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酒夜獨臥一室，牆壁內傳來殺人事件般的抓擦和軲轆聲。又不知誰人誰魂在樓上看武鬥片，道具碰撞無節律地徬徨且失真，像敲碎雞蛋。

——初讀村上春樹還是在〇幾年。從母親書堆裡面抽出本上世紀的《挪威的森林》。不過此書非《挪》，譯者也非林某，排字依舊爛。書商不知從何處牟權在〈挪〉後添了數部短篇：記得有〈百分百女孩〉，還有最後一篇〈殭屍〉（ゾンビ）。要知道〈殭屍〉初錄於九〇年《TV ピープル》，其簡體字正式出版似乎已是新千年後的事情了。

舊屋劃地拆遷，長輩來自廿世紀的書就被妥置封藏在新家書房長木桌下的櫃子裡面。要鑽到陰暗的桌底下才能開合。十多年前我能不費力地鑽入那些泛黃、荒唐，滴著紙粉涎沫的書堆中——小人書、《鏡花緣》《卓別林傳》⋯⋯還有封面印有穿 COMME des GARÇONS 女子的《社交禮儀》（還是什麼日文譯來的毫不要緊的名字）——擒出名為村上春樹的日本作家的偽本，在闃靜黃昏跳至終篇〈殭屍〉，掙脫那些大楷故事的血盆。

讀過後會發現這是個窒悶的故事，讓我曾一度認定村上就是位蹩腳的恐怖小說家：二人行走在暮墨中墓地旁的小道，疑殭屍拔穴，又陰霧至極，更烈的是途中先生不停羞辱身旁愛侶的身體特徵，直至撕裂滾燙皮囊威脅啖將未婚妻的肉。砰。作者以一 separator 提示上述情境僅是小姐之噩夢，但先生輕描一句「妳是不是說右耳朵裡那三粒很俗氣的痣？」卻像是慘笑著叩問噩夢真醒否。

那時我驚呼於二人的深愛與相擁並把這本書深々塞進抽屜裡；直到高中喜歡上隔壁班同學時才從舊家找來讀〈挪威的森林〉。

——初春夜蜷縮在雙人床被褥裡的燠熱。稍張窗簾滲出樓下路燈引來的微光。薯片是黑松露味，可樂是薑片味。難道我是人肉味？

我側躺念著黃昏時看過、由 Pierre Étaix 執導的短片輯 As Long as You’ve Got Your Health（一九六六，劇本作家是近日去世的 Jean-Claude Carrière）。影片重修後，油畫劇場中騰出幕布位置作為開場 credits 是極巧的發想。笑匠 Pierre Étaix 自飾其中四段短故事的主角，不過至此我僅聚焦於起頭片〈失眠症〉（L’insomnie，一九六三，連結指向此片非修復版）。

〈殭屍〉是怎樣醒都像是在夢中，而〈失眠症〉的引子如題。不過 Pierre 在用色優麗的現實世界——失眠焦慮、旁有熟睡良妻——藉助捧在手裡的恐怖小說（在這個案子裡是蝠白蛾〔vampire〕小說）為介質演衍出它者的黑白界。此界敷設有典型的莊園、主僕、十字架和蝠白蛾，甚至此種典型在現代人讀來不啻一種預期中的安全感。故事行進中，虛擬好似不時向實境吹出侵略的號角，使第三身的 Pierre 霎那脊背發怵、額樓露汗，欲被吸入黑白的賽璐珞。終於，黑白界皆大歡喜的收尾讓 Pierre 逃出生天（在實境中薬效發作，Pierre 克服了 l’insomnie），今夜得以好眠。

Pierre 關了燈，而當觀者在思索「拿蝠白蛾當枕邊書是如此荒謬」回甘的同時，又意識到光的衰退賦權了影的暗澹，於是畫面又重將沈淪黑白界中（並且接下來的三部影片也以黑白呈現）。最後一幕是與〈殭屍〉同樣的丕變——砰。Pierre 脖頸的齒印和妻子獠牙畢露，流出類似的焦躁與不安感：Pierre 逃出了虛擬嗎？

——大貨車碾壓圈起一半來的瀝青路，清晨鳥在耳邊 tête-à-tête，室內染上火焰般的淡藍。「為了作夢我每天早上都要醒來」不知是不是，徹夜用按鍵思考，然後馬上去睡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