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04-13

妻之心:审慎的乐观

随着二战硝烟的散去，成濑巳喜男也迎来了他电影事业的第二个高峰。从50年代初期开始，他逐渐找回了在战争中失去的创作激情和灵感，一直到他68年谢世，为日本影坛乃至世界影史奉献了诸多璀璨夺目的瑰宝。

在这一时期作品当中，成濑几乎无一例外都把镜头对准了战后日本的平凡妇女，室内也成为他主要的场景和舞台，以致于总有人因为这一点将他误认为另一个小津。然而成濑绝不是另一个小津，除去较少的摄影机移动和大量的室内戏这些外在元素的相似，小津更多的是表达一种来自生活又高于生活的禅意，而成濑则深深扎根在生活本身当中。就具体的拍摄方式而言，成濑虽然也不太让摄影机多做运动，但是却并不执意于固定的机位。他更在意的是对光线的变化运用和人物的眼神处理。随便从他片中撷取一段人物的面部特写，便不难发现光线明暗变化都及时的反映了人物心理的起承转合。而人物间言谈对话时眼神目光的注视或交汇处，恰好便是摄影机的焦点所在。这些微妙生动的眼神，成为了他影片中剧情转接与矛盾变化的载体，很多时候他都情愿用眼神去代替语言交代人物的情绪和感受。

在这些作品当中，最受评论界褒奖的是几部改编自林芙美子小说的作品。而其中赞誉最多的《浮云》恰可作为成濑这一时期作品的一个分水岭——在此之前的作品多为从寻常生活中还原本真，虽也有惆怅辛苦，但是终归能让人看到对生活淡泊视之的一份心境（如《饭》《稻妻》《母亲》《山之音》等）。而从《浮云》开始，一种越来越明显的悲剧色彩环绕在成濑的女主人公身上，无论是一如往常的家庭主妇、还是曾经风光的艺伎、又或是苦闷的文艺女青年，都是在迅速变化的时代裹挟下、在繁复纠葛的人情伦常中深陷和挣扎。她们往往都展现出了一种有别于日本传统女性的精神风貌，自立自强地与困难抗争试图掌控自己的命运。然而最终，成濑却不给她们一个光明的结局（如《女人步上楼梯时》《意乱情迷》《乱云》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绝望和无奈，她们所拼命追寻的独立、自由、爱情和幸福，那些目标到头来都像一个个虚无缥缈的影子，以至于有人评价成濑最终走向了虚无主义。

而无论对成濑的作品如何区别和分类，他终归都要被冠以女性主义的光环和标签。而与同样关注女性命运的沟口健二和木下惠介等导演不同的是，成濑的女性主义更多的是一种战后新女性精神的描画和赞美。无论那些女人最终的结局如何不尽人意，但是她们敢于摆脱传统的男性家庭社会的努力和尝试总是令人为之激赏和动容。在不少时候，她们代替了日本战后社会的丈夫这一角色的缺失（或客观实在的，或精神层面的），担负起了操持一个家庭的责任和使命。就这一点来说，几乎是在其他的日本导演视界里都看不到的。而在她的女主人公的个人命运图景中围绕的亲人、家属、朋友等等身份角色，更牵扯出一幅战后日本社会的全景图，其中往往伴随着尖锐难解的家庭伦理和社会道德。于是在他细腻平实的笔触中更赋予他的电影一种社会格局观和时代感。无怪乎唐纳德·里奇将成濑视为最明白日本女性状况和她们身处困境本质的导演。

拍摄于1956年的这部《妻之心》在先前所说的《浮云》之后的作品中，属于一个不大不小的另类。彼时的他刚刚拍完《浮云》，主人公依然由他最喜爱的女优高峰秀子扮演。而这一次，他却没有像《浮云》以及之后的诸多作品一样给予主角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或当家庭表面正常完满，但实则矛盾丛生盘根错节，令主角纠葛不已，如《意乱情迷》），丈夫的角色也没有缺失（小林桂树以他那张老实人的脸很好的扮演了这个有点懦弱但终归还算不坏的丈夫）。女主在本片中遇到的问题，与其说是问题，不如说是那些生活里常来纠缠每个人的烦心琐事。如一开始夫妻俩惦记着自家小商店的生意不景气，打算新开一个咖啡店，及至因此引起的与家人的意见分歧；再接着又碰上不争气的兄弟失业回家中寄住，本来两家人加上一个婆婆在小心翼翼恭敬客气下也仅仅是勉强互相担待度日，等到兄弟提出想借那原本好不容易凑齐打算拿来开咖啡店的钱时，矛盾仿佛顿时就要迸发出来。而夹在中间两边难做人的秀子只有借着为开咖啡店做准备学习厨艺的间隙释放自己，而在这期间又与三船敏郎饰演（有意思的一点是一贯代表了典型的大男子主义的三船与小林桂树的鲜明对比）的性格开朗向上的银行职员邂逅，继而萌生一丝暧昧的情愫。正当观众揣测她会不会在这美好与危险边缘游走的感情中迷失之时，导演最终还是让她适时地回归了虽不可称美满但依然温馨的家庭。不但没有让她打破传统和禁忌，反而给了观众一个即便在50年后《浮云》之前也很少见的一个堪称明媚的结局。

这么一个从剧情上来看有点类似于现在滥觞的各种家庭伦理肥皂剧的故事，被成濑用他独到的方式诠释出来，讲的其实依然是他一直在强调的女性自主意识的觉醒和坚强的秉性。他所刻画的这些新女性，就像一个个新的坐标，比照出墨守成规的传统女性的差距，更预示了女性一种新的生活态度和选择。他们虽然未必能真正的战胜生活中的种种羁绊与困难，但是她们更不曾被生活所击败。无论结局如何悲惨，我们总能看到她们昂着头迎向新的生活。那么，谁又能说成濑不是一个某种意义上的乐观主义者呢？

原载《看电影》2012.8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