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电影记录了一位重庆出身的音乐家、一位川剧表演艺术家和一位荷兰乐团指挥合作,将川剧《思凡》改编后搬上阿姆斯特丹剧院舞台的过程。角度虽小,却是一个很妙的切入口,探索东西方不同理念如何交流的可能性。
这是一篇2019年在鹿特丹国际电影节参加这部电影的首映之后写的观影笔记,最初保存在自己的简书上。彼时虽去国千里,但仍可在大银幕上慰藉乡情。今年由于疫情,只能借文字追忆。现在,这部电影将在腾讯艺术频道的“荷兰艺线”上映。抛砖引玉,希望有更多的朋友可以看到这部电影。
自从搬到鹿特丹,一年一度的高光时刻就是去鹿特丹国际电影节(IFFR)看电影。2019年很特别,有幸参加了赵佳老师担任制片、她先生Frank Scheffer导演的纪录片《内心风景(inner landscape)》在IFFR上的首映。这部电影记录了一位重庆出身的音乐家、一位川剧表演艺术家和一位荷兰乐团指挥合作,将川剧《思凡》改编后搬上阿姆斯特丹剧院舞台的过程。这部片角度虽小,却是一个很妙的切入口,探索东西方不同理念如何交流的可能性。
临近春节,仍去国千里。身为重庆人,以这篇观影笔记来寄托对故乡的思念。
------ 题记
影片开始,镜头中的郭文景躺在钢琴底下的地板上,电脑上是密密麻麻的五线谱。几个镜头,充分地表现出他陷入了某种程度的创作困境。
在网络上搜索郭文景的经历,发现他是“惟一未曾在海外长期居住而建立了国际声望的中国作曲家”(《纽约时报》,而这一点在电影里也从Ed Spanjaard口中得到确认)。他1956年出生于重庆,在文革中却开始了小提琴的演奏,因为文革期间,全国上下都在学习和排演八个样板戏,而样板戏规定一律用管弦乐伴奏,所以急需大量的乐队演奏人才,而这也偶然地促进了文革中的西洋乐器大普及。当下活跃在文艺界的出生于五、六十年代的演奏家、作曲家、理论家乃至文学家、美术家,有不少就是在文革中开始学习西洋乐器的。在恢复高考后,这些人都陆续考入音乐学院,其中包括郭文景、谭盾、陈怡、盛宗亮等。
在毕业之后,郭文景却选择了和谭盾他们完全不一样的道路:他没有留在学院,也没有留洋,而是回到了重庆,直到1990年才回中央音乐学院执教。他执著于故土,尝试把影响其至深的四川民间音乐带入到歌剧之中。
而《内心风景》这部电影,就是记录了他的一次音乐尝试:将传统川剧《思凡》改编,引入西洋乐器,搬上阿姆斯丹的舞台。
影片开始,是笼罩在云海中的峨眉山,配乐不是舒缓悠扬的民乐,反而是浑厚、紧张、充满悬疑的西洋管弦音乐。而整部剧,也始终被一个悬念推动着发展:西化版的川剧《思凡》究竟能否在阿姆斯特丹成功上演?
在当代娱乐形式多样化的冲击下,戏曲行业已然式微,特别是地方剧种由于很难得到地方政府的支持,而市场受众有限,生存环境日益艰难。作为深受四川民间音乐影响的作曲家,郭文景的心愿是振兴川剧,让更多的人了解川剧,喜爱川剧。为此,他想到了一个冒险的尝试:把传统川剧和西洋乐队演奏融合起来,打造一部全新的小型川剧音乐剧。
镜头跟随郭文景的脚步渡过了重庆嘉陵江,穿过了倚山而建的高楼,走过了凌乱而充满市井气息的十八梯,雄浑的川江号子也在镜头之外穿街走巷。画外,郭文景用带着浓重重庆口音的普通话念出了西川的诗歌《远游》:
有限的是一个远游者 /无限的是他们的必由之路
有限的是他的饥饿、他的空无之手 /无限的是玉米的生长,一张小甜饼
有限的是一只飞鸟全部的羽毛 /无限的是它的允诺、它的飞翔
有限的是一朵瞬间开放的野百合 /无限的是她那永恒的芬芳
一番考量,他来到了重庆川剧院,找到了川剧院院长、川剧皇后、也是纪录片的另一主角——沈铁梅老师。为了演出的效果最佳,郭文景请沈老师挑选一个自己最擅长的剧目,最终选定了川剧《思凡》,讲的是一个小尼姑因向往人间生活,趁庵中无人,脱掉袈裟,悄悄逃下山去的故事。大众对川剧的传统印象几乎都停留在“变脸+喷火特技”上,而《思凡》是纯旦角的戏,只有主角一人在台上,用自己的唱念坐打表现出人物完整的感情变化,非常考验旦角的功力。俗话说:“男怕唱《夜奔》,女怕唱《思凡》”,原因就在这儿。镜头中,沈老师在选材过程中就信手拈来就唱了两段,配上灵动的眼神和手势,即使没有舞台和妆效,也散发出勾人心魄的魅力。
荷兰乐队的指挥Ed Spanjaard也来到了重庆。他和郭文景合作了二十多年,此次《思凡》的音乐将会和他所在的乐团Nieuw Ensemble合作。他来到重庆,是为了更好地了解传统川剧——他好奇川剧有什么新奇的打击乐器,川剧唱腔和西洋美声唱腔有什么不同……然而与此同时,他的到来也骤然增加了很多摩擦。
郭文景希望在整部歌剧中大量使用川剧的打击乐器,而Ed觉得这些打击乐器的声音太大了,会盖过西洋乐器的声音;更令他崩溃的是,川剧团记谱的方式和国际记谱方式完全不同,于是郭文景不得不重新全部编写;一个川剧团三只鼓,剧团人员希望用高音的鼓,高亢激昂,而Ed希望用低音的鼓,有历史厚重感,于是郭文景决定三只鼓都带去现场挑选……
东西方在音乐理念、乐理、语言、文化上的差异带来不少碰撞,导演处理得柔和而幽默,现场观众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期间,Ed在钢琴上弹奏了一曲华尔兹,沈铁梅随着音乐用川剧表演的身段翩翩起舞,也暗示着两种音乐文化交融的可能性。
峨眉山的云海变幻不定,金顶在云海中时隐时现。在悠悠的嘉陵江边,Ed忧心忡忡地问郭文景:“你觉得外国的观众能理解和欣赏《思凡》吗?”
郭文景很笃定地回答:“不同民族、文化背景的人之间,要互相理解宗教、政治什么的非常困难,但要理解对方的音乐,那一点儿都不困难。”
镜头切换,从嘉陵江边流光溢彩的山城夜景转到了阿姆斯特丹的小桥流水。重庆川剧团终于来到了荷兰,和Ed的乐队Nieuw Ensemble开始联合排练。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传统川剧里,演员自由发挥,乐队配合演员的表演,而在排练中,演员不看指挥的话,乐器的融合就会被打乱;沈铁梅老师的唱腔很美,但是Ed抓不住乐器的拍子应该什么时候进……镜头里捕捉到中荷两边的演奏人员迷茫而失望的表情,观众的心也提了起来:最后会成功吗?
我需要的不是一种音乐和另一种音乐的对话,而是两种音乐在一起创造出一个新的东西。
--- 郭文景
终于,影片迎来了高潮:《思凡》正式在阿姆斯特丹音乐厅公映。黑色的舞台背景正中,上方高悬一轮明月,竹影摇曳,下方一方香案,一身素服的沈铁梅高腔一亮,银幕前的观众们几乎瞬间被抓住。沈老师眼神灵动,表情嫣然,手握一只拂尘贯穿始终,随着情绪的变化和内心波动,更做出千变万化的动作,令人着迷。
至此,《思凡》的演出毋庸置疑获得了巨大成功。
那么这部片就此就有了一个大团圆结局了吗?
整部记录片的主线就是展现新版川剧《思凡》的创作过程。而与此平行发展的副线故事,则是一个草根剧团——金桥川剧团的兴衰过程。
金桥川剧团的第一次亮相,就是剧团演员在一丝不苟地上妆。上台表演,观众多是年老之人,脸上历经风霜,不辨悲喜。随着生活方式的改变,越来越少的人愿意花钱进场,耐心坐两三个小时听一出川剧;遇到农忙时节,更没有人来听戏。而地方政府又不愿扶持,于是剧团经济状况日益窘迫。剧团成员坐在一起忧心忡忡地开会,觉得这样下去剧团迟早解散。然而还是有团员决心再拼一把,让剧团到各个乡各个村去演出,尝试说服乡村政府支持。
心事重重的剧团团员坐上了去其他村的车,在车后一言不发。画外,郭文景朗诵起了海子的《秋》:
秋天深了,神的家中鹰在集合
神的故乡鹰在言语
秋天深了,王在写诗
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
该得到的尚未得到
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到了村上,剧团成员和当地政府人员推杯换盏,条件却是谈不拢——进场听戏,支持地方剧种,很好;听戏要7块钱一张门票?不行,太贵。
最后,镇上的文体活动中心摆上了电视机,里面播放着川剧的光碟,台下依然是一张张历经风霜、不辨悲喜的脸。剧团成员慢慢地卸去脸上的油彩,镜头一转,银幕上打出字幕:“在电影拍摄后几个月,金桥川剧团解散。”
最后的镜头,依旧是郭文景躺在钢琴下的地板上,又回到了影片开头陷入困境的姿势。
困境解决了吗?似乎有,似乎没有。
给出困境的答案,从来就不是电影的职能。无论是音乐、美术、电影或任何一种其它形式,他们最终要表现的都是人。展现出各种各样的人内心的风景,也许这是导演和各位艺术家的题中之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