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洋生命中,也有张爱玲说的红玫瑰和白玫瑰——哦不,当说是桃花和菊花。桃花是澳门花界当红最当红的楚艳红,菊花则是自北方逃来的王族格格艾素心。
洪洋爱上了那朵清新淡雅的菊花。第一次见她,她是被人欺负的戏班小随从,他挺身而出;第二次见她,她正用国语和人理论,他请她到他的国语培训班当助教。培训班上,她念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听得如醉如痴,他送她《少年维特之烦恼》,书上写着:哪个少男不善钟情,哪个少女不善怀春?于是金童玉女,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
洪洋不知道的是,楚艳红,那朵明艳娇媚的桃花爱着他。艳红告诉好姐妹素心,她一直暗恋着一起长大的表哥。她为了找他,也来了澳门。却不敢寻他认他——她沦落花界,心知自己再也配不上他。
她心里的他,那样好。
她穿鲜艳的衣服,却以“暗恋”的方式爱人。
艳红随手翻开素心的书,书上署了一个她心心念念的名字。那个名字是洪洋。那本书是《少年维特之烦恼》。
艳红了然。却没有妒忌,没有恨意。她爱他慕他,心想他能从素心那里,得到她无法给的快乐幸福。
这之后的故事里,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成全”:她为素心精心挑选和他见面时穿的旗袍,她用自己的身子,去和汉奸换得素心的自由和清白——那一天,一树的桃花纷然凋落,如她。
这一些,素心不知道,洪洋也不会懂。
她将心事藏起,只有一缕落寞和半分黯然蕴于夜深人静时的眉梢。
战争爆发,洪洋战死。素心也疯了。
艳红呢?艳红也伤心呀。
却还得安慰素心,说他会回来的,说他们还有一个六十年之约……待素心离去,才抑制不住悲痛,手中的笼子碎裂一地。
是啊,素心才有理由哭才有理由伤心,她凭什么?她是他的谁吗?只能藏起那过分的悲痛,换一副安然的姿态活下去。何其可悲,连为心爱的人难过,都找不到名正言顺的理由。
洪洋没有死,他回来了。一身西装,瘦了,满面风霜,他向她打听素心的下落。末了,他问她:“你长得很像我一个远房表妹,你认识她吗?”
她一颤,问他表妹的名字。他说,程小红。她沉默良久,才说:“我不认识她。”她撒了谎,没有勇气承认。
他记得的只有程小红,而不是这个沦落风尘的楚艳红呀。那么,又何必坦白呢?就让程小红,永远保持在他心中的天真模样吧。没关系,她楚艳红,也还可以继续地、默默地喜欢他。
我想,如果他问的是:“你是不是我的表妹程小红?”也许她会好受一些吧。可是,他只是觉得她像他的表妹,他也不愿意甚至不会想到,楚艳红便是他的表妹啊。
他走了。她再也忍不住,追了上去,紧紧抱住了他——仿佛是把这么多年的思念和爱都注入这一个拥抱之中。然后,他扳开她的肩膀,她看着他的背影,一点儿一点儿地变小。
她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于那一凝望之中。洪洋还有革命还有事业,疯了的素心还有许多美好的回忆,她便只能守着年少时那遥远的记忆度过余生。
像一株桃,最初有着羞涩的天真烂漫的颜色,然后,是风华绝代的明艳,到了最后,颜色褪得极淡极淡,一瓣一瓣,尽是寂寥与沧桑。
这是不是又应了一句话:我爱你,与你无关。
且爱得如此坚定和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