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爱情神话”?
电影的题目,倘若直译过来,应该叫做《费里尼的萨蒂利孔》。两个拉丁名字拼在一起,总教人云里雾里。所以在此之前,必须介绍一下“萨蒂利孔”是何方神圣。
简单地说吧,《萨蒂利孔》(Satyricon)是一本罗马帝国时期的小说。但千万不要以为,古时的小说和当代的小说是一回事。在那个阶层壁垒分明的时代,尚无现代意义上的大众。所以现代以大众为对象、内容普遍通俗、叙事紧凑有趣的小说文体,在当时还了无踪影。
举个例子,你就能明白。
《萨蒂利孔》的作者佩特罗尼乌斯(Petronius),是著名的罗马暴君尼禄的宠臣。换句话说,这可是皇上身边儿的红人,一等一的贵族。
贵族也写小说?没错。确切地说,当时的所谓“罗马小说”(Roman novel),就是贵族写给贵族读的,普通老百姓想要一赏风雅,怕是难于登天。更何况占人口大多数的,还是毫无自由和教养的奴隶。别忘了,那可是一个没有印刷术,识字率高不到哪儿去的时代。

《萨蒂利孔》原著由拉丁语写成,共有20卷,目前仅存第15、16卷,可能还有第14卷的部分内容。从题目就能看出来,这部书半是色情(Satyr,古希腊神话中酒神的伴侣,半人半羊的怪物,以好色著称),半是讽刺(Satire,拉丁语satura)。两者糅合而成一个光怪陆离的流浪故事,故而也有人称它是“流浪汉小说”的鼻祖。当然,文学史的概念,我们不必过多纠缠。只需要知道,借助主人公一路的流浪(逃亡)的线索,作者给我们呈现出了一幅羞涩与咸湿的大尺度古罗马风俗画卷。
如果你已经看过电影,应该已经明白这“尺度”有多大了。不用怀疑,小说只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毕竟,当年的小说是仅供少数人鉴赏的“风雅”珍玩,自然不用顾忌平民百姓的道德规条。而电影无论如何离经叛道,多半还是要受大众检验的。
小说自问世以来,流传状况并不太好。联想到中世纪严苛的文化氛围,这一点似乎不难理解。这也是为什么,如今看到的原著仅剩断篇残简。文艺复兴以后,该书才被陆续翻译成现代语言。但碍于风化,翻译也成了剪片的过程。好在19世纪,这部书遇到了有史以来它最伟大的知音——王尔德。这位超凡脱俗的同性恋文学巨匠,以回春之手重译该书,也奠定了这本书在当代的基本面貌。

好了。前史的介绍到此为止。现在得回到最开始的问题,解释一下为何电影译作“爱情神话”。事实上,这首先是来自小说目前唯一的中文译本,即台湾学者陈苍多的命名。电影只不过是对此书名的顺延。基于台湾国语的调性,神话和“迷思”(myth)两个词往往是混用的。倘“爱情神话”听来不知所云,则译为“爱情迷思”,大概便容易理解了:
面对欲望的反复无常,爱情成为一件让人困扰不已之物。正如书中主人公混乱和令人咋舌的恋爱遭遇一样,背叛与嫉恨总是家常便饭,但即便如此,人们却仍甘之如饴,奉之若神。
对怀疑者而言,这肉欲横流的一切,不过只是个神话;而对痴男怨女,这神话却是他们的一切。
电影讲的,也脱不开这个主题——毕竟这是做梦都会梦到“丰乳肥臀”的费里尼。
“萨蒂利孔”的来龙去脉
还是先说说原作的故事内容吧。
甫一开头,便是第一人称视角出场的主角恩科皮乌斯(Encolpius)和主人阿伽门农就辩论风格“世风日下”发表长篇大论。此后恩科出门,却找不着回家的路了,于是开始了他的一系列颇带荒诞色彩的旅程。路上,他被皮条客引入一家风月场所,又碰上了好友亚希托斯(Asciltus),才知道亚希托斯趁他不在,占有了他的娈童吉顿(Giton),醋意大发,争吵一番。
到这时,三人之间的性关系和伙伴关系都已浮出水面,可以说刚开头,就给了卫道的衮衮诸公们一个下马威。
下一场戏也是个闹剧。三人同去拜访曾包养过亚希托斯的武士里克格斯。通过里克格斯,三人又结识了富裕的船主李恰斯(Lichas)及其情妇翠菲娜(Tryphaena)。这时一系列混乱的N角关系上演,恩科先是和翠菲娜发展出短暂的激情,而后翠菲娜却移情别恋,爱上了更美的吉顿。李恰斯出于对情妇的嫉妒,又开始纠缠恩科。恩科因对翠菲娜不舍,便和吉顿一同去了李恰斯家。谁料在李恰斯家里,恩科又爱上了李恰斯的妻子桃丽丝(Doris)。恋情败露,翠菲娜妒意萌生,把篓子捅到李恰斯那里。恩科和吉顿被愤怒的主人追赶,逃出宅邸,还顺手牵羊了一把。
看到这里,你可能已经给绕晕了。的确,这段颇有莎士比亚时代的世俗闹剧的情节,也为后来一系列混乱的情欲纠缠奠定了基调。
三人在里克格斯会合,接着逃亡,途中不乏偷鸡摸狗的冒险故事,后来阴差阳错,恩科闯入了阳具之神普里阿普斯神殿,打扰了正在进行秘密祈祷的阔蒂拉(Quartilla)。这一冒失之举可酿成大祸,后来的一系列“爱情”不顺,都源于此处。
在下一场是整个故事的重头戏,即特里马尔奇奥(Trimalchio)的晚宴。三人一路逃出,又随阿伽门农参加晚宴。作者对整个宴会进行了不厌其烦、极尽奢华的描写。每上一道菜,都成为主仆之间颇具戏剧性的财富和慷慨的炫示。主人还颇好风雅,整个过程吟风弄月,引经据典,只是“每每开口便错误百出、张冠李戴”。分明是暴发户,偏要自充风雅,甚至装作会希腊文。
我在孩提时代就经常在荷马的作品中读到这些故事。事实上,我在库迈亲眼看到西比尔吊在一个瓶中,男孩们问她:“西比尔,你想要什么?”她回答说:“我想死。”他们说的都是希腊话。
【"Σίβυλλα, τί θέλεις"(What do you want?)
"άποθανειν θέλω."(I would that I were dead.)】
离开宴会后,三人回到住处,恩科和亚希托斯因与吉顿的情欲纠纷闹掰,决定分道扬镳。两人让吉顿自己作抉择跟谁,恩科满心自信,却不料吉顿却选择了后者,这让他万分沮丧,心灰意冷。他独自一人漫步到画廊,遇见了一位穷酸诗人欧摩尔普斯(Eumolphus)。两人攀谈过后,二人又来到公共浴场,发现吉顿。吉顿流着泪表达了自己的悔意,恩科原谅了他。但不妙的是,欧摩尔普斯也开始青睐于吉顿。至此,一个新的三人组和没完没了的三角关系又开始继续。
为了躲避亚希托斯的追捕,诗人提议搭乘一艘前往非洲的船出海。恩科和吉顿答应了。不想上船以后,才发现船主是敌人李恰斯。一番拙劣掩饰后,把戏穿帮,引来唇枪舌战。眼看要达成和解,孰料遭遇风暴,李恰斯被吹落海底。三人组幸而生还,才发现已经漂流到克罗托(Croton)的海滩上。
全书最后,是三人在克罗托的行骗经历。闻说此地民风剽悍,见利忘义,三人心生一计,让欧摩尔普斯假冒田产千万的富翁,哄得当地民众竞相巴结。恩科也被一名美若天仙的女人喀耳刻(Circe,即奥德赛神话中的宙斯之女之名)看中。她差使女仆克丽希丝邀请恩科,欲与恩科发生关系,但厄运降临,恩科受阳具之神的诅咒,萎靡不举。他四处求神问巫,却于事无补。最后竟是在讨好者供奉的童男身上恢复了雄风。复原之后的恩科变得谨慎起来,担心骗局被识破。这时,欧摩尔普斯想出了一个别出心裁的“遗嘱执行计划”:
凡是获得我的遗产的人,除了我的自由民之外,如要集成所提及的财产,都要符合一个条件,那就是,他们必须把我的尸体切成碎片,当场在家人面前吃下去。
尽管如此,这个令人尴尬的计划还是没能阻挡众人的贪婪。洋洋得意的欧摩尔普斯没有想到,骗局迅速被揭穿。人们以“马希利亚人”的方式杀掉了他,而恩科和吉顿则在侍女克丽希丝的帮助下逃出生天。
故事至此结束。
费里尼的神话与梦境
之所以花这么长的篇幅来讲述小说,是因为纯粹凭电影,观众是万万不可能知道这个故事在讲什么的。导演费里尼天马行空的改编,将本就散漫驳杂原文情节再一次打乱,使得整个影片近乎于碎片化。
譬如,恩科和亚希托斯闹掰的情节原在中间,电影给提到了开头;
画廊邂逅诗人欧摩尔普斯的情节原在宴会之后,电影放在了宴会之前,而且改为由欧摩尔普斯带领恩科赴宴;
李恰斯的情节原本贯穿全书前后,电影中则成为后半部分的小插曲,而李恰斯的死则由海难变成了兵灾(电影中被砍头了,大概嫌原作色情有余,暴力不足,于是特意添加一点血腥)。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更重要是,电影在叙事过程中完全不考虑通常的起承转合,如果用巴赞的话来说,也就是完全摒弃了“戏剧性”(通俗的叙事性),而完全成为舞台转场式的镜头切换——上一秒还在坟墓前头,下一秒就进入室内宴饮了——这样的节奏转换,必然看得人不知就里,更不要说去找寻整个故事的线索了。
那么,费里尼到底想要讲什么?
对《萨蒂利孔》的改编,既不同于现实主义的忠实描摹,也绝非如先锋戏剧那样的大胆颠覆。与其说是改编,不如说作者更想要借这个源自古罗马的故事素材,一浇胸中之块垒。更不如说,费里尼之所以选择要拍《萨蒂利孔》,正因这本书所讲述的,亦是他本人的梦与欲望。一如王尔德,一如艾略特(《荒原》的序,正是出自前引西比尔的对答)。
一如所有相互选择的书与人。
在荣格的精神分析语境中,神话即是集体的造梦。于是古罗马的风雅圈子里不拘男女、身心界限的欲望叙事,便从当时的戏谑之谈,成为了当代人眼中光怪陆离的“爱情神话”。而种种怪异——譬如男风、奢靡、啖尸,在看似自由却深陷囚笼的现代人而言,也多半是离经叛道却心向往之的无意识骚动。
圣经中说,先知在自己的家乡从不受欢迎。神话也终究只能穿越千年,才得遇其解梦者——费里尼生逢其时。和帕特洛尼乌斯一样,他也“是真名士自风流”。“丰乳肥臀”的幻想总是萦绕在他的梦境中。随着创作经历的渐长,种种幻想便愈加肆无忌惮地闯入镜头之中,成就了充斥各色女性的“费里尼宇宙”。
这样看来,《爱情神话》,可以说是费里尼从新现实主义的旧世界中平地起飞后,一次彻底的放飞自我。
大量的裸露、性交镜头,毫不忌讳的同性之恋,男女痴缠,以及远中近景全方位呈现的爱欲与交合,都使得这部电影令人瞠目结舌。若不细加解释,总以为看到的是某知名的禁片。
布景方面,则从一开始就充满了陌生化效果,分明讲的是古罗马的故事,却怎么看都是现代感溢出的舞美。平直生硬的线条分割着大部分的背景空间,从酒池肉林、到画廊街道,散发着极其不真实的幻想气息。(记得费里尼自己也曾说过,这部电影并非历史片,而是一部“科学幻想片”。不过我想更恰当的表达,也许是“历史幻想片”)

此外,费里尼似乎刻意营造一种有别于影片的舞台效果,总让人物的背影占据着前景,再缓缓向前,观众一如身临池座观剧,亦如被人遮挡。再辅以极其不真实的镜头,我似乎总以为在观看一出相当晦涩而现代气息浓厚的实验戏剧。

这种荒诞而间离的现代戏剧感,同时又被叙事的割裂与碎片化再次强化。从一个场景到另一个场景,直述与转述的切换,往往只在一镜之间,毫无调度可言,恰如舞台的“硬转”。如果说固定场景内的对白稍显冗长和生涩,还差可理解,那么场景之间的联结则全无章法,完全失去了戏剧性叙事所必需的的逻辑联结,而蜕变为散落一地的梦境“孤岛”。
“那些空隙,也就是一个章节与另一个章节之间的缺漏之处……这些碎片是如此令我着迷。”——费里尼
在孤岛与孤岛的毫无征兆的跃迁中,观众的焦虑情绪逐渐积累,不得释放,而终究只能眼看主角被一次又一次地抛入到不得逃脱的境地中,拼命地寻找出口——存在之焦虑(existential anxieties),的确是现代戏剧的普遍精神内核所在,大概也是作者之鹄的。在费里尼不拘却又疏离的影像下,原作小说中为情欲所困而躲避现实追捕的逃跑,变成了在情欲构筑的、张牙舞爪的梦境中无止境地流亡。
古代的艳情史,也终于蜕变为一个现代人精神困境的注脚。
从影像重新回到文学。尽管叙事的顺序完全被打乱了重新排布,不同场景的关键对话却仍和小说保持了相当的一致。比如画廊里,诗人对真正的希腊精神不存的哀叹,宴饮中配合主人演戏、呈上大烤猪的仆人把戏,三人组因情生困而分道扬镳的对话,等等。导演也许仅是撷取了三两钟意之语,用以辅助浓墨重彩的影像叙事。对观者而言,这却是理解电影的“题眼”。若不是这些金句相助,整个梦境只怕更加扑朔迷离,不似神话而更似神谕了。
而情节方面,影片的改编更体现出一位当代电影大师的野心。费里尼在原著情节的基础上,融入了更为丰富的个人梦境甚至历史掌故。如果说影片前半段仍基本遵循了小说情节,那么从李恰斯的船舶遇难开始,影片的叙事就开始进入“费里尼轨道”。前面提过,原本的海难在这里变成了兵灾。而所谓兵灾,则是一队士兵在海岸边发动兵变,诛杀暴君。暴君自知走投无路,引剑自裁——看到这里,熟悉罗马史的读者必然已经知晓,这自尽的暴君正是大名鼎鼎的尼禄。
尼禄生命的最后众叛亲离,又被宣布为“人民公敌”,人人得而诛之。尼禄四窜奔逃,走投无路,在别庄里获悉追捕的士兵已经断绝他的逃亡道路。绝望之下的尼禄,将匕首刺进了自己的喉咙自杀而死。
为何这里要插入尼禄自尽的画面呢?不急。我们再看下一个场景。一对夫妇在和自己的子女和仆人告别,笑容满溢,其乐融融。然而众人离开后,男人随即做到院子里,以刀割腕,一边和妻子说话,一边从容死去。男子死后,妻子也随其自尽。
这个画面不是别的,正是《萨蒂利孔》的作者佩特罗尼乌斯生命最后的场景。这位本受尼禄宠幸的“风雅顾问”,虽然一度春风得意,但终于拂了逆鳞,被喜怒无常的皇帝赐死。史载其死前释放了所有奴隶,而后一面割断动脉,一面仍镇定同家人交谈,不忘保持其风雅本色。将作者命运融于小说之中,无疑是一次大胆的尝试。在叙事层面上,暴君与作者之殇,既是对原作者的致敬,也同古代意义上的“爱情神话”告别。
自此往后,费里尼急转直下,完全进入了由自己所主导的梦境世界。从后面的情节编排也可看出,无论是二人组入室盗窃、与寻觅到的黑美人寻欢作乐、沙漠马车里的公开性交、盗窃半人半神的阴阳人、被抓捕后与牛头人角斗、被土著围观当众交合等等,几乎都是导演的别出心裁,真正的二次创作。(其实也包括前半部分的SM剧场、高层红灯区的崩塌)
影片最后,主角治好了不举之症,兴奋地奔驰在大地上,却看见自己的好友亚希托斯已经死去,倒在了草丛里。青春的肉体依旧美好,却只能付与“鱼儿和野兽”。主角抚之痛哭。
主角接着跋涉,看见在异乡行骗的穷诗人欧摩尔普斯也死了。尸体横亘在野外的高台上。人们提到他立下的奇怪遗嘱,一阵喧嚣之后,众人毫不犹豫地冲向这奇怪的“棺椁—餐桌”,开始肢解。旁观者大笑不已,围观这一场狼吞虎咽的人肉盛宴。而主角则离开了这是非之地,和其他人一同登船,驶向未知的远方。
这样的结局,早已不是原作中逃之夭夭的俗套叙事,而成为一个嵌套式的梦境闭环。镜头拉远,主角成为了壁画(碎片)中的形象;而壁画(碎片)究竟由谁所讲述,则又是一个难以跳脱的神话/迷思。
电影叙事,终究还是影像解语,费里尼对“爱情神话”的重构,最终铸就了一场盛大的影像狂欢和视觉迷宫,而背后隐约指向的,仍是我们所深陷的这个欲望、精神和身体编织的现代梦魇。
PS:最后附上费里尼的一段话,为这部奇幻的现代神话作结:
看到帕特洛尼乌斯所描绘的世界,我很难不想到它和我们所生活的年代是多么相似。帕特洛尼乌斯笔下的人物,和今天的人们一样,都是存在之焦虑的猎物。特里马尔奇奥(Trimalchio)让我想起了奥纳西斯(Onassis,希腊运输业大亨):一个阴郁的、凝滞的奥纳西斯,眼神坚硬如干尸。其他的角色则让我想到了嬉皮士。"(Constantini, Conversations with Fellini)——费里尼

爱情神话Fellini - Satyricon(1969)

又名:萨蒂里孔 / Fellini Satyricon

上映日期:1969-09-18(意大利)片长:128分钟

主演:马丁·波特 海勒姆·凯勒 梅克斯·玻恩 萨尔沃·兰多纳 玛加 

导演:费德里科·费里尼 编剧:Bernardino Zapponi/Brunello Rondi/Federico Fellini/Petron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