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4号,我去观看了上海电影节的纪录片《西西弗斯》。这部片子的官方介绍是这样的: 这部纪录片是一趟墨西哥成瘾康复机构之旅。在公共基础设施缺乏的情况下,成瘾者自己创造替代方法去解决问题。作为非官方的康复中心,它提供在医学/专业治疗范围之外的康复方法。Sisyphus is a journey to addiction rehabilitation in Mexico. In the absence of a public infrastructure to combat this problem, annexes are the alternative created by addicts themselves. The annexes are unofficial rehabilitation centers offering a method of rehabilitation designed outside the scope of medicine or professional therapy.  成瘾者的概念大家听着拗口,其实很简单,酒精成瘾、吸毒,都算。我曾经做过毒品研究课题的助理,也对戒瘾背后的精神健康话题感兴趣。所以很快就被该片吸引,一方面好奇墨西哥是怎么做这类事情的,另一方面好奇导演如何拍这种片子。片子不长,但相当挑战观众耐心,对于部分观众来说容易犯困,陆陆续续有提前离场的人。这部电影主要讲的就是一个非官方戒瘾机构的日常,从刷牙洗脸到生活琐碎到彼此帮助的互助日常,各种各样的男子肖像展现在我们面前。
墨西哥和毒品的联系不用多说,21 世纪见证了墨西哥当局与毒品的徒劳冲突。所谓的“打击贩毒战争”的血腥代价是众所周知的:2005 年至 2019 年间,墨西哥登记的凶杀案数量几乎增加了两倍。但这场冲突还有另一种代价,通常不会出现在公开讨论中:2007 年至 2017 年期间,非法药物的使用增加了近 200%,而酒精的使用增加了两倍(Natalia Moscoso Lomnitz, 2020)。

戒瘾中心,全控机构的一种

社会学里面有个词叫做全控机构(total institution),顾名思义,就是让一大群人在正式管理之下共同居住与工作的封闭性场所。它指指的是包括军队、监狱、精神病收容所、戒毒中心、住宿学校在内的,将人身自由、言论自由做了相当程度限制的机构。通常这种机构会刻意与外界隔绝,并严密控制个人生活。这个词主要由社会学家戈夫曼Goffman发扬光大。1955年,他在华盛顿特区的圣伊丽莎白医院进行为期一年的田野调查,对精神病院当中被收容者的处境进行调查。 「任何人类团体都会发展出自己的一套生活方式,这样的生活方式是有意义的、合理的,且一旦你靠近它,就变得再正常不过;此外,若想要了解这些世界,一个好的方式是让自己与那些成员为伍,去体验他们由各种琐碎的偶发事件所串起的日常生活。」 他企图从不同于传统精神科医师、或其他社会成员的外部观察观点,更忠实地描绘出医疗机构中的病患处境,批判当时医疗机构对于精神病患的所谓「医疗行为」,以及所谓全控机构的问题。他的研究在1961年出版《精神病院:论精神病患与其他被收容者的社会处境》(Asylums: Essays on the Social Situation of Mental Patients and Other Inmates) 本书目前只有台译本,据说大陆的简中版本已经翻译好,尚未出版。刺鸟栖息地在BelongingSpace有陈列该书的台译本资料和其他相关讲义,欢迎来阅览。 本书最重要的论点之一,是揭露出全控机构如何对收容者原先的自我进行系统性地屈辱过程。被收容者作为成人本应具有的自我控制感、自我决断能力与自主权被彻底剥夺,并且以「治疗」、「福祉」为名来合理化。除此之外,全控机构也并行一套特权系统,透过家规、赢头小利与惩罚,导引与强化被收容者的合作,以让他们能形塑出符合机构预期与要求的新身份认同(曾凡慈,2013)。这本书在当年,多少推动了精神医疗去机构化的发展。而其中的观察发现也并不局限于精神医疗体系,至今仍然能与我们的生活相呼应。
在《西西弗斯》这部电影里,通过各种各样的集体行为,我们得以看到全控机构的各种经典视觉意象。然而,导演并没有刻意采取批判视角,试图把戒瘾机构作为一个要去“揭露”的对象,而是借着大量的固定镜头和人物诉说,带我们一点一点走进机构的内部。如果说,导演在批判什么,我更加相信导演希望批判的是墨西哥公共卫生条件的欠发达和政府的不作为。
作为戒瘾者自发成立的机构,片中对于“管理”的呈现非常有限,更多侧重的是朴素的求生欲、重回社会的愿望和与亲人的情感连结。这样的机构被本地人称为anexos(暂且翻译成民间戒毒中心),作为非官方的戒毒机构广泛存在于民间,它们自我运作,自我管理,没有公共卫生部门、医生或心理专家的认可或监督。在西班牙语的资料里,我了解到,拍摄地有三十个多个anexos,各有不同的组织形式。
如果说戈夫曼的全控机构是公权加强的集中体现,这些民间戒毒中心的全控特色则更像是公权完全缺失后的自我管理。戒毒中心的存在,是国家缺席的结果。在与毒瘾的战争中,在与毒品走私的战争中,这个国家最贫穷的人生活在无休止的斗争中。


AA互助会,成瘾者的自助和互助


在《西西弗斯》当中,大量的镜头都围绕AA互助活动展开,也就是一圈人坐在一起聊天或者某个人慷慨激昂分享自己故事的那些场景。 所谓的AA,指的是匿名戒酒会,或称戒酒无名会(Alcoholics Anonymous,简称AA),它是一个国际性互助戒酒组织,其活动宗旨是酗酒者互相帮助戒酒,重回正常生活。活动中酗酒者互相分享各自的经历、力量和希望,以达到戒酒的目的,保证自己不再嗜酒,同时也帮助其他人戒酒。此外,所有成员对外亦均保持个人的匿名。由AA也衍生出了各种戒瘾团体,不局限于酒精成瘾。AA有个著名的12步干预(12 Steps)(见文末),也在片中被反复提到。
从社工的从业经验来看,许多人对“围成一圈聊聊自己的困扰”这件事情还是很陌生的。以至于当别人听说我们的工作以后,常常第一反应是:“哦就是美剧里面那个对吧?” 当公共福利有待发展、系统社会支持尚未抵达多数人日常的时候,人们对于互助团体的想像很有可能是从美剧和美国电影里面来的。 即便在我们看过的美剧和美国电影里面,多数时候,互助团体也是作为装饰性的画面出现,装饰性的意思是对情节没有重大推动,往往只是服务于交代主角生活背景。但是,在《西西弗斯》当中,导演把观众的头几乎按在了互助团体里面。是的,这一次不是一带而过的背景信息,这一次,互助团体本身作为影片的重要拍摄对象出现。

自说自话的男人,去戏剧化的表达

有件事情很有趣,如果你真的在互助团体里面待过,就知道故事的密度和每个人生命的异质性是非常强的。人们在里面哭,在里面抱怨,也在里面给予希望。这种场合从来就不缺少戏剧化。然而在导演的镜头下,这一切却那么的平淡,加上异国语言的陌生,音调语速的缺少变化,以至于视听上让人产生单一乏味的感觉。大量的固定镜头,一个个的男人做着自己的发言。在电影院里,我只能做两件事情,要么犯困睡着,要么努力去听他们讲了什么。各种自己给自己的希望的话,各种给别人打鸡血的话,各种后悔,各种自省,各种愿望…… 导演似乎故意没有去拍摄听众的反应,多数时候,我们看到的只有橘色的墙面,一个喋喋不休的男人,和一个钟。尽管他说的是那么起起伏伏的生命故事,但却又似乎和观众隔了千里万里。没有表演,没有冲突,甚至没有眼泪。 这些男性戒瘾者绝不会没有任何日常互动,但是在导演的镜头之下,这些人的生活彷佛就是不断的自说自话。故意舍弃“对话”的设计,让枯燥之中又增加了压抑。相比而言,马莉的《囚》更具有张力,对于关键人物的聚焦调动起了观众对于人物命运的关心,大量的互动场景也让我们仿佛身处其中。《西西弗斯》的导演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要去掉所有原本这个题材可以制作出来的任何噱头,全片唯一花哨之处可能就是那段安静的舞蹈了:当白色灯泡变成彩色迪斯科光时,观众的感官终于得以放松。接下来的系列访谈总算为影片增加了那么一点对话的口子——对着摄像机说话也算对话。 看到一半的时候我有一种感受:这部电影只是让观众犯困而已,戒瘾中心生活真实的枯燥单调恐怕是观众感受的千百倍。从这一点来说,我倒是很佩服导演,选择用这样的形式去表达这样的内容,是有很大风险的,意味着不去满足观众的一贯口味,意味着不去用我们习惯的方式建立理解。我想,导演大概对于”理解和共情“有着自己非常坚定的想法。

一部全部都是男人的纪录片

作为一个女性,我还没有怎么在这种视角下观察过男性。
我曾经去过云南的戒毒所,男女是分开的。当我作为女性进入男性戒毒所的时候,很难说感受不到凝视。当我去做访谈的时候,也莫名地感觉到:尽管自己有警察陪同,有研究助理的名义,但我在一些被访者的面前,也不过就是一个稚嫩的可以欺骗的可以调侃的女学生——他们的人生经验是可以使他们对我进行迅速分类和标记的。 在这部片子里面,我端坐在观众席上,以购买电影票的方式罕见地获得了一个安全的对于男性的深入观察机会。观看着这些男性的痛苦和挣扎,这种感觉很奇妙。在这里面,我得以集中的感受一种被称为“男子气概”的存在。我会好奇,这些人为什么说话都那么快?这些人为什么都那么生气?好了,抛开这一部分莫名获得凝视特权的幻觉,仍然有许多故事值得讨论。 里面有两个人让我印象深刻,一个是工作人员,他在讲不管自己如何如何地已经能够在戒瘾中心做好工作了,他都不能否认自己曾经伤害家人的事实,只要他回到家,他就仍然是那个犯下了不可饶恕错误的人。他希望大家不要因为复原地不错就忘记了自己曾经也是一个受助者,一个一团糟的人。这个故事里说的是双重身份和助人心态。 一个是找回妻子的男人——唉,看看这个表达,找回妻子,女人又是处在一个被找回和被重新拥有的位置!他说他花了很多年重新得到了妻子的心。他的女儿现在也在卖淫,并且把人生失败归纳与她糟糕的父亲身上。这个故事说的是困境的代际遗传。 很多时候镜头都是男人自己在讲,观众一言不发。一对多的沟通给人一种家长制的威权感,然而因为他们不过只是分享者,又似乎有一种大家长失灵的错愕。这些或许曾经在某个地方耍过威风的男人,这些或许在家庭里面打过老婆孩子的男人,都在此刻变成了孤独的演讲者和聆听者。人们在外面的习气都会被带进来,如果本来就不会倾听的人,不会因为戒瘾就更会倾听,改变和成长是十分漫长的过程。彼此之间的互助往往以不断强化自我道德规训的方式出现,不管是对上帝的爱,还是对于”做一个更好的人“的向往,人们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着。 片子里没有怎么说而我在过去的研究里面知道的事情是,对于戒瘾人员,二进宫是常事。“不管你想怎样重新开始,你去的地方总是有酒精和毒品。” 所谓的自制力是一回事,更多的是在戒瘾的过程中,隔离生活所导致的文化脱节与污名化,迫使大量的收容者在获得释放之后又再度回到机构中。这个事情很常见,在精神病院很常见,在监狱很常见,在戒毒所也很常见。有家回不去,自己准备好了社会却没有准备好。墨西哥的这一家我不知道会不会,但从片名《西西弗斯》来说,我想,大概也不会太大变化。
最后,如果你对于墨西哥的民间实践感兴趣,对于互助团体里面人们到底在讲什么感兴趣,对于热带的粘腻潮湿和夏夜蝉鸣感兴趣,这部片子不妨一看。
不用太浪漫化这种互助,原本就是没得选的人自己找的活路。而我们都有没得选的时候。
或许正如imdb上关于这部片子的介绍所说的,这部电影试图将成瘾视为人类状况的隐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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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到片中intern被翻译为病人,更常见的表达是学员/戒瘾者/康复者。

*12步12Steps

1)承认在面对你的成瘾依赖时你是无能为力的,因此你不能再管理你的生活。

2)接受有更高大的力量存在可以为你提供失去的理智和平衡。

3)你愿意寄托你的生命和意志给这个更高大的力量。

4)你的道德保持没有偏见。

5)向你自己,你的信仰,以及曾经信任你的亲人承认你所犯下的错误。

6)为了你的信仰而愿意去摆脱成瘾后产生的性格缺陷障碍。

7)请求你的信仰力量去除你过去的罪恶。

8)写一份人员名单,里面是你曾经对他们造成伤害的人,并且你准备寻求他们的原谅。

9)着手修复与这些人的关系。

10)保持对缺点的警惕,并在错误发生时承担责任。

11)祈祷和冥想,以提升你与信仰力量之间的关系,并祈祷信仰力量的意志能够充满你。

12)在完成这些步骤之后实现精神启蒙,并通过练习并将12步消息传达给依赖于药物或酒精的其他成瘾者。

参考资料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5%85%A8%E6%8E%A7%E6%A9%9F%E6%A7%8Bhttp://sociorange.blogspot.com/2008/11/blog-post_21.htmlhttps://okapi.books.com.tw/article/7249https://socio123.pixnet.net/blog/post/38337317http://interlocution.weebly.com/35413355423554222727review--forum/7https://zh.wikipedia.org/wiki/%E5%8C%BF%E5%90%8D%E6%88%92%E9%85%92%E6%9C%83http://www.crash.mx/encuadre/sisifos-nicolas-gutierrez-wenhammar-y-santiago-mohar-volkow/https://cultura.nexos.com.mx/sisifos-en-los-anexos-de-mexico/

刺鸟栖息地

非主流精神健康公益组织。以超越学科的视角看待精神健康议题,身体力行促进知识和经验的生产,秉持社会正义的理念,探索多元介入的可能。除了开展同伴教育、互助团体、讲座沙龙等经典社工项目,也通过影像研习、影像制作、戏剧演出、艺术展览等各种艺术创新方式进行精神健康大众传播。连续四年举办药玩·精神健康嘉年华。与多所高校合作,组织教学和培训。曾获北京尚善公益基金会、706空间青年基金、银杏基金会、爱德基金会支持。赞助支持/活动合作/投稿,联系thornbird123@foxmail.com


西西弗斯Sísifos(2019)

又名:Sisyphus

上映日期:2019-10-22(墨西哥)片长:90分钟

主演:未知

导演:Santiago Mohar Volkow Nicolás Gutiérrez Wenhamm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