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西奥·安哲罗普洛斯
主演:manos katrakis,giulio brogi,dionyssis papayannop 等

关于梦境,关于乡愁,关于孤独与狂欢的一场永恒的对峙。——陸支羽

时晴时雨的三月,离安哲新片的柏林首映已然过去老长一段时间了。《时间的灰烬》,我不止一次把它想象成墨镜王《The ashes of time》的希腊版。想必这种莫名的浅浅的体悟将一直持续到“春蚕到死、蜡炬成灰”。汩汩风声中,我听到安哲苍老的叹息,若洞穿时光的钝响:“过去,我们总是习惯于认为自己是历史的经历者。现在,我已经无法分辨,我们究竟是历史的缔造者,还是已经背叛了历史的旁观者。”
纵观安哲的一系列影片来看,我们发现,《塞瑟岛之旅》是其创作的分水岭。在此之前他的电影描述个体如何受困于历史的巨变,而在此之后,他的电影则专注于呈现或而内在或而外在的漂泊。



影片伊始时的宇宙影像若一场宏大的梦境,沉涩低冽如啸叫般的音乐像盛大的潮水涌过心灵的堤防。这个开场,宛若库布里克《2001太空漫游》的开篇,散射状的关于生命的无限与被放大的孤独涌成跌宕起伏的星云;又宛如博尔赫斯的交叉小径的花园,一种无限的洞穿时空的气息扑面而至。继而,光渐亮。剧作家亚历山大(又译:亚历桑德斯)从晨雾中醒来,儿子小斯皮罗在阳台上对着远处的山谷和海风打着节拍。这个小斯皮罗的细节与之后斯皮罗老人面朝山谷起舞的桥段相得益彰,昭示着一种“小”与“老”的祖孙间时光错格的形象对位。而亚历山大用父亲的名字来为儿子命名,这又是怎样一种关乎血肉的心灵的传承呢?当安哲的360度长镜头缓缓兜转过我们的心,洋流深处的光汩汩涌起。



故事中,亚历山大的身份是隐性的,安哲并没有过分强调人物的存在,寄寓其中的更多是一种哲学范畴的思考。而从片头处一批老人参与表演面试的场景,我们可隐约推断出主人公亚历山大的剧作家身份。这一点在影片后半段亚历山大的日记式独白中再次得以印证。原话如是:“……听见村民的心声,是愤怒之声。老太婆用绝望的眼神看镜头,都被破坏掉了。两个人下楼梯,老太婆锁上门后把锁交给老人。老人说,这是第三次被放逐。”这段以第三人称叙事的独白显然更趋向于剧本创作之味,而其中“老太婆”之类的叫法也显然不符合现实中晚辈对长辈应有的敬重。因而,这整个故事极有可能是亚历山大脑海中的臆想,唯一值得信赖的是,这些必然都根植于亚历山大潜意识里的过往记忆。从这一角度分析,亚历山大心中的父爱之光顿然显得厚重了许多。固然鲜未谋面,但父子之情绝然不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过气玩具。或而,于亚历山大而言,父爱的缺失惯性致使他已然无法掂算出父亲在孩子心中的“重量”,而斯皮罗老人的偶然回归,似乎果然唤醒了一些什么。这种“唤醒”在影片中俯拾即是,如亚历山大跟踪薰衣草老人的幻境式桥段,如与山中鸟雀共鸣对话,如维拉口中关于“影子”的言说。
亚历山大跟随薰衣草老人的长镜头影像是本片的经典桥段之一。作为艺术家的内质性遐想,《塞瑟岛之旅》从“精气神”层面完美地秉承了费里尼在《八部半》中经营过的“意识流困境”。当亚历山大失魂般追随老人而去,我凛然听见了时间一片片碎裂开的钝响,及至老人消失在海边,我才从幻梦中兀自惊醒,而亚历山大犹在镜中。有人分析过这位独独出场一次的薰衣草老人,称其为“一道影子”;而这个阐释正契合了维拉说过的一句话,“我们为何总是要追着影子跑?”人说安哲的孤独纵然皆为旷世之妙想,但其中的哲学暗含终究太过深邃,令人无力参透。
另,这一段配乐真宏大得令人着迷,若生命中狂涌的大风,掀起上帝偌大的裙袂。念及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蓝》,那一簇簇蓝色光线迎着交响乐起伏暗涌的巧想犹然萦绕心畔。



这是N年后的第一次见面。黑皮箱,黑风衣,苍老而沉默。遗失已久的父爱突然重新涌过家的门槛,无法不令年逾而立的亚历山大茫然若失,如若斯皮罗老人郁结心头的故土之情。老人强颜欢笑道:“我们不是应该互亲彼此吗?”旋即一阵沉默,宿命般的陌生笼罩下来,罩住了每一个孤独的灵魂。念及亚历山大与维拉之前的谈话,我唯有扼腕叹息;维拉说,“你知道吗?他可能是我们的父亲,但是过了32年,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



几个重回故土后的忧伤细节。

①行至半路,斯皮罗老人几次推推攘攘地回转身去看亚历山大,若第一次出门的孩子。细想,这其中又何尝不透露着一代人的影子呢?这影子,是斯皮罗老人的,是亚历山大的,也同样是小斯皮罗的。
——亚历山大:“怎么了?”
——斯皮罗:“我很害怕。”
——亚历山大:“她(母亲)在等你。”
——斯皮罗:“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②老人与妻子的久久对视,像一把堵住沙漏泻口的匕首。斯皮罗老人的脸陷在阴暗中,妻子卡特琳娜的脸则正对着光。一明一灭中,她喃喃地说:“吃过饭了吗?”老太太的嚅嗫中带着无可奈何的嗔怪与疼惜,却终于只化作清淡如风的一句问候,恍若“原来你也在这里”的经典言说,传达出平凡中的丝丝入扣。
③老人几次伸出手去握妻子的手,却终于缩将回来,轻轻叹了一声:“卡特琳娜!”诶,谁说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究竟是承诺还是玩笑?那一伸一缩间承载的苦痛呐,言之不尽!
④儿子亚历山大道过“晚安”走出房间后,斯皮罗才终于喑哑地低语道:“晚安了。”这短暂的沉默的间隙,岁月碾过的印痕该镌刻下多少流年轶事啊。然而,这一对父子之间却什么也没有,唯有一句自说自话的“晚安”艰难地被说出来,就像晚到了32年的爱,终于无力去一一弥补。



再见故乡的山谷时,老斯皮罗急不可耐地摆起舞来(与开场处小斯皮罗打拍子的画面相呼应)。随即,镜头渐渐拉远,一半天空,一半山谷。那是独属于一个年代的足迹,是老人内心深处洗刷不掉的烙印。兀自念及陈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想必亦是这样一番浩大的孤独之景吧。及至亚历山大喊“爸爸”的声音打断开老人的冥想与狂欢,思绪才终于从虚构中抽离出来,遁入现实。这个细节同样值得深究。于斯皮罗而言,亚历山大第一次喊他“爸爸”竟然是处在这样一种情状中。这一声喊,如此决绝地锯开了父与子之间本就艰难的“关乎灵魂的对话”,而亚历山大却犹然不自知。想及莱昂内《美国往事》中女孩呼喊“面条”时的场景,莫不令人唏嘘。



“斯皮罗,你根本不存在。”“手里拿着枪在山里到处跑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你是个死人啊,被劳瑞沙的法院判了四个死刑,这几年来我身上都带着这张报纸。斯皮罗,你不能再惹麻烦了,你消失吧。”村长隔着黑鸦鸦的栅栏在屋外喊话,带着令人惧怕的哭腔。那是适合集体愤怒的年代,却终于无力待见寡言少语的斯皮罗。他宁愿选择逃避,也不愿畅开心扉。他唯独用鸟叫的方式与妻子卡特琳娜意语。那是一种无需明言的心照不宣,即便不曾相濡以沫过,却终于踉踉跄跄地开始坚定起来。他说,“什么时候才能回到祖国的怀抱。”他说,“我不去,我要留下来,这是我的土地。”年岁的锉刀磨削了斯皮罗老人的肉身,却终于难以销毁对过往的固守。而这一种固守,在他人看来不可理喻,在卡特琳娜眼中却逐渐柔软起来。于是,她和他站在一起,像一对站在历史尾页的战后伉俪,她仰起头脉脉地看他,她说,“你一点也没变,当你害怕时,总是独自离开。”
这一桥段是关于群体与个体的对抗。村长口中的那段黑色往事,尘封了多年,却又终于被悲怆地提起。那孤原上犀利燃烧的房屋,那夜色中幽蓝幽蓝的树,那荒草飘摇壮气零散的战前村落,那“精气神”齐齐丧失的“无主之地”。犹记得老人独自一人岿然不动的场景,与他对峙的是一大群手持“武器”的村民。这究竟是遁入蛮荒的错觉还是时代的不可扭转?老人果真畏惧了吗?我不相信。我不止一次地把这傲立于孤原的背影与古希腊的英雄雕像牵系到一起,及至片尾处的孤岛式意象,那在水一方的浓浓乡愁从背后暗袭了我。



海港边的小酒馆里正在举办宴会,但影片中极少触及宴会的正面镜头,而顶多只是通过镜子的反照来表现人群的狂欢。这是充满象征意味的一种反观,法斯宾德就曾在《狐及其友》中用这样的反观来表现过爱情的残酷。在我以为,把小酒馆看作一个隐性的舞台是合情合理的,它与搭建于海岸边的显性的舞台遥遥对峙,象征着一场社会群体针对个体命运的荒谬挑衅,正如孤独与狂欢的对立,正如另类个体与同类群体的对立。
与“镜子反观”的镜头描摹相得益彰的是维拉的一段话,她说,“令我感到恐惧的是,我时常发现我不再相信任何事物。然后我看着自己…它是唯一提醒我还存在的东西。”



塞瑟岛,是为爱神的故乡。
天空开始落雨。老人孤立在雨中,看不见,有一种莫名的悲伤。那是镜头无力触及的“禁区”。继而,琴声倏然响起,老太太挪上岸边的舞台,她说,我要跟他去。我要跟他去。我要跟他去。……
汽艇渐渐没入黑暗之中,光线被悄悄融亮了。翌日清晨,两个老人相拥着坐在浮筏上,若两条久违的悲伤的鱼,相濡以沫着。天是悲伤的幽蓝,海是悲伤的幽蓝,生命是悲伤的幽蓝。镜头一帧一帧地拉远,浩大中的孤独隐隐侵袭着我。人说,那是一种桀骜的漂泊,这样的漂泊亦是同样桀骜的安哲毕生追求的隆重主题。或而,这种种正契合了我们对于西方世界的最本真的念想,即“人的一生就是一场尤利西斯式的漂泊”,这个主题在安哲的另一部力作《尤利西斯的生命之旅》中更然昭彰可见。关于国境,关于乡愁,关于孤独与狂欢的一场永恒的对峙,终于无力弃绝,亦无人胆敢弃绝。人固然是需要孤独的,却又每每看不惯孤独,这本身便是一丛混乱的“茅草”。而在安哲眼中,爱和家园的希望,却终将被盛大的孤独所湮灭。



《塞瑟岛之旅》结尾处漂泊于海面的两个老人,时不时地勾起我对《雾中风景》的细细回忆。那是许多年以后了,安哲对他的小女儿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重新创造这世界。就像这样,手轻轻一挥,雾就会消失。”那是在水一方的《雾中风景》。浓雾中悄然隐现的孤树,像一场残酷的成人礼。而《塞瑟岛之旅》中的两个老人何尝不像《雾中风景》中的两个姐弟呢?唯独不同的是,“雾中”自有“风景”,而“塞瑟岛”的爱神永恒地被蒙住了面纱,那永恒挥散不去的浓浓的大雾恍如人心的一抹孤独的屏障。

塞瑟岛之旅Ταξίδι στα Κύθηρα(1984)

又名:Taxidi sta Kythira / Voyage to Cythera

上映日期:1984-04-21(希腊)片长:120分钟

主演:马诺斯·卡特拉基斯 梅丽·赫罗诺普卢 迪奥尼西斯·帕帕扬诺普 

导演:Theodoros Angelopoulos 编剧:Theodoros Angelopoulos/Tonino Guerra/Thanassis Valtinos

塞瑟岛之旅的影评

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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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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