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某种意识从这27分钟的短片开始苏醒:《猫头鹰桥事件》,一部四十年前曾在戛纳电影节上获最佳短片奖的东西。黑白光影,寥寥无几的言语,单纯的人物。影片由小说改编,我没看过原著,不知这样一个臆想中的逃跑事件,怎样用文字来描绘。也不可以想像文字仍可给我如观影时的激动。有时候,电影与文字偏离很远,这种偏离却常常是向着电影独有的神秘径道飞去。

是战争中一个随意的小插曲:一男人被押上猫头鹰桥,即将实施绞刑。影片没有任何倾向色彩,男人是代表正义还是相反,是有罪或是无辜,没有交代。只是从贴在树上的布告看出他似乎是个侦察兵,在执行任务时被抓。影片充满着对生命的挣扎,没有去图解战争的残酷或其他。

27分钟的前1/3用于描绘他赴死前这一过程,多用特写或景物和人的固定镜头,执行死刑士兵整齐的列队、严酷的脸、徽章、黑压压的山林、水中漂浮的枯木、犯人惊恐的表情、手上紧紧缠绕的绳。时间拉得如此缓慢悠长,压抑得只有山谷中声声鸟鸣。

在绳索套上犯人脖子的那一瞬间,时光变成一只鸟,扑闪着羽翼,滑入时光隧道--画面上的人犯在绞刑实施的刹那,如穿梭的鱼直坠桥下的深水:他逃跑了!余下的时分,都给了他去拼命逃脱死亡,一直到他进入那属于"家"的宁静花园之前,十几分钟的逃亡有三个部分:深水中挣脱;急流中逃亡;林中疾行。节奏是一张一弛,每一段落结束时都有很抒情、转缓的时段,但很快又迅速奔逃。

水下摄影很优美,让人想起《钢琴课》的最后一段女主人公为沉重的钢琴带入水中,她在海底拼命挣扎时的裙裾如花。这位逃跑的犯人也在努力挣脱一切束缚,终于,绳子,皮靴都甩开了。他第一次跃出水面。主题音乐第一次响起,忧伤,抒情而优美。这里一连用7个镜头表现重获自由的主人公的视角和心情的激动:树上的叶片在抖动,叶子上的水珠,爬行的蜈蚣,织网的蜘蛛,生意盎然。在逃亡的节奏中体验到的诗意如此美妙。然后,他分别在湍急的河流中夺命,在激烈的军鼓声中于树丛里狂奔。每一段的逃亡之后都有舒缓的场面。虽然是几乎完全没有对白的黑白片,但音响的丰富和与影像之间的和谐使得语言成为多余。每一次逃亡暂时结束后,主题音乐轻柔地响起。在逃亡之中,利用枪响作为转折点,开始新的奔命。在丛林和水流中,分别用军鼓声和水流的急促来形成逃跑的紧张气氛。

逃跑的终点是一座美丽庄园――男人的家。大门缓缓的向他打开,绿叶环绕的庭院里,一位美丽温柔的女人笑着迎出来。根据前面男人在被套上绞索时的闪回,已经出现过这庭院的情景和妻儿的画面。两人渐渐走近,妻子的眼角挂着久别的泪珠。他们终于走到一起,妻子的手拥住他的脖子,男人安静地流出幸福的泪。就在刹那间,一切被打破了:男人突然扼住脖子倒了下去。下一镜头,是绞刑执行的一瞬间,犯人像只烤鸭一样被悬挂到桥下,直直地坠入死亡。原来,所有的逃跑过程以及什么回到家中与妻子相见等等,都不过是他在死亡降临前的臆想。

这样一部短片却能够颠覆我关于电影的某种认识,对于我实在是宝贵。曾经认为电影的空间应该更为重要,而时间只不过是伴随空间的转变而流淌。《猫头鹰桥事件》扭转了这种看法,显然,在电影独特的叙事里,更为主要的是时间"时间畸变是电影叙事的中心环节","电影首先是一种时间的艺术""与其说电影与美术有更多类同,不如说电影更接近于音乐。"我懵懂地听到过这些说法。如今这些话再一次划过我的头脑,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要"雕刻时光"的塔尔柯夫斯基说"电影中蒙太奇的特性则在于:它把固定在各个拍好的片断中的时间连接起来。""时间的'变形'--这就是有节奏地表现时间的一种方式。雕刻时光,这就是电影形像。"《猫头鹰桥事件》点化了我,现在我明白,纯粹的时间就是空间,而空间也不再单纯是空间,而是时间流动中的小音符。

作者是有意隐藏了想像的非真实性,在这段十几分钟的假想逃亡开始前,曾用过一个闪回,很短,只是男人回味妻儿在庭院中游戏的场面,并飞快切回行刑前他紧张痛苦的脸。这个想像特征明显的镜头却是遮蔽了下面一大段不明显的非现实空间。奔向死亡同时也是灵魂回归家园的过程,那个漫长的逃跑段落与其说是想像着肉身的逃脱,不如说是犯人的灵魂在努力向家回归。而剪辑的巧妙掩护了想像的进入,我们已经被聪明的作者带入了另外的时光隧道却无知无觉。而在犯人进入庭院的段落,那暗含的气氛又在暗示空间的非真实。妻子从房间里远远地走出来。男人张开双臂,向她跑去,两人互相走近,妻子从远景切为中景直到特写。而男人跑过来的几个画面却没有任何区别,景别完全一样。这样一种安排给人的感觉就是他们身处不同的时空,似乎永远也走不到一起去。认识到空间的虚幻也意味着你随同这个认同的逃亡者从桥上跳到水中又爬到地面,迅而从林中跑到花园。只是所有逃亡都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想像而已。这时,随"逃亡成功"而喜悦的心被忧伤席卷,加上那音乐,加上妻子眼角的泪珠。等他们终于走到一起时,虽仍未切回他吊死桥下的镜头,但已明白他的永不复归。之前,我们却被那强烈的求生欲带进魔幻时刻不可拔。现在,才逐渐反映过来。

一个人从挂上绞架到失去意识、死亡,能有几分钟的想像?没有细究,但断不会有二十分钟那样长的。而影片那么长的逃跑想像,却丝毫没有觉得不符合实际。电影的时间是心理的感受,处于观影时的幻觉体验,是不会责怪那时间的切断和延缓的。导演可以拉面般把一段时间拉长,可以用千金顶般把时间压得极薄极薄。六年前看"奥德萨阶梯"那著名段落,当时懵懂无觉,知道那是故意延缓和变长的时间却不知所以然,爱森斯坦的确伟大,虽然那个实验在现在看起来过于直白了,但是对电影时间的精妙处理却从70多年前就开始了。现在,《猫头鹰桥事件》想像的逃亡事件冲刷了我对电影时间的概念,它变得像陀螺一样清晰,似乎就在眼前转动。那根吊死犯人的绳索奇怪地将犯人甩入河中――那个误以为真实的逃跑之初,又将他和我们一起拉回到现实。也奇怪地变成了一张弓,激灵了我头脑中关于"时间"的弦。

所有关于"逃跑"的主题都是要给人快感的,如《肖申克的救赎》,安迪在狱中为尊严而争取冰啤酒、争取图书馆、争取一切可以和自由挨得更近的方式。每次获得成功时,他脸上那神秘的微笑刹那便照亮了所有幽暗的意识。当他爬出漫长的500米充满粪水的通道,于滂沱大雨里拥抱久已梦想的自由时,所有不积极的细胞死去了。这是我看过的最好的励志电影。关于"逃跑"的快感。再如《亡命天涯》、《末路狂花》,《邦尼与克莱德》等,在奔离之中获得真实或刺激,在路上体会自由和放逐。不过所有的这些都是以人物和故事的精心编织来获取自由的快感,内容起作用。而《猫头鹰桥事件》所给我的是关于形式的快感,是叙事方式的胜利,来自形式的收获确实是太好了。

鹰溪桥上La Rivière du hibou(1962)

又名:猫头鹰桥事件 / 枭河桥记事 / Occurrence at Owl Creek Bridge / An Occurence at Owl Creek Bridge

上映日期:1962片长:28分钟

主演:Anne Cornaly Roger Jacquet Ank 

导演:罗贝尔·恩里科 编剧:Ambrose Bierce/罗伯特·安利可 Robert Enric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