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时还是离开了,尽管弗雷德在火车站的过道上说“我不想离开罗马”,尽管简达无限感慨地说:“以后再没有机会一起跳舞了。”尽管弗雷德做出了25年前舞蹈中的那个汽笛响起的动作,尽管有很多的年轻人要他们签名,但是“再见”还是从他们口中说出,再见,或者是再不见,在分开而驶向不同方向的火车上,他们将走完没有舞蹈的最后生命时光。
再见,是和朋友告别,是和舞蹈告别,是和最后的相聚告别,或者也是和那个无限缅怀的时光告别,而再见之后则是另一个时代的开始:火车启动了,城战的电视里正播放着节目,节目里正介绍着电视的发展:“据悉,罗马及其周边有68个电视台……”而介绍之后则是一段电视广告……在节目持续播出中,“剧终”的字幕打在上面——这意味着他们这一段旅程降下帷幕?还是隐喻着电视时代到来之后舞蹈、音乐和电影艺术的终结?
灯光也灭了,这是一个漫长黑夜的开始,当费里尼以这样的方式将故事推向终结,或许在“舞国”落幕的叙事中,有着一种对于整个时代的缅怀,而且,这种缅怀在简达说出“再见”之后变成了某种无奈,而在无奈的情绪渲染之前,费里尼似乎还想从这个被覆盖而无处逃避的世界里窥见一个暂时可以呼吸的出口:简达和费雷德作为曾经的舞伴,他们前来参加这一场演出,就是为了重现曾经的艺术,就是为了寻找那些回忆,“我其实是想见见你。”直到演出结束,简达才无限深情地对费雷德说,而在整个过程中,从一开始的等待,到意外的邂逅,再到一起排练,直至最后登上舞台,在两个人的心里,相聚而回到从前,是他们一直的心愿,即使被时光隔开了那么长时间,即使每个人的生活都发生了改变:费雷德说自己在精神病院呆过,生活一直呈现着流浪状态;简达一个人住,女儿安娜一个人住,但是接到邀请的时候,他们却又放弃了一切,似乎这难得的相聚可以让他们忘记生活的烦忧,一起回到艺术时光。
从火车站出来,简达问接送的工作人员第一个问题就是:费雷德到了没有?到了酒店之后,她再次问前台的人,弗雷德到了没?而在入睡前因为隔壁的吵闹声太响,简达甚至走出房间,却看到了已经略显老态的弗雷德,只是简单的问候,但是当两个人目光相触的时候,也仿佛看见了昔日各自的风采。之后他们一起坐上前往录制节目现场的接送车,一起聊起和舞蹈有关的话题,一起回忆起曾经的点滴,在那个还在装修的通道里,他们穿上了当初跳舞时的服装,当弗雷德模拟汽笛声,当简达款款白裙来到他面前,过去的时光真的回来了;而在节目现场,他们作为曾经的知名人士走向了舞台中央,在一曲舞蹈之后,简达深情地说:“我们成功了!”在掌声中他们深深鞠躬,恍如曾经被注目的舞蹈明星,时光像是真的没有远去。
但这只是费里尼用力挖开的一个出口,他们的聚首只是闪现在现实中的一个镜头,像是一场梦,正如弗雷德说的那样:“就像在梦中把自己忘掉。”两个已经日渐苍老的人,似乎总是处在一种边缘状态,简达将自己曾经表演的照片给助理,并开始回忆曾经的辉煌,但是助理却没有很强烈的欲望,他懒散地坐着,然后说了一句:“大家都喜欢恋爱故事。”这句话一方面似乎在询问简达,曾经在舞台上创造辉煌的他们是不是也有花边新闻,而另一方面则是传递了当前那些娱乐节目的极高关注度。的确,在简达来到罗马的整个过程中,她几乎从来没有成为主角,大家似乎都爱理不理地,而在她的注视下,那些打扮得奇形怪状的人,则成为了关注的中心,而这无疑是艺术泛娱乐化的表现。而当弗雷德到来之后,他看起来并没有被边缘化,四处寻找娱乐的话题,但是很明显,弗雷德是用一种讽刺甚至挖苦的方式让大家注意到他,他会嘲笑那个新潮的女人:“没有屁股的女人就象没有绳子的山地兵。”他会对自称是作家的男人说:“我也写过一些格言。”然后引用了格言:“肉体的欲望是一种反射的作用……”让在座的人哄堂大笑;当看到有人身上别着各种勋章时,他则讥讽他:“你是不是忘了你最重要的勋章:胸括约肌章。”
简达的格格不入,弗雷德的挖苦嘲笑,是他们在这个时代被边缘化的一种尴尬,而在这尴尬之外,他们则以忆旧的方式唤醒人们对曾经艺术世界的关注,“不仅仅是舞蹈,还有深层次的东西。”费雷德就是在阐述这些深层次的东西,当有人说起踢踏舞的时候,费雷德便敞开了话题,他说,踢踏舞是黑人奴隶在劳动中所发出的信号,因为在主人的看管下,他们无法直接交流,于是他们通过身体的拍打和制造声音来交流:“我爱你”“我有刀”,最后都融入了舞蹈里。但是随着时代的变化,这些艺术起源都被异化了,所以当弗雷德坐在那里,一只7岁的猴子在给他擦鞋时,他感慨道:“这证明猴子的确是人类的祖先,只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因为那个纯粹的大自然已经不存在了。”
纯粹的大自然不见了,纯粹的艺术异化了,所以简达和弗雷德还是聚首在这场演出中,的确是一种挽救,一种缅怀。但是这已经不是属于他们的那个时代,他们现在每天所看见、听见和接触的时代,就是“电视时代”。在这个电视时代里,简达和弗雷德有三重身份,起初他们是旁观者:简达从火车中下来,就看到了正在播放洗漱用品广告的电视;坐到接送车上,前面也是正在播放节目的电视机;来到宾馆,工作人员正围着电视机;来到房间,服务生首先为她打开电视机,电视里正在播出引发足球暴力的节目……可以说,电视已经无孔不入,而在这样的现实里,他们也只能成为一个观众:在房间里休息时,简达看到老年人做嘴部运动的电视,于是跟着坐起来;第二天看到了弗雷德,弗雷德正在认真看着一档节目,里面的美女正在介绍香肠。
作为观众,他们无法逃离这个处处是电视节目的现实,但是最讽刺的是,他们不仅仅是旁观者,也是参与者:邀请他们来参加节目的正是一档名为《大家好》的电视节目,而为了这档节目,电视台邀请了许多演员,他们穿着奇装异服,他们表达着叛逆性格,他们却为了观众需求,可以说,电视节目的娱乐化、消费化特点显露无疑,而当简达和弗雷德的节目安排在这中间,也显得尴尬:当他们即将进入演出区域的时候,领队问她年龄,隐含的意思是:她已经不属于这个年轻人的时代;舞蹈的彩排没有专门的场地,他们只好在没有装修完成的过道里热身;而当他们被介绍进入舞台的时候,却突然遭遇了停电事件……
停电从某种意义上,却可以视为费里尼对于电视节目的一次人为中断,电视需要电力供应,当电力中断,电视直播也便无法完成了。在整个过程中,一起出现了两次停电事故,第一次是在酒店,当工作人员举着蜡烛的时候,简达戴上了皇冠的道具,接着开始演示踢踏舞——这无疑是一种暗示:只有停电而没有电视节目,艺术才能重新回归。而第二次就出现在他们准备大展舞姿的时候,舞台一片漆黑,他们无法继续跳舞,也无法看见别人,此时的尴尬,简达想到了逃离,“我们来这里做什么?两个人都是傻瓜,我们快逃吧。”但是他们没有逃离,这种在黑暗中没有逃离的状态,一方面可以让他们在黑暗中对毫无顾忌地那些观众和工作人员进行抱怨,另一方面,也让他们可以得到不受干扰地交流,所以简达说:“我其实想见你。”而弗雷德说:“真的好浪漫。”没有逃离,也意味着另一种结局:他们依然要回到电视节目中,他们依然要参与其中,他们依然无法成为叛离浙——当电力恢复,当舞蹈继续,当“我们成功”成为最后的欢呼,实际上他们不想离开也无法离开这个电视现场。
停电时为什么不离开,似乎也揭示了他们存在对于这个时代来说的第三种身份:见证者。就像在他们舞蹈之前采访一个名叫西路贝斯特里的人,他是和电视隔绝试验的体验者,在试验结束之后,他回归了日常生活,面对主持人,他发出了感慨:“那种经历实在太可怕了,以后这样的试验不要在百姓中开展。”也就是说,太多的人已经无法离开电视,他们参与,他们旁观,他们也见证了这个无法逃离的时代——即使弗雷德在跳舞时摔倒在地,但是他还是坚持跳完,为了重现那段时光,为了保持节目的完整性,也为了不在这个时代缺席。
“你们发现了电视,你们沉浸在电视中。”弗雷德的这句话就是这个时代的象征,所以在被消费、被娱乐化的电视时代里,艺术只能缅怀,艺术家在边缘,节目只是无关紧要的一环,最后的“再见”,最后的拥抱,最后的分离,都是回不去的无奈和感伤,而在火车启动之后的岁月里,简达和弗雷德或许也只能在这期节目的重播过程中,和自己的后辈说起曾经的过去和辉煌,隔着屏幕,那一个如幻境的梦是他们最后的回忆。

舞国Ginger e Fred(1986)

又名:Ginger and Fred / 金格和佛瑞德 / Federico Fellini's Ginger & Fred

上映日期:1986-01-15(法国)片长:125分钟

主演:朱丽叶塔·马西纳 马塞洛·马斯楚安尼 佛朗哥·法布里齐 Fr 

导演:费德里科·费里尼 编剧:Federico Fellini/Tonino Guerra/Tullio Pinel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