与助手马尔福,这一胖一怪,给影片带来妙化的作用力,如同《小孩子》里那对活宝警探与助手。巨胖的马尔福总是会摔倒,如胖鼓鼓的海马,就地十八滚,若没人扶,他绝对起不来。助手开车载着他,就像一个逗比的动漫画,好不真实。其中,巨胖蹲守河湾山坡,看到裸女,喜不自禁,滚下山坡却不见人影。

巨胖怀疑玛鲁特父子,却找不到证据,还被玛鲁特家的三个小屁孩取笑。每当巨胖问询这三个小屁孩,他们总是打哑谜的默不作声,好像订立了攻守同盟,套不住一句有用的话,反被他们捉弄个死。相对照的是,富人安德烈的一对女儿布朗什和嘉比,也是成天跟着比莉尽兴嗨皮,构成了一幅蒙昧又生动的乡村画卷。

巨胖警探总是让人感到找不着北,但他总结失踪的人都非当地人,年轻人居多。这点让他断定就是这儿的人所为,最有可能就是摆渡人玛鲁特父子。杜蒙向来不以破案为抓手,只是让这些警探作为一个恍惚的身份出现,更像是插科打诨,但案情却是影片的主线,只是说方向与轻重感,与一般悬疑片不同,这在他《人性》中同样如此。

通过这些案情,面对形形色色的人,杜蒙在意的是构建一种人性中的怪诞、诗性及神性。愚蠢的言行,整体却有着逗趣的“大智若愚”,让影片有着现代艺术性的表达。这一点至关重要。我始终认为现实性、人性及艺术性,乃是现代电影或曰好电影不可或缺的多重元素。

如果仅仅停留于理念的表达还不行,必须深入下去,让角色心理与美妙的镜语有生动的融入感,继而产生绵绵品咂的滋味。这也是现代影像与传统电影的最大区野。



如同杜蒙这样,让影片充斥着怪诞的人性、神性、魔性与诗性,影片便有了形而上的多面质感和深蕴,这增强了影片的强力介质与厚度。有鉴于此,杜蒙力求对电影有一个全新的阐释,其电影的五光十色,让我们有着不可限量的解读,这也正是其电影吸引我们的所在。

片中,出演安德烈妻子的意大利著名女演员瓦莱丽亚·布诺妮ˉ泰特琪,是我特别欣赏的女演员,地道的实力派。2016年是她的丰收年,先后出演了《疯爱》《心房客》(见我的公微影评),她游走于意法之间,其微笑有一种不可捉摸的魅力。可贵的是,不论是主角配角,她都倾情演绎,实属难得,乃欧洲影坛最佳女演技派之一。

2016、12、31


玛·鲁特Ma Loute(2016)

又名:食人急转湾(港) / 魔爱食人湾(台) / Slack Bay

上映日期:2016-05-13(戛纳电影节) / 2017-01-26(德国)片长:122分钟

主演:法布莱斯·鲁奇尼 朱丽叶·比诺什 瓦莱丽亚·布鲁尼·泰德斯基 

导演:布鲁诺·杜蒙 编剧:布鲁诺·杜蒙 Bruno Dumo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