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文化中,牙齿是一个含意丰富的符号。有个成语叫“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把牙齿作为进攻性的武器;有句俗语叫“打掉牙齿和血吞”,把牙齿作为尊严的象征。无独有偶,在意大利影片《牙》中,牙齿也被作为贯穿全片的一个隐喻。

1. 阉割情结与俄狄浦斯情结

影片开始的一个事件奠定了牙齿在全片中的地位。童年时的安东尼奥与一位小女孩面对面走过,安东尼奥向女孩微笑致意,而女孩看到他硕大无比的两颗门牙后,厌恶地离开了。高速摄影的镜头让我们感受到这件事在安东尼奥心中留下的深刻印象。在这个事件中,牙齿的好坏是与对异性的吸引力相关的。后面我们看到,当童年的安东尼奥被一群男孩嘲笑、欺负时,尼诺叔叔教他说:把你的牙齿露给他们看。在这里,牙齿又被当作武器使用。这两个情节共同显示,在这部影片中,牙齿被作为男性特征的代表。换句话说,对于安东尼奥,牙齿是他的第二个生殖器。
弗洛伊德认为,男性在童年时期,由于恋母情结,会被父亲以阉割相恫吓;此后,男人总是处于被阉割的焦虑中,害怕失去男性特征,这叫做“阉割情结”。安东尼奥的阉割情结体现在他对于自己牙齿的焦虑。因为牙齿有缺陷,安东尼奥从小感到自己处于半阉割状态,他的阉割情结比别人更强。他之所以在记忆中对牙医存有怀疑和恐惧,就是因为牙医是最有可能对他实施阉割的人。事实上,在安东尼奥的成长过程中,不同的牙医确实对他实施了几次阉割,只是到最后一次才割得彻底。
第一次阉割的实施者是童年时的牙医卡那罗,他“侵犯”了安东尼奥的母亲,母亲是安东尼奥第一个爱恋的的对象。在卡那罗给母亲看牙这一场戏中,先是卡那罗的主观镜头,表现卡那罗盯着母亲性感的身体。接着转换成安东尼奥的主观镜头,他看到了母亲胸部的起落、卡那罗倾倒在母亲的身体上,同时也听到母亲痛苦而又像是满足的呻吟。镜头不断在安东尼奥的主观镜头和卡那罗的主观镜头之间转换,还插入反打表现安东尼奥的表情,让我们感受到安东尼奥的屈辱、恐惧,和想象中卡那罗获得的快感。
第二次阉割的实施者是聋哑牙医贝鲁加,他砍死了自己年轻的妻子菲洛莎,菲洛莎是安东尼奥喜欢的第二个异性。菲洛莎被砍死在一个纯白色的浴室里,墙上的瓷砖、水池、马桶、浴缸和贝鲁加的衣服都是白色的,飞溅的血液在墙上形成了无数条竖直的条纹。最后整个画面幻化成过度曝光的一片白色和打破纯白色氛围的几条红色血迹。由对比鲜明的色彩和不规则、繁杂的线条组成的这个骇人场景只能是安东尼奥的想象,是安东尼奥内心对这件事的恐怖记忆,因为作为全片讲述人的安东尼奥并不在场。因此我们很容易理解,为什么浴室外那个幽暗的走廊在安东尼奥每次去看牙医前都会出现。镜头总是伴着贝鲁加粗重的喘息声缓慢向前推进,一次次更加接近浴室的门口但只有最后一次才进到门内——这代表着在安东尼奥内心深处挥之不去但又不愿轻易面对的恐怖记忆,这种记忆在安东尼奥每次看到牙医时都会袭上心头。当他再次见到童年时的医生卡罗那时,“好像我心里所有的鬼魂都安排到了这里”(安东尼奥画外音),恐怖的记忆终于挣脱了压抑,从潜意识浮出到意识中。
安东尼奥的前两个情人都被牙医侵犯、伤害,他无法保护她们,他感到自己受到阉割。但这两次阉割不是彻底的,因为安东尼奥对他前两个情人的感情是暧昧不明的,他作为男人的尊严并没有因为失去她们而被摧毁。经历了两次阉割的痛苦,当成年的安东尼奥知道自己的情人跟牙医鲁卡混在一起的时候,阉割的恐惧再次袭来,他当然会怀疑他们两人有染。最终,是鲁卡对安东尼奥实施了彻底的阉割,不过这是后话了。
安东尼奥的成长经历了一个典型的俄狄浦斯情结的历程,不过有些特殊的是,他的亲生父亲并不是心理学意义上真正的父亲。安东尼奥的父亲似乎对儿子与妻子亲密的关系也有些嫉妒,但他只能无奈地向儿子询问妻子是否真的爱他。所以,安东尼奥父亲的角色是由另外两个男人共同充当的:一个是尼诺叔叔,在安东尼奥记忆的闪回中,我们看到尼诺叔叔教他怎样通过跳探戈吸引女人、怎样反抗其他男孩的欺侮,尼诺叔叔帮助安东尼奥确立了男性的性别认同;另一个是牙医卡那罗,卡那罗“侵犯”、“占有”了安东尼奥的母亲,同时他实施阉割的能力也威胁着安东尼奥,这使得一般男孩的“弑父”冲动在安东尼奥心中变成了对牙医的怀疑和恐惧。这两个父亲的共同作用使得安东尼奥走出了对母亲的爱恋,用其他异性置换母亲的位置,但是母亲仍然是他心目中最完美的女性,总是在关键时刻给他一些指导。母亲和尼诺叔叔两个人(作为父母)的教导塑造了安东尼奥的基本人格。
安东尼奥成年之后,经历了一次离婚,他和情人玛拉生活在一起,但因为他怀疑玛拉与牙医鲁卡有染,两个人无法有效地沟通,他总是处于强烈的孤独感之中。这既是安东尼奥显著的阉割情结的结果,又是现代人普遍面临的基本困境之一。我们看到,导演用影像反映了安东尼奥内心的疑虑、不安。当安东尼奥和玛拉第一次去鲁卡家里吃饭的时候,构图明显表现了三个人的亲疏关系。在厨房里的一场戏中,要么是玛拉和鲁卡的双人镜头,要么是安东尼奥的单人镜头,安东尼奥和玛拉没有在同一个镜头里出现过。这中间还插入对鲁卡切肉、绞肉动作的特写,让我们联想到安东尼奥面对牙医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奈心情。餐桌上,安东尼奥和玛拉终于出现在同一个镜头里,但安东尼奥坐在桌子一端,玛拉和鲁卡坐在桌子另一端,空间关系再次表现了玛拉和鲁卡之间的亲密。鲁卡切下一块肉以后,叉在叉子上,提醒牙齿不好的安东尼奥肉“不太好嚼”。这句话伴随的是鲁卡的特写,叉子上红色的肉放在虚化的前景,活像一面旗子,这分明是向安东尼奥示威,是对安东尼奥的阉割威胁。表现人物关系的构图、隐喻式的蒙太奇,都是与安东尼奥的感受和想象相契合的,体现出这部电影鲜明的表现主义风格。

2. 四个牙医

安东尼奥的牙齿被玛拉打坏之后,他去看了四个牙医。这四个牙医都有鲜明的特点。
第一个牙医就是和玛拉关系暧昧的鲁卡。看牙医之前,第一次插入了贝鲁加杀人的浴室门外走廊的镜头。鲁卡诊室内的第一个镜头是安东尼奥的主观镜头,色彩由开始的黑白转为彩色,表现了安东尼奥从回忆回到现实的过程。鲁卡诊室内的色彩是黯淡的白色、灰色。墙是灰色的,医生护士的衣服、医疗器械、电脑显示器的边框都是白色的。主要的光线是从窗外透过百叶窗照进来的惨白的漫射光,以及模拟医用照明灯的白光。整个环境给人以单调乏味的感觉。这种色彩和布光显示了安东尼奥内心对鲁卡的厌恶。镜头大多是近景或特写,特别是安东尼奥的镜头景别越来越小:面部特写、眼部特写、牙齿的特写。小景别镜头的组合使得环境显得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两个男人内心的斗争。作为情敌的牙医把手伸进自己嘴里,使得安东尼奥感到屈辱,男人的尊严受到伤害。他觉得自己受到阉割。
第二个牙医是卡兰德拉教授,是安东尼奥为了逃避鲁卡而找的另一个牙医。卡兰德拉的诊室光照不充足,背景是暗的,光线只有医用照明灯发出的黄光。这场戏的镜头景别里中景占的比例比较多。可以看出,安东尼奥内心仍然怀有对牙医的疑惧,但他心中的不快显然不如面对鲁卡时那么强烈。卡兰德拉医生问起安东尼奥孩子的牙齿,又谈论男人与女人的关系,使得安东尼奥想到去看看他的前妻和孩子。
第三个牙医是安东尼奥前妻介绍的罗托。罗托的诊室墙是紫色的,壁橱里摆满了牙齿的模型。刺激性的色彩和怪异的摆设衬托了安东尼奥内心的不安,因为罗托知道安东尼奥为情人抛弃了前妻和儿女的往事。这场戏里特写和近景又占了比较高的比例,因为两个人物内心的活动比较激烈。果然,在这场戏的后半段,罗托喋喋不休地教训安东尼奥要对妻子和孩子负责任。安东尼奥无言以对,他的尊严再次受到伤害,他又经历了一次阉割的痛苦,虽然这次的痛苦要比面对鲁卡时小得多。
第一个牙医和第三个牙医分别是安东尼奥的情人和前妻介绍的,他们和安东尼奥的女人关系密切、他们知道安东尼奥的隐私。完全地占有自己的女人、掌握自己的命运被认为是男性特征、男子气概的重要组成部分。当男人不能做到这两点时,他们会感受到被阉割的痛苦。
第四个牙医是安东尼奥童年时的牙医卡那罗。卡那罗的诊室位于贫民区的一座破旧公寓楼里,诊室内光照很不充分,包括白炽灯、蜡烛、台灯等点光源和电视机荧屏、窗帘透进的光等片光源,但都比较微弱。电视机荧屏闪动的淡蓝光烘托出阴森、狰狞的气氛。作为主光源的白炽灯熄灭以后,只剩下幽暗的背景光和膧膧人影,配以麦克拉的尖叫,把拔牙变成极其恐怖的事件。这场戏虽然没有明显地使用麦克拉的主观镜头,但她的尖叫声和恐惧的表情提醒我们注意历史的对应:当年是安东尼奥看着母亲被牙医“侵犯”,现在是安东尼奥的女儿麦克拉看着父亲被牙医任意摆弄。很可能,麦克拉又将重复安东尼奥的心理成长历程。童年时的牙医卡那罗在安东尼奥痛苦的呻吟中拔下了他的两颗大牙。这是安东尼奥与阉割焦虑诀别的开始。他没有了门牙,但从小伴随他的牙齿缺陷终于离他而去。虽然新的牙齿还没有长出,但他心理的负担已经减轻了很多。

3. 新的牙齿

在卡那罗诊室外的大厅等候时,墙上画着的树林引起安东尼奥的幻想,他感觉自己在树林里迷路了。“我找不到我丢下的可以指引我回家的面包屑,一定是被鸟吃掉了。”《格林童话》里有一个故事叫《汉塞尔与格莱特》,讲的是名叫汉塞尔和格莱特的兄妹两人被父母遗弃在树林里,他们撒下面包屑标记回家的路,可是面包屑被鸟吃了,两个小孩面临着被野兽或者巫婆吃掉的危险。但聪明的兄妹两人成功地躲过了巫婆的追赶,又吸引了前来打猎的国王的注意,最后两个人分别成了大臣和王后。这是一个柳暗花明、绝处逢生的故事。安东尼奥来到卡那罗的诊所之前,在大街上看到玛拉和鲁卡接吻,他知道玛拉注定要离开他,他感到自己是被上帝抛弃的、迷路的小孩,他的阉割焦虑达到最高点。但安东尼奥在树林中见到的母亲给了他一个颇含深意的回答:“只有迷路了,才能发现更多的东西。”这表明,当安东尼奥被彻底阉割的时候,当他的阉割焦虑消失的时候,他的生命将迎来新的起点。这时,高调的摄影、轻灵悠远的音乐,已经让我们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彻底的阉割是由鲁卡实施的。在鲁卡的生日聚会上,透过滤镜产生的变形的影像表现安东尼奥醉眼朦胧,也表现他做出最后决定之前的激动和踌躇。安东尼奥接受了尼诺叔叔和聋哑牙医贝鲁加的激励,放下顾虑,向鲁卡挑明了他的愤怒。安东尼奥的努力打破了无法沟通的状态,但也果然带来了被阉割的结果。安东尼奥被鲁卡叫到卫生间,用手矫正了他的牙龈,露出了新的牙齿(这场戏也许只是安东尼奥的幻想,关于阉割的幻想)。当然,安东尼奥的情人玛拉也离他而去。这一次,鲁卡对安东尼奥实施了彻底的阉割。但也正因为是彻底的阉割,安东尼奥失去了对阉割的恐惧。安东尼奥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高兴地说“谢谢鲁卡”。他确实应该谢谢鲁卡,因为是鲁卡帮助他摆脱了阉割焦虑。大多数人渺小的身体被压在许多宏大的概念之下,比如男人的尊严、责任感、对异性排他性的占有欲等等。当安东尼奥决定放下的时候,一切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甚至心中常常出现的母亲形象(对母亲的依赖)也可以消失了。他的生命呈现出从来未有的轻盈状态。影片最后,当安东尼奥在路灯下一个人跳舞的时候,他已经彻底摆脱了焦虑、获得了自由。然而,他将要面临的可能是同样难以忍受的虚无和孤独。这场戏的最后一个镜头是从高处的俯拍的,似乎是上帝俯瞰众生的视点。上帝在天空中默默地、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人类在困境中彷徨、挣扎。

4. 哲学教师的独白

安东尼奥的独白是贯穿全片的叙述线索。安东尼奥的独白在常人看来有些神经质,然而又似乎含义深远,符合他作为哲学教师的身份。这样的独白充满了知识分子的特点:敏感、深刻、想入非非。这种哲学教师的独白让观众产生更多的想象,使得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中萌生出哲学的意味,使整个影片成为一个寓言。在这里,安东尼奥的处境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处境,而是整个人类的处境和人类思想的处境。弗洛伊德说,每一种文明都是一种压抑形式。人类受益于自己创造的复杂文明时,时刻感受到渺小的生命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时刻处于焦虑之中。人类总是在文明还是虚无、压抑还是激情之间选择,在两难之中彷徨。如此困境中的思想者只能像安东尼奥这样忍受痛苦和焦虑。虽然思想的痛苦可能并不会改变人类的处境,但思想者却不能不继续痛苦地沉思。

《牙》是一个充满超现实和魔幻色彩的寓言。导演运用了许多手段把影片和现实拉开距离:多用近景和特写,长焦镜头使得前景和背景虚化,人物与环境产生疏离;表现现实的戏(特别是内景戏)多用低调摄影,表现想象的戏则多用高调摄影,形成现实世界和心灵世界的高度反差;倾斜的、甚至旋转90度的构图,产生虚幻的感觉;时而热烈时而轻灵的音乐,营造梦幻气氛;怪异的道具和摆设,制造超现实的感觉等等。超现实作品的意义在于促使观众用一个超越的视点观察现实世界,启发观众用新的角度思考现实的问题。这样的作品必然充满表现主义风格,因为导演不关注现实世界“本来”是什么样子,而是关注现实世界在人的心灵中会引起怎样的感受,导演会故意通过现实的扭曲获得新的视角。然而,表现主义作品有它天然的缺陷,就是有太多的强制性,观众必须接受作者的观点,没有多少自由思考的空间。《牙》就是这样一部同时拥有表现主义的魅力和缺陷的作品。

http://blog.sina.com.cn/u/55afbad001000717

狼牙幻想Denti(2000)

又名:Teeth

上映日期:2000-09-12片长:96分钟

主演:赛尔乔·鲁比尼 阿诺克·格林布戈 汤姆·诺姆贝尔 

导演:加布里埃莱·萨尔瓦托雷斯 编剧:Gabriele Salvator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