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李莲花，是在张家界深冬的夜雪之中，与友人拥被追剧，次日推窗，天地皆白，如簇的峰峦，负雪兀立，就真像是朵朵莲花。那时候，看的是翻云覆雨，魑魅搏人；看的是怪力乱神，鬼斧神工；看的是散开时天女散花伏脉千里，收束时一引其纲万目皆张，行到水穷处，尚可峰回路转，云破月来，何其快哉！

再见李莲花，是在河洛故道缄默千年的佛窟之中。还是与挚交一起，烈日暴走，访古读碑，夜里烹茶，以剧消夏。看着看着，卢舍那的微笑，宾阳洞的藻井，伊阙洞的穹顶，纷至眼前的，还是无数莲花。这时候，看的是世尊拈花，菩萨低眉；看的是病树前头，万木生长；看的是人生在一大哭之后再浮一大白，何其壮哉！

要说李莲花，从何处说起，我想从他的名字说起。我很喜欢李相夷的名字。在我这里，它不仅仅代表了一个霸气侧漏的江湖传奇，一个不可一世的少年天才，它也是一则谶语，一个忠告。黄宗羲有本书叫《明夷待访录》，是他毕生思想的结晶。“明夷”是《易经》的一卦，卦辞里说：“不明晦，初登于天，后入于地。……明夷于飞，垂其翼。”意思是，不光明也不晦暗，起初登上蓝天，后来又坠入了地下；像飞行中失意的鸟儿，垂下了翅膀。明夷，并不是一个吉利的词。从客观的角度讲，这是一种不顺利，不明朗，不获知遇的境遇；从主观的角度讲，君子当韬光养晦，尽可能地保全自己，接纳困苦，坚持下去。所以，明夷可以指人，也可以指时代。明夷之人，是遭逢患难，时乖命蹇的人；明夷之世，是大道隐去，光明晦暗之世。中国文人有三不朽的追求，如果不能在现世实现立德立功，那么就寄托于将思想传于后世。这是黄宗羲要为他的传世之作取名为“明夷待访”的原因，他清楚的知道，他的文章是不容于当时的，但是他也不改变，要藏之名山，等待一个未来的知音。由此，我们知道，李相夷，取的是他兄长的名字“相显”的反面，隐藏，平易，专注内在，把自己的面目藏起来。兄弟两个，一显一隐，恰恰代表了人生的两种境遇，与两种处世态度，处顺境则相显，处逆境则相夷，立命则相显，修心则相夷。但是，少年李相夷又如何能参透父母的苦心，他像所有爱做梦的少年一样，相信云霄之上一定有理想的邦国，会听从他的号令，他要飞得更高更快，成为那快乐的国王，为他可爱的子民奉献所有。直到他凌空坠落，孑然一身，理想邦国分崩离析的同时，他也失去了从前的归处。

故事就是从这个穷途末路，进退维谷的悬崖开始，这时候的李相夷，让我想起《五子之歌》中太康的小弟弟，他流落到洛水河畔，哀哀地唱着，“呜乎曷归？予怀之悲。万姓仇予，予将畴依？”

我是不太愿意将李相夷和李莲花割裂来看，成为李莲花并不代表着对李相夷的否认。这里需要啰嗦两句书花和剧花的分别。书版其实有很大一部分是爽的，爽点是满级大佬白龙鱼服，衣锦夜行。虽然这个满级大佬是残血版的，但他依然多智而近妖，弹指间樯橹灰飞烟灭。素手一挥，拨浮云于望眼，消祸端于无形。每次开大救人，事了拂衣，那些他一定不是李相夷，他哪里配做李相夷之类的逼逼歪歪，其实不光是虐点，更是暗暗的爽点。看人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的爽，看人机关算尽太聪明，枉费了卿卿性命的爽。书版的命运转折，也没有那么多阴谋论的推波助澜，若非被云彼丘摆了一道，东海一战大概也就是李相夷无敌的人生里一枚无聊的勋章而已，可能打过之后，俩天之骄子再勾肩搭背地喝个小酒，拜个把子。这就显得，书版所构筑的命运模式，是真正以荒诞的无常为底色的。一个路人甲也能绊你个终生半身不遂，命运啊它就是那么操蛋，不要追问，不要掌控，不要强行解读，顺其自然就好，大概是书版最想告诉我们的道理。顺着这种态度，书花大体是极清淡，极难捉摸的，他可以承载许多的意义，可以做很多元的解读。可以是对虚妄浮华的超越，可以是对阴谋和野心的嘲弄，可以是为信仰和公义树碑立传（尤见于《龙王棺》一章），也可以代表无聊的当下对一个风起云涌的过去的纪念和遐想，正如落日余晖的武侠题材，之于现实社会的意义。

而剧花，无常中自有其常。李相夷和单孤刀一强一弱的宿敌范式，植根于童年的性格养成，盛极而衰的铁律，使得东海陨落几乎成了必然。剧花在书花惊才绝艳的基础之上，加重了他理想主义方面的刻画。于是，东海一役，就不是耍帅不成滑铲出局的意外，拍拍衣尘自嘲一笑可解，而是理想崩解的大悲剧。既然是悲剧，那么就该追问，该承当，有悔愧，有省悟。其实，他的追问和悔憾要始于更早，他刺向笛飞声的剑，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悲鸣，梅花在那一夜就已经落满了南山。其后李莲花重入江湖，他其实并没有真正地告别李相夷。他放下了李相夷的光环，回归了这个名字最初的含义，抱中守一，随时就化，神龙见首不见尾，却没有放下李相夷的执着。匡扶天下既然已不可能，寻找师兄的遗骨，就成了李相夷理想主义的延续，道不可成则殉于道，出山的少年，复归于世外的两座坟茔，也算死得其所。然而又被一键关闭了无所不知的上帝视角，随着追问和省悟而来的，是人性无可回避的丑陋和阴暗，是旷日持久的仇恨，是残忍至极的愚弄。可以说，残败不堪的理想主义又破灭了一次。他的释然，他的坦荡，他的云淡风轻，他的担当普荷，就建立在这一片废墟之上，如何能不使人痛彻肝肠？

与书花相比，剧花是多了许多羁绊，但是实在的生命需要这几分宿世的因缘，来构成牵束灵魂的砝码，于是顿悟也好，自由也好，才不至于虚无缥缈，痴人说梦。所以，李莲花的旷达里，有李相夷的因果。

然后再说李莲花本花。李莲花的十年，是一个在流行着慕强和利己，厮杀和对立的观念的社会氛围中，弥足珍贵的反升级故事。更难得的是，它不光反思升级模式带来的疲惫和焦躁，以及人的异化，它还在回答着安顿身心的意义，填补升级解构之后留下的意义空洞。由此又说到衔接着李相夷和李莲花的萝卜田。东海小渔村里种萝卜一段，第一次看时就觉得很惊艳。因为很少有这样的一种语言，传递着阔大超然的境界，却表达得如此轻盈，如此诗意，同时又如此琐屑，如此的生活。当萝卜肚子顶出泥土的时候，我几乎与李莲花一块儿潸然泪下，完全不亚于受了一记当头棒喝。它不是一幅悠然见南山的画，也不是画给疲于奔命的世人，世外桃源的饼。在邪不胜正，善恶有报的圆满结局之后，它才压轴出现，却理所应当地取代了现实的道德判断，成为剧中一切价值的根蒂。而此时的李莲花，已然了解了最终的真相，见识过人心的鬼蜮，窥看了无常的恒常，历遍世界坏劫，一心散功赴死，才娓娓道起那个赋予他第二次生命的春天。这番体会天然带着血泪和痛楚，才见得刹那的开悟宛如裹挟着鸿钧之力，冲决网罗，掀翻天地。

如果这是一桩公案，大概可呼为萝卜禅了。人，大概都需要这样一方与命运握手言和的萝卜田。只是很多时候，我们并没有去寻的意识。

他原比任何人都懂得活着的意义。这意义不附着于任何外物，而内求于心，反求诸己。也不寄托于过去或者将来，而植根于现在。它需要你直面当下的匮乏，满足一日的收成，安安稳稳地吃饭睡觉，欣然接纳明天的朝阳。于是在这秋收冬藏，一粥一饭中，李莲花把一时的逃禅，耘成了一生的修行。但他终究不是一个俗人，他对世俗的爱憎怨会已有了十分的清醒，于是才有了三分洞明。若真的融进了世俗，只怕会像另外一部戏里的莲花莲蔓一样，纠缠在人间烟火一地鸡毛里，烦都要烦死了，哪里还有这般从容洒脱。所以，那方萝卜田不是一个田园牧歌的乌托邦，救了李相夷的是李莲花自己。是他决定做一株隔水的莲花，嚼碎李相夷的悔与憾，疗救李相夷的贫与饥，悬崖撒手，当去一段快意恩仇的青春，救了他。

在重入江湖的几个月中，陪伴着李相夷的执着的，是李莲花温润的生机。

因此，我不会把李莲花最后的拯救视作简单的以德报怨，扣一顶圣母的帽子，口诛笔伐。在完成了自我的救赎后，他必然能解苍生的盖缠，就如他假神医的身份，本无医术，久病成医，医身是假，医心是实。也如他的“扬州慢”，天下第一的功法，不是为了压制对手，问鼎天下，而是为了长养万物。而情节使然，他的病痛，多少与世人未除的魔障有关，竟成了他与众生之间，可感可知的关联。单孤刀的贪心，角丽谯的嗔心，笛飞声的痴心，方多病的疑心，云彼丘的色心，乔婉娩的怯心，肖紫衿的妒心，众人的心病，前前后后累加之下，都成了李莲花的身病。这种心病与身病的关系，就好像是维摩变中，维摩诘以病开示，“从痴有爱，则我病生；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众生得不病者，则我病灭。所以者何？菩萨为众生故入生死，有生死则有病；若众生得离病者，则菩萨无复病。”因着一病的机缘，怀疑得以孕育最虔诚的信仰，动摇得以造就最纯粹的坚贞，痴顽得以培植最阔达的释然，妒忌得以蜕变最包容的襟怀。有慧根者得善果，无善行者堕无间，由此宇宙重启，大道井然。

那么，李莲花去哪里了呢？

其实，剧变之后的人生总是别有一番妙境，这番妙境，早被我们的历史，我们的诗歌千百次地搬演过，苏轼有，张岱有，黄宗羲也有，因为他们多少都有一个天纵奇才万千宠爱的少年，都经历过最奢侈的失去，也都以一张冷板凳作为短短一生的归宿，他们最知道如何处置人生的大寂寞。天崩地解，神州陆沉之后，病痛和漂泊不过袖底的清风，讥嘲和诟辱何妨眉间之明月，遗憾和错过，更是江山物主的无尽藏也。有时候一个人的解脱，会有整座江山的寂寞作陪，委实盛大，委实华丽。你会知道，人的心灵，是不死的神明，是不朽的宫殿，与天地同在，与日月同光。就像剧中花花，弃刎颈，断少师，小舟从此逝，抱明月而长终，何其浪漫！

碧茶之毒，只是从前的人生不小心走岔的路，时时想起，难免纠缠，但李莲花心里的碧茶早已经解了，既然路子走岔了，走下去就好了，总会天心月明，华枝春满。

最后附上一首人物小诗

萝卜无心篱外种，维摩多病界中眠。

明月扬州终可证，莲花岂必是逃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