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尔宾一家》电影剧本

文/柯切托夫、卡拉

译/李邦媛

春天的黄昏。

在海滨区的明亮背景上,映出了工厂的起重机、烟囱、船台建筑架的轮廓和旧工人镇上的一排排小房子,房前的小庭院里栽种着角锥形的白杨树。

一片寂静。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

蓦地响起了几声清脆的枪响……

民警局巡官扔掉尚未抽完的香烟,手臂按住腰里的手枪皮套,朝枪响的地方跑去。

又传来两声枪响。

一扇窗户打开了,接着是第二扇……

巡官跑进钉有“雅柯尔纳亚街19号”的栅栏门,门当中还钉着一块“茹尔宾寓”的小洋铁牌。

古老而舒适的木房子的雕花台阶前是一座丁香丛生的庭院。有些桨、钧竿、捕鱼网和测探捧斜靠在墙上。约摸有二十来人,拥在院子里。人们吵吵嚷嚷,有说有笑,围着壮健有力的五十二岁左右的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茹尔宾。他的脖子很粗壮,衣领总嫌太紧。两道蓬松的眉毛已开始斑白了。他举起双筒猎枪来。妇女们立刻掩住了耳朵。

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茹尔宾的妻子阿加菲亚·卡尔波芙娜站在家门口的台阶上俯视着人群,也用双手捂着耳朵。

巡官跑进栅栏门,挤进人群里去。

“公民们,公民们。怎么回事,公民们?出了什么事?”

“又有一艘小‘茹尔宾号’行下水典礼啦,首长同志,”一个又高又瘦的老头子——巴斯曼诺夫工长,快活地、意味深长地回答。

女邻居们交谈着:

“这家一个个尽生些小子,你说为什么?”

“就是这样的种嘛!”

“听说,也叫玛特维。”

“这下曾祖父玛特维可乐啦!”

茹尔宾家的家长,浓眉毛的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分开人群向民警局巡官跟前挤过来,他把双筒枪的枪托拄在地上,同巡官握手。

“你好,库兹米奇!这是民族礼炮!二十一响!”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放什么礼炮啊?”

“生了一个工人,一个资本主义的掘墓人。……”

“这下当了爷爷啦!”巴斯曼诺夫伸出手指碰碰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的胸脯说。

“库兹米奇,孩子们给我添了个孙子呵,是柯斯加和杜纽什卡添的。”

“哦,祝贺您,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衷心地祝贺您。”

“说实在的,老弟,咱们可真行啊!”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的脸上浮起了惬意的微笑。“喂,大家入座吧,请吧!”

餐桌摆设在凉亭里。凉亭四周的栏杆爬满了野葡萄藤。桌子上放着一盏明亮的灯,小飞蛾正绕着灯扑来扑去。

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斟了一杯酒敬给巡官,巡官推开了。

“我不能喝啊,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你不必劝我,我有公务在身。……”

“哦,那么来杯甜酒吧。……生了个工人嘛!应该祝贺祝贺啊!”

巡官犹豫片刻,便一饮而尽:

“为工人干杯!”

工艺学校的大门口。

玛特维·茹尔宾老爷爷被一群穿着制服的孩子们簇拥着,从大门里走出来。他尽管还算筋骨硬朗,但已经开始衰老了。他轻轻地拖着一只腿说:

“就是它,这颗下贱的子弹,在这儿躺了整整三分之一世纪啦。”

“爷爷,那个白卫军就是这么对准了您射击的吗?”工艺学校的一个学生问道。

“那还用说,当然是对准射击的!我就把他这么一下……”玛特维老爷爷抓住一个工艺学校学生的衣领,差点儿把他从地面上提了起来。“等到‘阿芙乐尔’巡洋舰炮声一响,我们就把他们收拾了。”

“您也在冬宫沙皇的宝座上坐过吗?”

“您夺过几座皇宫啊?”

“皇宫……皇宫,在革命的时候,它们就像核桃一样,一下子就完了!革命的时候,孩子们,顶要紧的是把电话局、电报局夺到手。还有车站……管理局!皇宫嘛……呸!”

玛特维老爷爷这时打断了话头,转身向拐角处走出来的巡官问道:

“首长,刚才是哪儿打枪?”

“在您家院子里,玛特维·朵罗费耶维奇。在雅柯尔纳亚街。”

“噢!那准是杜纽什卡生啦。那么库兹米奇,得祝贺我添了个曾孙子罗。”

“可不是,生了个男孩。您怎么一下就猜到了呢?”

“喏!……”玛特维老爷爷作出一副耐人等味的姿态,说明他是毫不怀疑的。他用拳头碰碰巡官的肩膀。但这一碰,他自己却站不住脚了,巡宫连忙想去扶他。

“用不着!”老爷爷推开他,“我还挺结实。但愿你到了我这份年纪,也能像我这样!好了,祝您……现在我该回家啦,再见,孩子们!”

老爷爷横穿过街道,顽皮地向工艺学校的学生们使个眼色,用树枝在一家窗户上敲了一下,便踉踉跄跄地躲到屋角后面了。

一个胖胖的老妇人从屋里走到台阶上,发现门口没有人,便举起拳头吓唬那些大笑着的工艺学校的学生们:

“淘气鬼!等着吧,看我不揪住你们的头发,狠狠地……”

在茹尔宾家园中的凉亭里。

客人们围着桌子坐着。阿加菲亚·卡尔波芙娜张罗着端菜,她的十六岁的女儿冬妮亚和儿媳丽达——一个年近三十、稍现丰满的美丽的高个儿妇人,在帮她的忙。

“整个工厂都要改建啦,全部工作都要按照新方法进行,”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说。

“已经完全确定了吗?”一位客人问。

“怎么不是。安东写了信来,说计划已经批准了。”

“改成大部件分段装配法吗?”

“一点不错,大部件分段装配!叫铆钉滚它的吧,全部改用电焊!都照安东的计划,叶甫谢耶夫!安东·茹尔宾真有两手!”

“你的安东,现在在哪儿?”叶甫谢耶夫老汉又问。

“怎么在哪儿?在部里附设的科学硏究所。是科学硕士!他很快就要来了,要在这儿干它一场。”

“伊里亚,你高兴个什么劲?”巴斯曼诺夫插嘴道,“改建,改建……都是你儿子的好主意。‘干它一场’!你还是想想:咱们俩又该摆到哪儿去啊?”

“对,他说得对,”叶甫谢耶夫附和道,“这问题可得想想啊。”

“不管工厂怎么改建,反正缺了咱们这些老手不行!”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坚定地说。

“你这个傲慢家伙!”巴斯曼诺夫生气地说。“我看你还是把你这种傲气丢掉吧。咱们已经老了,咱们是照老法子工作的,可是人家要照新法子了。……”

“照新法子才对呢,这才是正理!”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确信地说。

“还不光是咱们。对小伙子们说,也是个多大改变!”巴斯曼诺夫毫不让步。“譬如说,你的小儿子,阿辽什卡——是个铆钉工吧!”

叶甫谢耶夫也沉不住气了:

“我们铸工又怎么办呢?再说,钻工呢?要知道,这次改建对全厂的人都是个彻底的革命啊!”

“再譬如说你父亲玛特维·朵罗费耶维奇吧,”巴斯曼诺夫又说。“已经这么大年纪啦,他又该怎么办呢?你还在一个劲儿说什么安东的计划,安东的计划……”

“听我说,听我说,”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想叫争论起来的客人们安静下来。“咱们是工人阶级啊!而工人阶级,你们可知道……”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握紧着拳头,想找到合适的词句。“就说你吧,萨尼亚,你是个造船工人,而且是个多么好的造船工人啊。托福上帝,我认识你已经三十年了。”

“暧,嗳,伊琉沙,”巴斯曼诺夫发急了。

“别嗳呀嗳的。你该明白:船上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船身!浮力要靠它,载重量要靠它……”

“速度也靠它,”有人提了一句。

“一切都靠它,”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接着说道。“你记得吧,斯大林同志是怎么说的,你不是也读过吗?他说,有基地,也有上层建筑。”

“斯大林同志说的是基础,不是基地!”阿历克赛纠正了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的话;阿历克赛的外表也是同样的茹尔宾型——身板结实,像运动员,像他父亲一样的浓眉毛。

“就算是基础吧。用科学字眼,咱就用科学字眼吧!那就是说,船身是船的基础,其余的全是上层建筑。在人类社会也是这样,工人阶级是基础,其他的……”

“爸,你搞混了,”阿历克赛一边说,一边从桌旁站起来,戴上制帽。

“父亲搞混了,那你来讲,”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发脾气了。

柯斯加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进凉亭。

“爸爸!妈妈!杜纽什卡……生了个儿子!”

听到这个迟到的消息,大家都笑起来了,纷纷同柯斯加握手。

这个满脸笑容的,幸福的父亲,告诉大家说:

“挺壮的小子!有三公斤八百克重……”

“满合适的排水量!”巴斯曼诺夫指出。

“谢天谢地,”阿加菲亚·卡尔波芙娜低声自语,“可谈到了孙子啦。……”

阿历克赛正要从庭院的栅栏门走出去,冬妮亚在后面赶上了他。

“阿廖沙!你就这么走了?……”她显然很伤心。

“嗯,是啊!”阿历克赛站住了。“好,拿给我看看吧,让我看看吧。”

冬妮亚将自己崭新的护照递给阿历克赛。

“不能照得更好看一些?……看这个扁鼻子,”阿历克赛翻着护照说。“从今天起冬妮卡不是小丫头啦,是女公民安托尼娜·伊里妮奇娜·茹尔宾娜啦,‘看吧,羡慕吧,——我是苏联的公民!’(注1)”

“阿廖沙,你又要到她那里去?”

“这干你什么事?”

“喏,阿廖沙,你这样就是不好。她怎么把你迷住了?也许,你想跟她结婚吧?”

“也许!那又怎么样?……瞧你自己也是大姑娘啦。快要嫁人啦。”

“找不着像你这样的人,我是不嫁的。”

“这么说,你找到样本啦——拿我来衡量自己的未婚夫吗?”

“当然罗!你是最好、最聪明、最漂亮的人!”

“这傻丫头!……”

阿历克赛挥挥手,打开栅栏门。

“不,你等等,”冬妮亚叫住他说,“你说,你爱上卡琪卡的哪一点啦?难道她真漂亮吗?而且以后……我就再不能跟你一块儿去钓鱼,一起去划船啦!……”

阿历克赛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包扎得整整齐齐的小包。

“给你,拿去!”在我口袋里装了整整一天啦。”

冬妮亚奔过去吻她哥哥。阿历克赛推开了她,用手擦擦脸庞。

“弄得我满脸都是唾沫!”

“包里是什么,阿廖沙?”冬妮亚摸摸小包,问道。

“你自己看吧!”阿历克赛转身朝栅栏门走去了。

冬妮亚在自己小房间里的梳妆台前解开小包。包里是一瓶“红莫斯科”牌香水。冬妮亚往身上洒了些香水,快活地照照镜子,摸摸鼻子,似乎想看看:是否真是扁鼻子?

丽达走进来,坐在梳妆台边的椅子上。

“阿廖沙送给我的,”冬妮亚得意地说。“丽达嫂,洒点香水吧,要吗?”然后她照了照镜子,又补充道::“我小的时候,都说我长大了一定漂亮,但是结果却并不……丽达嫂,您才真漂亮呢,您真幸福啊!”

“漂亮!”丽达笑了笑说。“难道漂亮就是幸福?你有青春;杜尼亚有一个多情的丈夫,现在又生了个儿子。可是我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我快三十岁啦,冬妮奇卡。你要明白,三十啦!我就这么呆着,呆着……好像在盼什么似的。可是盼什么呢?自己也不知道。”

院里传来谈话的声音,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讲得最响:

“造了些什么船?造了多少?这就是造船业的活历史,还有什么?”

“老是船呀船的,”丽达苦笑道,“想的只是船呀船的……可是爱情呢?把爱情就全忘掉啦!再说,到底有没有真正的爱情啊?……”

“丽达嫂,”冬妮亚想表示反对,“怎么能这样说呢?那柯斯加和杜尼亚呢?那爸爸和妈妈呢?那您和维克多呢?”

“唉,冬妮奇卡,冬妮奇卡!”丽达叹了口气。“我到你们家来的时候,你还很小呢。可是。……你知道,我出嫁的时候,也想幸福……只是和维克多在一起却没有得到幸福。”

“丽达嫂,您这是怎么了?维克多是我哥哥呀!”

“哥哥!……对啊!他是你的哥哥。可是,他是不是我的丈夫呢?难道我看得见他?难道我感觉得到他?白天还不够,半夜三更还爬起来,点上灯在那儿画些什么。清早起来一看,原来是一种什么齿轮。他是木匠啊,他要这些齿轮干什么呀!”

窗外又传来模糊不清的争论声。

“他满身都是刨花和胶水味,”丽达继续说道,“他对哪一块木板,都比对我有兴趣。”

她站起来关上窗子,热烈而激动地向冬妮亚小声说:

“你现在已经不是小姑娘了……给出个主意吧,我怎么办呢?”她紧紧抓住冬妮亚的手腕。“说啊,怎么办,怎么办?现在有一个人在追求我,一个挺漂亮的人……这样下去,要出事的啊……”

“丽达嫂,你干吗说这个!丽达嫂?……你在说些什么呀?”

冬妮亚东张西望,希望有人来打断这场使她难堪的谈话。这时玛特维老爷爷正从她房门口走过。

“爷爷!”冬妮亚向他扑过去。

“我正要找你。跟我来吧。”

玛特维老爷爷把冬妮亚领到自己房间里。

他的房间很小,但很整洁,像船上的舱房一样。房里摆着一张普通的军用床,床上铺的也是军用毯。还有一张古老的有软扶手的丝绒安乐椅。

老爷爷弯下腰,呼哧呼哧喘着气从床底下拖出一只水手用的旧箱子来,他开了箱盖,箱盖的里层贴着一张五彩的图画:“光荣号”巡洋舰正向敌人开火。椭圆形的镜框里装着玛特维老爷爷本人的照片。照片上他显得年轻得多,还留着黑胡子,穿着紧身衬衣,戴着水手帽。

玛特维老爷爷拿出一个稻草编的小盒子,从盒子里取出了一串用五彩贝壳穿成的项链。他杷项链戴在冬妮亚的脖子上,扣上了链扣。

“戴着吧,孙女儿,祝你幸福!”

冬妮亚在爷爷那一面模糊不清的镜子里照了照。

“多少幸福打人们身边溜过,”玛特维老爷爷低声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幸福。过去戴这串项链的人,她就没有等到幸福。……”

冬妮亚抱住爷爷,贴着他耳朵低语道:

“这是奶奶的,对吗?你很爱奶奶吧?真爱吗?”

玛特维老爷爷从箱子里拿出一张旧照片来,照片上是一个穿着老式服装的美丽妇人。

他目不转睛地、对照片注视了许久。

“你问,真的爱吗?我把她从她不喜欢的未婚夫那儿带了出来——从贵族执事那儿!她就跟着我这个普普通通的大兵出走了。……从结婚仪式上直接上了雪橇。……有一个正教神甫得了我三个卢布,就给我们行了结婚仪式。……这个可怜的人吓坏了,是半夜里给叫起来的。……就是这样!”

丽达站在房门口擦眼泪。

“从我们结婚的那个严寒的夜晚起,直到她临死之前,”玛特维老爷爷继续讲着,“我们没吵过架,也没拌过嘴。她漂亮,真挚。在她面前任何人都想变得更好一点,更高尚一点。她那蓝蓝的眼睛一直跟随着我,不管是在遥远的海洋上,还是在战场上。瞧她——你一眯上眼睛,就会看见她活生生地站在这儿……可是你还问:‘真的爱吗?’”

阿历克赛和一个俊秀、丰满、惹人喜爱的十九岁的姑娘卡佳,在拉达河入海的地方沿着峻峭的河岸散步。

一轮红日从遥远的海洋上升起。海湾和河口里的水波像一片流动的火焰;工厂烟囱袅袅上升的烟雾像在燃烧,参天的松树也像在燃烧。

卡佳继续讲着她已经讲开了头的话:

“有时妈妈对我说:瞧你就快出嫁了。……真可笑!……我根本不会很快岀嫁的,我还要学习哪。很早以前我就下定决心:要当个历史学家!去年我念完了十年级,没有能立刻进专科学校,因为妈妈病了很久……您呢,阿廖沙,您喜欢历史吗?”

“我差不多都忘光了。你知道我只念完了七年级啊。”

“真的吗?”

“战争爆发了,父亲对我说:厂里要补充人,有一半工人都上前线去了。于是我就想:对啊。造船业——这是我家世代的行业。……我就这么当了工人,正像我爸常说的——资本主义的,掘墓人!”

“而我就当了个绘图员——就是这样!”

“这是一门很好的职业嘛。总之……”

“不,不,阿廖沙,这是暂时的。……您可知道,我在想些什么?还是在去年,我读到了一本非常有趣的关于生命起源的书。书上还有彩色的插图。……瞧这片松树,看见了吗?……咱们坐下来吧。……”

阿历克赛和卡佳在峭岸上坐了下来。

“……这片松树,”卡佳接着说,“就很像书里画的原始森林。森林起火的时候,松树上的油脂就滴到沙土里。后来那些地方让海水浸没,树脂经过儿百万年以后,就慢慢变成了化石……”

“几百万年?”

这对阿历克赛来说简直是难以置信!

卡佳在手提包里找了一会,取出一颗琥珀珠来:

“我说的就是这种琥珀。这就是变成了化石的树脂!它是很古老的了,足足有三千万年。”

“您说笑话吧!”阿历克赛吃惊地喊起来。

“是真的,阿廖沙。我妈妈有一串琥珀链,这一颗是她送我的,我总是把它带在身边。您对着亮处看看……您看,一只小苍蝇,也许是一只蚊子,看见了吗?(不仅阿历克赛,就是我们——电影观众,也该看见这只琥珀珠内的小苍蝇了,它被放大了,占满了整个银幕。)这的确是叫人惊异的,”卡佳继续说道:“这只小蝇子活在三千万年以前。也许它咬过鱼龙,见到过咱们现在连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呢。”

“真可怕!三千万年!”阿历克赛目不转睛地望着珠子说。

“每逢看到这只小蝇子,我总是想,一个人该怎样生活才不至于虚度他短促的生命?可是我老想不出个结论来,因为我不知道什么叫‘虚度’,什么叫‘不虚度’。您知道吗,阿廖沙?”

“我大概也不知道,”阿历克赛坦白地说,“说不定该成个大名人,让人们永远记得您?”

“可是什么叫‘名人’呢?从前有个赫洛斯特拉特,为了想成为名人,焚毁了以弗所的阿泰密斯神庙。有过像理査三世那样可怕的杀人魔王,有过希特勒……这些人都是恶魔,可人类永远也忘不了他们。‘名人’!”

“唔,您的历史知识真广博!”阿历克赛羡慕地说,“可是我说的不是这类‘名人’……我说的是另一种,他们用自己的手,用自己的劳动……”

“那么,阿廖沙,您很想成为一个名人吗?”

“我吗?”

阿历克赛慢慢站起来,站在峭岸上,望着远方。

“您大概在讥笑我吧!”他很不痛快地说。“我没有文化,什么也不懂,既不懂历史,也不懂地球。”

“阿廖沙,您怎么啦?生气了吗?……唔,我问得也太卤莽了……但是我丝毫没有想到这个啊。我自己也是什么都不懂。”

卡佳也站了起来,面对着阿历克赛站往。

“阿廖沙,请不要生气!”

“我并不生气。我干吗生气呀?……不过我今天是想跟您正正经经地谈一谈的,可是您……”

“好吧,请您谈吧。咱们坐下来谈吗?”

一架巨大的双引擎客机隆隆地响着,在拉达河和工厂的上空绕了一个大圈子,飞过去了。

“唷,是莫斯科来的。几点钟啦?”卡佳看着表说。“咱们散步又散到早晨啦!阿廖沙,走吧!”

卡佳家的门口。

阿历克赛正跟卡佳握别。

“累了吗?”阿历克赛问。

“您说什么,阿廖沙,我根本就没有注意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再见!”

“再见!”阿历克赛紧握着卡佳的手不放。

“放开我……”

卡佳刚走进大门,阿历克赛便猛地跳起,翻了个跟头……一串输匙,钱,削铅笔刀都叮叮当当地从口袋里,撒了出来……

清晨。茹尔宾家的发室里。

除了阿历克赛和杜纽什卡(她还在医院里)以外,一家人正围着一张大桌子吃早饭。阿加菲亚·卡尔波芙娜往大家的碟子里分着煎鱼。

“谁钓的?”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询问道,一边继续看着报纸。

“我钓的,”柯斯加答道,“坐了整整一夜。”

“睡不着?”

“可是,爸爸……”

“明白了!明白了!当爸爸啦!……”

阿历克赛一直到这时候才进饭厅。他显然根本没有睡过觉。但他竭力装出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

“这才是睡不着觉的人呢!”柯斯加笑道。

“回来得很晚,是不是?”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问道。

“晚什么?跟往常一样!”阿历克赛兴致勃勃地回答。

“他的‘往常’,就是早晨六点钟了!”柯斯加说道。

“是打窗子里进来的,小骗子手,”玛特维老爷爷狡猾地眯眯眼,捋着胡子说。

冬妮亚恼怒地耸耸肩膀。丽达耐人导味地笑了笑。维克多正在翻阅什么书。

“想结婚——那就提出来,”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把报纸放在一边,严肃地说。“应该早点考虑一下各项具体的事,在咱们这个人口兴旺的老窝里,不是一下子就收容得了一个新家庭的啊。”

阿历克赛不好意思地说:

“呃,爸爸……”

“你干吗脸红?这有什么?喏,维克多脸红过,柯斯加脸也红过,咱们大家都这样……人就是这样生就的,他不能像修道士那样过活。”

“宁愿当修道士,也不要随便就跟什么人结婚,”冬妮亚贸然说道。

“冬妮亚,冬妮亚,”阿加菲亚·卡尔波芙娜教训她说,“怎么能这样说卡秋莎?你怎么啦?”

“爱上谁,就跟谁正经地过日子,”玛特维老爷爷带着哲学家的口吻说。“伊里亚,你说得对!安东很快就回来了,家里准会挤不下的。”

“要不,咱们全搬到新房子里去吧?”阿加菲亚·卡尔波芙娜说。“早先给过多好的一所住宅啊,有洗澡间、煤汽、垃圾筒。厨房,就像一座宫殿!”

“阿加菲亚,你怎么啦?”玛特维老爷爷吃惊地说。

“咱们干吗要离开老窝呢。可是他,”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把头向阿历克赛那边一点,“那倒是可以的!给工厂管理委员会递份申请书。优秀的斯达哈诺夫工作者嘛,会给房间的。听见没有,阿历克赛?”

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站了起来,其余的人也从桌旁站起来。

“我们就呆在这儿。我们住惯了,我们老了,”玛特维老爷爷大声说,“你呢,阿廖沙……你分出茹尔宾家的新的家系,最年轻的一支家系。写吧,写份申请书。我们在工厂管理委员会讨论讨论。”

在紧连着餐室的衣帽间里,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戴上有小扣子的工人帽。阿加菲亚·卡尔波芙娜吻吻他的额头,和他一起走到台阶上。

“别想新房子的事了。分住在几层楼上,家也给拆散了。”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说道,“这又有什么好处!”

在衣帽间的衣架旁,丽达对维克多说:

“我去买票,好吗?晚上我们一道看电影去。”

“看电影去?我不知道……再没有别人陪你一道去了吗?”

一辆出租汽车在拉达河岸一条漫长的大街上奔驰着。建筑中的房屋,菩提树的林荫道和草地,从两旁掠过。

码头附近,一些被熏得黑黝黝的货轮冒着烟。一团团的烟从道路上飘过去,汽车时时被烟团遮没,好像堕在黑茫茫的雾气中。

前面出现工厂的图景。

恰好在工厂大门打开的时候,汽车从门前驶过。

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和巴斯曼诺夫正在街上走。他们停了下来,在争论着什么。

出租汽车猛地煞住,停在离他们两人不远的地方。

安东·茹尔宾从汽车里走出来,向父亲奔去。

拥抱,接吻……

“你怎么搞的,悄悄地回来了?……也不通知一声,好来接你,”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说道。

“事前根本没料到。是临时搭莫斯科的飞机来的。”

“咱们家又添了人啦!”

“你是伯伯啦!”巴斯曼诺夫告诉安东。

“柯斯加生孩子了?”安东高兴地问。

“杜纽什卡生孩子了,”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纠正他说。“好了,赶快回家去吧,叫母亲高兴高兴。随后就到工厂里来吧,直接到船台上来找我们。听见了吗?”

在父亲家的栅栏门前,安东从汽车上拿出了手提箱。他走进栅栏门,立刻投入了维克多的怀抱。

“怎么不预先通知一声?也可以来接你啊。嗨,现在咱俩是伯伯啦,杜纽什卡生了个儿子!”

安东还没离开维克多,冬妮亚就吊在他的脖子上了。

“安托沙回来啦!”冬妮亚吻着哥哥,“你知道吗,我是姑姑啦!”

柯斯加把安东和冬妮亚搂在一起,抱了起来。

“你这个小爸爸,”安东笑道,“快要把伯伯和姑姑勒死啦。”

年迈的玛特维老爷爷也在等待着轮到自己。但是他没来得及把又一个茹尔宾出世的消息告诉安东。

“爷爷,祝贺你添了个曾孙子!”安东喊道,“很快就等得到玄孙出世啦。”

“好啊,小孙子,你也加油吧!加油吧!”

慌慌忙忙赶着去上班的阿历克赛出现了。

“你好哇,安托沙!”

“你好,小兄弟!”

“杜纽什卡……”

“给你生了个侄子啦?”

大家都笑了。

“好了,我要到厂里去,不然要迟到了。你上船台去吗?”

“怎么能不去!”

只剩下安东一个人站在从栅栏门通向台阶的小道上。

工厂的汽笛响了。

街道上挤满了人。就像五一节或者十月革命节那样,人们熙熙攘攘,沿着林荫道和马路,朝着同一个方向往工厂里走去。

安东提起箱子,走上台阶。

“安东·伊里奇!”丽达迎面走了出来。

她转身向屋里跑去,想告诉阿加菲亚·卡尔波芙娜她的儿子回来了,但安东止住了她。

“丽吉雅,不必了,我自己……”

丽达握了握安东的手,便向栅栏门跑去。安东走进屋里。

安东尽量轻手轻脚地把手提箱放在地板上,脱下大衣和帽子,挂在衣架上,然后走进餐室。

茹尔宾一家刚才吃过早饭的空桌子。老爷爷的安乐椅,父亲的报纸,一切都是照旧的、熟悉的。但也有“新东西”。桌子上放着一张厂报,上面印着工厂优秀的铆工、著名的斯达哈诺夫工作者阿历克赛·茹尔宾的照片。屋角放着一只刚从商店里买来的漂亮的摇篮。

听到了隔壁房间里的脚步声,安东赶快坐在桌子旁,从茶炊里倒了一杯茶,喝着,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他并不是刚从外地归来,而是老早就这样在父亲的房子里坐着的。

通厨房的门打开了。阿加菲亚·卡尔波芙娜走了进来。

“安托沙!我的天!”

“最近几年内我们就要把船只的产量增加到两三倍!”

这是安东站在铁路起重机的平台上讲话。他旁边还有厂长伊凡·斯捷泮诺维奇·谢尔盖耶夫,党中央驻厂代表茹柯夫,工厂管理委员会主席高尔布诺夫。

全厂大会是在船台附近召开的。船台上耸立着几只被建筑架包围着的船——它们眼着就要离开龙骨墩,滑到水里去了。建筑架上,塔式起重机上,火车头上,到处都是人……

在人群里可以看到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阿历克赛、卡佳、维克多、柯斯加、巴斯曼诺夫,还有几个昨天在茹尔宾家作客的人。离卡佳不远,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有着一副演员相貌的人,他的双鬓上端已经秃露,鼻梁上架着一副八角眼镜,有个高高的、发亮的额头。他一身夏日轻装,不时瞟着卡佳。这是俱乐部主任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

“靠旧技术能完成这个任务吗?”安东继续讲道。“我们一定要坚决改变整个的造船过程。在目前这样大规模建设的时代,我们却在一件一件的生产。请想一想,船只在我们船台上一呆就是几年,这怎么能不叫人痛心呢!我们必须像装配汽车那样装配船只。改用流水作业法!大量造船!”

阿历克赛在人群里找了好一阵,终于看到了卡佳,她站在离“讲台”不远的地方。

“五万公里的海岸线!”安东继续说。“我们的国家是伟大的海上强国!所以我们造船工人们,必须供给她强大的船队。”

响起了掌声。

在冷清清的工厂院子里,工程师斯柯贝列夫吹着口哨,手指上转动着系着汽车钥匙的链子,慢悠悠地走着。他将近三十岁了,但模样非常年轻。

“太太,您为什么不去开大会呢?”他走过丽达身边时,问道。丽达正坐在自己登记室旁边的小凳上。

“那儿会有什么让我觉得有趣的事呢,叶夫谢依·康士坦丁诺维奇?可是您为什么迟到了呢?”

“丽吉雅·伊凡诺夫娜,开大会的时候,最好到食堂去,这时候用不着排队。……喏,吃点东西以后,就可以去开会啦!”

他继续吹着口哨,向前走去……

大会在继续进行。

“咱们面前摆着多重要的任务啊,同志们!”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站在起重机的台基上说。“咱们不能只考虑自己的事!这儿有位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你们都认识他吧,他就在咱们的船上——在‘海鸥’号上工作;‘海鸥’号目前正在咱们厂里修理。你们知道他说些什么吗?”

站在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身旁的老“海狼”船长索洛维约夫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说,各国人民都向咱们伸着手呢。咱们要运给他们的不是大炮,不是炸弹,而是粮食。亲爱的同志们,是粮啊!”

索洛维约夫从嘴里拿下烟斗,俯身凑到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巴维尔·伊凡诺维奇说:咱们已经在运了,”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向大家说。“他说,咱们供给别国人民粮食,还运去木材和机器。但是船只却不够用来开展友谊……也许我扯起别人的事来了,扯到题外去了。也许这个问题应该由外交部长来谈。是不是,党代表同志?”

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回头望望茹柯夫,茹柯夫摆摆手:行,行,讲下去吧。

“所以,咱们需要世界上第一流的船队。咱们会造得结实吗?会的!在巴维尔·伊凡诺维奇面前是不能说假话的。现在可以问问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他能够对‘海鸥’号提出不满意的地方来吗?”

船长索洛维约夫摊开双手: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你们自己看到了,”伊里亚说,“他说不能!咱们能造得很结实,并且还应该学会造得快。”

阿历克赛趁这机会挤过人群,向卡佳那边走去。

“咱们的船队将要到遥远的海洋去,到远方的国度去,”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接着说。“这是巴维尔·伊凡诺维奇跟我讲的,他们到过智利共和国的克隆涅港,我说得对吧?”他向索洛维约夫船长说。

索洛维约夫肯定地点点头。

“在那个城市里,有许多矿山,矿井,”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说,“矿工们一看见船上的红旗,就跑到港口来,可是警察出现了,赶走了大家。赶走了又怎么样呢?!这个城市是在群山下面。夜里,咱们的兄弟们一看——山里一片灯光,怎么回事呢?原来这是矿工灯光,它们排成了一个字……”

“斯大林!”一直绒默着的索洛维约夫高高地举起手来,用他那宏亮的、船长所特有的热情的声音说。

响起了掌声。

“谁还要求讲话?”高尔布诺夫问。

人们发现阿历克赛在走动,便叫道:

“这儿还有第三个茹尔宾要讲话!”

“得啦……我是个什么演讲家呀?有什么讲的?我最好……怎么说呢,啊,嗯……”阿历克赛藏到人群背后去了。

“请让我讲话!”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在人群里喊道,同时朝卡佳和向卡佳走过去的阿历克赛扫了一眼。

“现在请俱乐部主任讲话,”高尔布诺夫宣布。

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登上木箱。

“同志们!我们面临着巨大的改建工作。在这里,群众文化工作起着不小的作用。我记得,在建筑斯大林格勒拖拉机制造厂的时候,群众性的文化工作是常活跃的,人们简直被一股热潮所笼罩。还有玛格尼托,乌拉尔机器制造厂,阿穆尔河上的共青城!……”

阿历克赛幸福地向卡佳微笑着,低声向她说了些什么。

“听他说,”卡佳打断阿历克赛的话。

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继续讲道:

“如果没有大家的努力,没有全民的热情,难道能完成这些建筑工程吗?我们有责任也在这儿掀起群众性的劳动热潮,而我们的俱乐部,”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回头向着高尔布诺夫,“在工厂管理委员会的领导下,一定搞好群众文化工作,在改建工厂的工作中起到有力的助手的作用。”

响起了掌声。

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下了讲台,走到人群里。在他旁边的斯柯贝列夫工程师惊奇地望着他。

“您真是个出色的演讲家,作了多么好的讲演啊!”

“讲演?”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得意扬扬地冷笑道。“当年在斯大林格勒推行流水作业法的大会上,我倒真是作过讲演,可是这儿……”他耸耸肩,从人群里挤了出去。

……驻厂的党代表茹柯夫在讲话:

“不仅工厂要改建,我们每一个人也都要改造,应该重新来检查一下我们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新的技术,新的工作方法,要求我们这样做。……”

“听他讲,”卡佳又打断了在她耳边私语的阿历克赛。

丽达站在登记室的门口,她身旁是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

远处传来热烈的掌声。

“我,很久没有能和女人这样倾心地交谈了,”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说,一边用手帕擦着眼镜。“咱们彼此是很了解的,丽吉雅·伊凡诺夫娜……”

“生活很枯燥啊,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哎,真是枯燥……”

“是啊,对您更枯燥……您周围的人虽然是些值得尊敬的专家,但生活圈子过于狭窄,这就使您产生了对生活的不满。库兹玛·普路特柯夫说过,圈子狭小的专家就跟龈脓脓症一样。”

丽达笑了。

“遇到这种症状,就必须开刀呀。您应当通过突变转为新的质。您瞧,我是唯物主义者啊。”

“我真想知道,怎么才能微到这一点……”丽达认真而焦虑地说。

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微笑了:

“嗯……丽吉雅·伊凡诺夫娜,您是怎么安排时间的?真想邀您到俱乐部来玩。可是,您自己也知道,我们那儿多么乏味啊!或者,一起去看看戏?”

“大会像要结束了,”丽达发窘地说,急忙跑回自己的办公室。

一大群工人和职员们开完大会后,有说有笑地出来了。工厂的院子里挤满了人。

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和巴斯曼诺夫一道走着。

“这就是说,萨尼亚,是这么回事……咱们必须加把劲,给新‘盒子’腾出个船台来,明白吗?现在主要的是——速度!”

巴斯曼诺夫没作声,一个劲儿地搔鼻梁。

船台上有一艘正在建造中的远洋轮船——被褐色金属管组成的多层建筑架围绕着的黑黝黝的庞然大物,像一座峭壁似的矗立在宽阔的拉达河岸。

沐浴着阳光、被逆着拉达河刮来的海风吹拂着的船台活跃着,呼吸着,吼叫着。

小小的带玻璃墙的船台工段事务所,与正在建造的庞大的船只并列在一起,简直像枞树上的一个小玩具。

巴斯曼诺夫坐在事务所里翻阅着桌上的表格。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正在研究墙上挂着的图表。

“你说:要加紧工作,让出船台……可是往后呢?”巴斯曼诺夫从眼镜上方望着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问道。

“往后?”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从图表上转过头来,“往后就安装上全部用电焊焊好的新的外板。事情摆得明明白白。”

“明明白白?不错,我并不是电焊专家,可话又说回来了,我多少也懂得一点儿。你自己老说:船体是船上主要的东西,船体必须结实,但是假如船身的外板满是焊缝,船体怎么能结实呢?所有的缝都会裂开的。”

“这就全靠咱们怎么样去焊那些缝了,”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平静地,甚至有点故作镇静地回答。

“咱们?”巴斯曼诺夫直冲到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面前,“你说咱们?”

“是咱们!”

“不,不是咱们,伊琉沙,而是你!你自己造吧,你一个人去造吧,”巴斯曼诺夫发怒了。“我不佩服冒险的人。我喜欢诚实。我不会,我就直说:不会!可你……莫非骄傲占了上风:是你的安东的主意嘛!要不就是不够诚实。……”

“巴斯曼诺夫同志!”

“茹尔宾同志!”

他们的眼睛冒着火,灼灼地对视着。他们胸脯对着胸脯,活像一对准备殴斗的公鸡。茹柯夫刚好在他们说最后几句话时走进了事务所,看见了他们的这副模样。

“在争什么?”

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和巴斯曼诺夫各自走开了,没有回答党代表的问话。

“我是来问问你们对新的图表有什么意见。想到了些什么问题?”

“没有时间,”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斜睨了巴斯曼诺夫一眼说。“我们没有时间研究图表。我们正在进行科学争论:铆钉和电焊到底哪一样好。……”

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挥挥手,走出了事务所。

巴斯曼诺夫回去翻阅摊在桌上的表格。

茹柯夫拿了把椅子,在巴斯曼诺夫对面坐下来。

“如果您反对电焊,那就是说您也反对大部件分段装配法了。为什么?难道您看不出,这可以简化和加速工作,减低成本吗?”

巴斯曼诺夫不慌不忙地收拾起图表,叠起来放在一边,然后答道:

“您说到哪里去了,党代表同志!我能不相信技术吗?我自己就干了五十年技术工作。在这五年当中我看到了全部技术发展过程。您知道,拿我们从前造的船和现在造的比起来,那简直就是套鞋,不是船。我跟您直说了吧:我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啊——我能经得起这种改变吗?亲爱的茹柯夫同志,现在才来重新改变自己,已经晚了。”

“可是,亚历山大·亚历山大洛维奇,您是共产党员啊!”

“共产党员也会老的啊,而人们对老年人怎么说的呢:他们是老——老顽固,停滞不前的人。”

“可您也是老顽固么?”

“是呀,我也是老顽固!老年人总是牢牢抓住曾是他的青春的那些东西不放,就像要被人扔到水里去的猫似的。”

”不对,亚历山大·亚蓝历山大洛维奇!难道米丘林,齐奥尔科夫斯基,巴甫洛夫也抓住旧东西不放吗?在他们看来,前进就是他们的青春!”

“唉,‘抓住旧东西不放’!您把这看得太简单啦,党代表同志!就谈谈咱们这儿吧,这儿过去有一个工程师,是个好工程师,挺进步的……但是他每个礼拜天都要上教堂。您以为他信上帝吗?是死抓住旧东西不放吗?不是的。是青春,难忘的青春召唤他到圣坛那儿去。当年这个幸福漂亮的人,曾和他那彼着白色头纱的新娘并排站在这个圣坛前边……您瞧,我就是这么理解他的!”

一个年轻小伙子——铆工伏洛其卡·彼杜霍夫,走进事务所里来: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洛维奇,船尾部分我们搞不转了,没有您我们不灵啊。……”

“这才是我的圣坏!”

巴斯曼诺夫随着彼杜霍夫走出了事务所。

工厂管理委员会正在开会。

“我们这个会还要附带解决一个问题。”厂委会主席高尔布诺夫说道,“这就是关于阿历克赛·茹尔宾申请房子的事。”

坐在桌子一旁的向历克赛抬起了头,显出很窘的样子。

厂委会委员玛特维老爷爷笑了笑,向孙儿使了个眼色,鼓励着他。

高尔布诺夫从纸夹里取出申请书来。

“问题很简单。也用不着念申请书啦。看样子,阿历克赛·茄尔宾同志打算结婚啦。可是他们家的房子,大家都知道,显得太挤了。家族兴旺起来了……所以,阿历克赛·茹尔宾同志请求在新盖的房子里拨给他一个房间。大家有什么意见吗?”

“我有个问题,”厂委会委员叶甫谢耶夫说。“结婚嘛,这当然是件值得尊重的事情。但是,更主要的还应该知道劳动指标。让他讲一讲,按照加快了速度的计划,他将怎么工作。根据这个才能决定……”

“叶甫谢耶夫同志,我不是为了一间房子才工作的!”阿历克赛说。

“瞧,这股劲!”另一厂委会委员生气地说。

“慢着慢着,”玛特维老爷爷说,“那么,究竟你是为什么才工作的呢?你不要房间!大概,工资也可以不必发给你了,是不是?好大方啊!……”

“为了今天能给你一间房子,我同你爷爷,你父亲进行了革命,”叶甫谢耶夫又说。“我们曾抱着枪杆在露天里睡觉……可是你……不要,真是个老爷!”

“我不是老爷,我是工人,”阿历克赛从座位上跳起来说。“我不是为几间房子而工作,是为无数幢大楼而工作的,并且在三十年以后也决不会在任何人的面前夸耀!”

“瞧你说了些什么,”玛特维老爷爷慢慢站起来说。“叶甫谢耶夫说得很对,‘老爷’,就是个老爷!不批准他的申请,这就完了!不批准!瞧,他还夸夸其谈呢!”

阿历克赛咕哝着朝门口走去。

“好吧!不批准就不批准!有什么了不起!”

“是一啊!小伙子骄傲起来啦!”高尔布诺夫说道。

“我看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厂长伊凡·斯捷泮诺维奇说,“是普普通通的茹尔宾性格!爷爷是这样,孙子也是这样……高尔布诺夫,请允许我发言吧。”

“请吧,厂长同志。”

“同志们!我们谁不了解一个人想要结婚的心情呢!记得当年我为了这件事,差点儿把毕业文凭丢了……结婚,这是件大事啊!”

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一下,门打开了。

阿历克赛摆出主人的神气走进空荡荡的、闪看新鲜的油漆光泽的住宅里。他站住了,环顾四周。从钱包里取出一张不大的卡佳的照片来,把它钉在墙上,随后又走开,远远地端详着。

仿佛由于有了这张小小的照片,这空荡荡的房间立刻明亮起来,变得又舒适又惬意……卡佳在墙上向着阿历克赛微笑着。

卡佳站在俱乐部图书馆里的预约借书台旁。

“是这样的,这本书我们总共只有三册。并且都借出去了,”女图书馆员说道。

“我已经等了整整一个月了,我很需要这本书。”

“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能供应预约读者的需要?”韦尼安敏·谢苗诺罗奇走过来,用首长的口吻问道。

“特拉夫尼柯娃同志要借塔尔列院士关于塞瓦斯托波里保卫战的书。可是咱们的几册都借出去了。”

“就是这么个难题吗?”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殷勤地转向卡佳说。“这好办。请跟我来,我把我自己的那本给你。”

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很客气地让卡佳走在前面。

“请吧,”他走进办公室时说。“请坐。”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走到书架前。“您要找的那本书是作者本人送给我的。”

“您认识塔尔列院士吗?您是历史学家吗?”卡佳惊奇地问道。

“历史学家?”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我是垂死的人们的代表,我是个浪漫主义者!而您,您要知道,是这条拉达河上优秀女性中的第一个代表人物,这就是为什么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能跟您推诚相见,”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在书橱里翻着。“刚才您问:我是不是认识叶夫根尼·维克多洛维奇·塔尔列?我跟谁不认呢!我跟阿历克赛·尼柯莱耶维奇·托尔斯泰有很好的友谊,我不只一次地到过康士坦丁·塞尔格耶维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家里;也和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奇·马雅可夫斯基打过台球……请拿吧,这是给您的书。”

“谢谢,”卡佳说着,站起来。

“我看,您对历史很感兴趣吧?请您常来我家玩玩,看看我的私人图书室。我家离这儿不远,街道是……”

“我不知道……我觉得不便打扰。”

“喏,您怎么啦!不便!当然,人们的友谊是逐渐形成的。但是要知道,进化并不是发展的唯一道路,辩证法认为,飞蹓的发展也是合乎规律的。……”

“我说,最好……最好是您到我们家去。我……我妈妈也一定会很高兴认识您的,”卡佳显得很窘,含糊不清地说,和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握手之后,就走了……

阿历克赛的新住宅已经布置好了。

一张长沙发,一个书架,两把安乐椅,一张圆桌。丽达在隔壁房间里铺床。

冬妮亚将插上了鲜花的花瓶摆在圆臬上。阿历克赛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知道干什么好。

“收音机该挪到这儿来!”冬妮亚很内行似的说。

“这个你已经说过了。以后我来挪,”阿历克赛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

他看看表:七点差一刻。

他走到另一个房间里去。

“问题不在于住宅,阿廖什卡!”丽达边说边收拾床铺,“问题在于幸福……跟心爱的人在一起,住在茅屋里也是天堂。”

“妈妈在哪儿?”阿历克赛问。

“在厨房里。”

阿历克赛走进厨房。阿加菲亚·卡尔波芙娜金在作一些最后的收拾。

“妈妈,你要让爸爸吃不到晚饭啦。”

“对啦,阿廖什卡,我该走了!嗯,”她向四周看了看,“好像都弄好了。”阿加菲亚·卡尔波芙娜走进衣帽间。“丽达,冬妮奇卡,咱们走吧!”

“我还要在这儿呆一会儿,妈妈,”冬妮亚说。

“你在这儿干吗?”阿历克赛气呼呼地说。

“嗯,阿廖沙,我想……”

“你想!还是去帮帮妈妈吧,你没看见,她干了一天活,已经累了。”

“冬妮奇卡,走吧,走吧,你真不懂事!你没看见他一个劲在那儿看表吗!”丽达笑起来。

“啊!你在等这个卡佳!”冬妮亚指指着照片说。“呸!”

阿加菲亚·卡尔波芙娜、丽达和冬妮亚走了。只剩了阿历克赛一个人。

七点半。

阿历克赛站在窗口,望着街道。

八点。

阿历克赛坐在桌旁,神经质地抽着烟。。

十点。

阿历克赛躺在长沙发上睡着了……

蓦地他醒来了,惊惶地看看表,跳起来奔到楼梯上,按自己房间里的电铃。电铃并没有坏。

阿历克赛从衣架上取下帽子,砰地关上门,跑下楼梯。

阿历克赛奔上另一所住宅的楼梯,在挂着“玛格丽达·斯捷潘诺夫娜·特拉夫尼柯娃”门牌的房门前站住了,按着门铃。一个穿深色衣服的上了年纪的妇人打开了门。

“是阿廖沙?……怎么……卡佳在哪儿呢?”她惊愕了。

“难道她不在家吗?”

“她对我说跟您一起看戏去的。”

“看戏?”阿历克赛惶惑不解。“不,我们并没有打算去看戏……我是说,是打算去看的,但没有去成。……”

“我真不明白,卡佳到底在哪儿?可是我们干吗站在楼梯上呀。进来吧,阿廖沙,坐一会儿。”

卡佳家旁的一条街道。卡佳和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走过来。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在朗颂一首诗:

每晚在约定的时刻,

或者是在我的梦中,

披着轻纱的少女的丰姿,

在迷蒙的窗里移动……

“布洛克!卡秋莎,伟大的布洛克!……就这样吧,明天,在约定的时刻。我已经和馆长说好了,让他给咱们开放博物馆里平时不展出的珍本。我给你看小塔西尼的版画。”

他们走到门口站住了。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拿起卡佳的手,凑到唇边……

阿历克赛正走下搂梯,迎面碰到了卡佳。

“卡秋莎!”

卡佳抖了一下。

“吓了我一跳!怎么能这样呢?”

“卡秋莎,你为什么不来?”

“上哪儿?”

“怎么上哪儿?……看新房子……”

“啊,我忘了!对不起,阿廖沙。”卡佳完全窘住了。“忘得一干二净。”

“可是你妈妈说你到戏院去了。还说是跟我一起去的!”

“噢!……是我这样跟她说的,免得她担心。”

“可是我等你啦……从七点钟就等起。那你明天来吗?”

“明天吗?好的!”忽然卡无又想起了什么。“不,明天我不能去。我的同学尼娜·巴波契金娜病了。她现在搬到了城那头,住在北大街,父母都避暑去了。她一个人躺着,我应该去看看她。”

“咱们一块儿去吧!”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阿廖沙!她害了白喉,体温三十九度。要是传染上了呢!……只要我能来,还是我上你那儿去吧。……”

“好吧,我等你,什么时候能来就来吧。不过咱们要谈个很重要的问题。……”

阿历克赛没有告别,便跑下了楼梯。

卡佳却仍呆立在那里,心绪十分混乱。

一张铺着绿绒台毯的大桌子上,摆着船只部件的模型。有一个人的两只敏捷的手把它们一件一件拿起来,装成了一只船。安东·茹尔宾(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在解释着:

“这些部件要在车间预先装配好。在船台上,大家都着见了,只要装配起来——就成了一只船了。”

的确,桌子上放着我们眼看着装配起来的船只模型。

这一切都是在广长办公室里进行的。桌旁除了安东·茹尔宾以外,还有伊凡·斯捷泮诺维奇、茹柯夫、高尔布诺夫和几个工程师,斯柯贝列夫也在内。

“这就像在糖果厂里!”其中的一个人欣喜地说。

“包上玻璃纸,就可以陈列在橱窗里了!”另一个略带嘲讽地说。

“假如真是那样就好了!”安东打断了他们。“昨天我登上‘鸽笼’起重机看了看,咱们的工厂太老了,像一个蚂蚁窝!造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到将来。现在不得不把船体车间分开,把半成品车间和装配间拉成一条线,好让大批材料、成品和装好的部件川流不息地通过这些车间输送出去……把所有的东西都送到船台,送到船台。”

“太好了!”厂长叫了起来。“要是能把这些都做到了,我们的工厂就会变年轻了!连我们也都会变年轻了!”

“不,伊凡·斯捷泮诺维奇!片面地迷恋着外部的改建是危险的!”安东反驳道。“如果没有考虑到隐藏在我们工厂生活深处的那一些变化,这就可能发生完全意外的事件。”

“哪有什么意外的事件!”厂长挥手说道。

“咱们可能失掉咱们的基本干部,失掉咱们的工长,咱们的行家……”

“是啊……工长在车间里的作用会大大加强,”一个工程师说道,“他们会感到吃力的。”

“船台上呢?船台上的问题更大!”茹柯夫接着说。“流水作业法……前两天我跟巴斯曼诺夫工长就这个问题谈过一次话,是一次很有意义的谈话。人们都明白,落在他们身上的责任多么重大,但大家并不是经常都能感到自己已经有了思想准备。而我们呢,似乎在期待着奇迹!谈到这里,我对您,厂委会主席高尔布诺夫同志,有很大的意见。就拿俱乐部来说吧!它在搞些什么呢?……”

“怎么,俱乐部主任不是在大会上发了言吗,”伊凡·斯捷泮诺维奇讽刺地说。

“发的什么言……‘在厂委会领导下’等等。事实上怎么样,事实上我们的俱乐部已经变成编制外的电影院、跳舞厅啦。此外什么也没……”

“说得对,对极了,”高尔布诺夫疲倦地应道。“这个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干什么都要求补充经费……”

“您把他赶走算了!”茹柯夫果断地作出结论,同时转向安东问道:“这个模型是您定做的吗?”

“是。”

“伊凡·斯捷泮诺维奇!”茹柯夫对厂长说,“我们不是有技术资料室吗?难道不正是应该由它想到做出这种模型,用模型来教育大家的吗?”

“技术资料室——这就是我,”斯柯贝列夫走上前来。“是啊,是啊!一个人,只有一个人!我就是这个室的全部成员!嗯,请你们说说,我一个人能做些什么呢?”

“工作!”茹柯夫厉声打断他,“哪怕就做一个人的工作。”

“您同意吧,这要求不算过分,”安东微笑着讥讽道。

厂长的女秘书走了进来。

“伊凡·斯捷萍诺维奇,一位部里派来的同志在等您。”

“我们好像都谈完了吧?”伊凡·斯捷泮诺维奇向大家问道。“请他进来!”他对女秘书说。“茹柯夫同志,您要到哪儿去?一块跟那位同志谈谈吧。……”

“我现在要召集各车间党小组长开会,”茹柯夫答道。

济娜·伊凡诺娃迎着正要离开办公室的人们走来:她是个瘦削、娇弱的姑娘,复在脑后的厚厚的油亮的头发上扎了个黑绸蝴蝶结。

济娜在手提包里翻着,取出了一份文件递给厂长。

“您请坐呀!”伊凡·斯捷泮诺维奇请她坐下。

济娜在厂长办公桌侧边的又软又深的安乐椅上坐下来。这使她立刻显得像个小姑娘了,下巴刚刚和桌子的边缘一般齐。

厂长匆匆看了一遍文件,转向济娜:

“派您做什么工作好呢?”

“部里同志对我说,厂里正准备制造用电焊焊接的轮船。就派我去装配第一只这样的船吧。我是船体工艺技师……”

“啊,啊……”伊凡·斯捷泮诺维奇沉吟道,“船体工艺技师!您认为,您能担任装配工长吗?”

“我相信,而不是认为。部里的介绍信上也写着……”

“部里的介绍信!……可是您说说看,给您开介绍信的那个人,对您很了解吗?是您的老朋友吗?”

“我不明白!”济娜站了起来,坐在深深的安乐椅里使她感到有些信心不足。

厂长按了按电铃,对走进来的女秘书说:

“把斯柯贝列夫请来。”又转向济娜说:“在证件上写上个船体工艺技师,人事科工作人员是根本不在乎的!派您去当船台上的工长!可是他们知不知道,什么是船台上的工长?您,假如我没有记错,是叫济娜吧?哪请您不要见怪,济娜,我的两个女儿也跟您一样,辫子上扎着个蝴蝶结,可我,坦白地讲,很难设想,能够将轮船委托给她们……”

“假如这个碍事的话……”

济娜急忙把蝴蝶结解下来。

“瞧,您生气了。当然罗,您在专科学校毕业的时候成绩优秀,完全有权利在我们这儿工作。不过在开始的时期,还得让我们考虑考虑,到底把您安置在哪里工作最合适。”

“我已经考虑过了,我已经考虑得很多了,”济娜搓揉着手里的绸带说。“我想在船台上工作。……”

斯柯贝列夫夹着厚厚的公事包走进办公室。

“您要我们资料室的有关工作材料吗?……”

“是,是,”伊凡·斯捷泮诺维奇推开公事包说。“这样,斯申柯贝列夫同志,您领着伊凡诺娃同志去看看咱们的工厂。”厂长回头对济娜说:“等您看过以后,咱们再谈谈……”

“好极了!请走吧!”斯柯贝列夫振作起精神说,接着便和济娜一向走出办么室。

伊凡·斯捷伴诺维奇这时才看到了济娜掉在他办公桌上的绸结,笑了笑,把它放进抽屉里。

画线桌上铺着巨大的船体的钢板,板上用粉笔画着要打铆钉钻孔的记号。一个穿蓝色工作服的年轻妇女——杜纽沙·茹尔宾娜伏在钢板上,用抹布擦掉粉笔记号,又看着蓝图,重新划上圆圈。

玛特维老爷爷背对着杜纽沙,闷闷不乐地站在另一张画线桌旁。

工长巴斯曼诺夫气冲冲地走到桌子旁。

“您这是怎么回事?”他尖着嗓子喊道。“这要什么时候才搞完哪,亲爱的美人儿?我们等着要用这些钢板,等了又等,可她还在这儿要紧不慢的。什么时候才给我们画好啊?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些人是怎么想的!一点也不明白。……”

“萨尼亚伯伯,您别生气。出了些差错,正在改呢。立刻就送到钻孔间去。”

“对你来说是立刻,可对我——是停工!这就叫停工。”

“又不是故意的……我跟您说过,是出了差错!”

“差错,并不是自己生出来的,总是人造成的。谁出了错——就是造出了废品。你听说过这个字没有?废品!我得去告诉伊里亚:你的儿媳妇也许会给你生个有出息的孙子,可是在工作上——却是个废品制造者!”

“你干吗在这里拉直了嗓子嚷嚷,”玛特维老爷爷插了进来,“这废品是我出的!她在修改……明白了吗,首长同志?”

巴斯曼诺夫马上消了气,声调也变了,说:

“怎么是你的?这是哪里的话,玛特维·朵罗费耶维奇!你是厂里第一流的画线工啊!”

“过去是第一流的,可是现在……不是第一流了,”玛特维老爷爷苦恼地说,“我赶不上啦。就像它一样……也成个废物了!”

玛特维老爷爷的眼睛藏到了紧蹙着的浓眉底下,也许,他的眼睛里正满含着屈辱的泪水。

“玛特维·朵罗费耶维奇,你干吗要跟自己过不去呢。这点小差错,还可以改正嘛。”

“差错可以改正。年岁可减少不了啦。……”

济娜和斯柯贝列夫走到画线桌旁。

“这是画线间,”斯柯贝列夫用一成不变的向导般的声调说,“怎么向您解释好呢?喏,在剪裁大衣或裙子以前,得先用粉笔在呢绒料手上该剪裁的地方界出线来……”

济娜打断了他的话:

“第一,我知道什么是画线间;第二,可不可以不用这些缝纫上的术语。”

“我认为这样就更清楚些了,”斯柯贝列夫回答。

济娜和斯柯贝列夫走进船体车间。

他们被通红的火焰照着,在加热炉旁停了下来。

“济娜伊达·巴甫洛夫娜,您生我的气啦,这真是不必要,当然啦,船台上有的是浪漫生活,喧嚷声哪,吼声哪,海风的呼啸声哪——您呢,在造船!我当年也这么幻想过……可是……您知道,结果呢?您会像我一样,坐在某一个办公室里,装订收发文件。……”

“算了,您知道不知道””济娜愤懑地说。“这是宿命论的哲学。我讨厌这个!”

“看样子会把您派到我那儿去,派到技术资料室去。对于火热的头脑来说,真是个十分冷静的港湾……”斯柯贝列夫挖苦地笑笑。

“多愚蠢的笑话!”济娜断然回头向斯柯贝列夫说。“够了,请不要再对我讲您那些训戒和缝纫术语了。下面我一个人去看!”

济娜大踏步地,几乎是跑着走出了车间。

济娜的大衣下襟摆动着,轻快地沿着木梯向船台跑去,险些撞到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的身上。

“干吗跑得这么快,哪儿去?”他开玩笑地挡住她的去路。“从哪儿飞来的蜻蜓?”

“我不是蜻蜓,是工程师。我要见船台主任。”

“您好。我就是船台主任,我是伊里亚·茹尔宾,玛特维的儿子。……”

“我是伊凡诺娃。厂长让我熟悉一下工厂的情况。我已经去过所有的车间,现在……”

“那好!走吧。”

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和济娜沿着船舷的建筑架走去。

“您的专们技术是什么?”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询问道。

“我想,我会在船台上工作,在您的船台上,或者在别的船台上。我是船体工艺技师。”

“噢!船体工艺技师!”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隐含嘲笑地重复道。

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和济娜走到了阿历克赛的工作现场,在他背后站住了。助手刚刚用钳子从女司炉工那里接过炽热的铆钉,并用手锤进外板的钻孔里;组长——铆工阿历克赛便马上将自己的空气铆钉枪按上去。阿历克赛的每一个动作都计算得那么准确,好像手和枪联成了一个整体。

这时阿历克赛做了个手势,小组的工作便停下来了。

“啊,我认识您!”济娜快活地喊道。“我在光荣榜上看见过您的照片。‘优秀铆工阿历克赛·茹尔宾’。您好!”

“那么说,还像罗?”阿历克赛满意地笑着说,握握她的手。

“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咱们要在一起工作了。”

“那您的专长呢?”

“譬如说,我会铆铆钉。”

“您别开玩笑!”阿历克赛笑了笑。“铆铆钉!”

济娜从架子上取下铆钉枪。

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快活地向阿历克赛身边的人们使了个眼色,他们也是铆工(其中有彼杜霍夫)。他们走过来,围着阿历克赛和济娜。

“怕我搞坏了什么吗?”济娜问。

“别把自己的手弄脏了,旁的还有什么呢!”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代替阿历克赛回答说。

“您这么想吗?”

济娜大胆地勾动扳机,铆钉枪在她手里喀喀地响着,跳动起来。但是铆出来的却不是整整齐齐的铆钉帽,而是不成形状的扁饼似的东西……济娜又铆第二个,还是不行……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遗憾地搔着耳朵,站在旁边的伏洛佳·彼杜霍夫笑了起来。

大家都使着眼色,耸耸肩膀……

“这位姑娘开头还是当个司炉工好,”一个女司炉工冲着她邻人的耳朵说道,“可她却一下子就拿起了铆钉枪。”

“这是怎么回事?”济娜停了下来,有些发窘了。“我一点也不明白。”

“怨这个铆钉枪哇!”彼杜霍夫讥笑道,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你叫什么?”阿历克赛突然暴躁地打断他。“当然得怨铆钉枪。它是经过改造的,可她并不知道,”阿历克赛从济娜手中拿过铆钉枪。“对不起,没有预先告诉您。我把它的构造改动了一下。”

“您最好不要跟我说改动了一下两下的,说得肯定点,到底改了什么,”济娜气恼地说。

“很简单。根据我的提议,改造了……”

“嗯,这并不那么简单!”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插嘴道。“要费很长时间来解释。以后时间有的是,还来得及讲。”

“不过真的,我很难过,我把铆钉搞坏了。……”

“这没有什么,能敲掉的!不要难过,”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说着,引济娜沿着建筑架往前走去。“您是工程师,您知道的可以说是理论上的东西,但在这里——是实践,是成年累月积累起来的实践,而且这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办到的。”

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领着济娜参观船底。

“现在,可以说咱们已经看完了整个船台的工作现场。您什么问题也没问我。大概,您都明白了吧?”

“好像是都明白了,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不过都是零零碎碎的。至于整个造船工作,那还不了解。您知道,整个……”

“整个!十五六年以前,派我当主任的时候,我也不能一下午就掌握住整个造船工作。这需要时间。……”

“您这是在宽慰我!十五年!要等这么久!”

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笑了:

“瞧,他来了……萨尼亚!”他向巴斯曼诺夫叫道,并指着他继续说:“亚历山大·亚历山大洛维奇·巴斯曼诺夫在船台上工作四十二年了。可是什么时候才当了工长的呢?总共才二十年!”

“要是我肯学习,会早一点当上的,”正向这儿走来的巴斯曼诺夫喃喃地说。“年月有什么好夸耀的呢?年月只能使你衰老,不会使你变得聪明。”

“你真是条棘鲈,萨尼亚!济娜伊达·巴甫洛夫娜刚读完了专科学校,就立刻要当工长,你说怎么样?”

“怎么?当然可以当工长罗!她是从教授们那儿学习来的啊,也许还听过院士的课。……”

“院士!”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不让步。“还得让她向老工长们学习学习,从实践里学习……人们都有个成熟的过程。铆工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学成的。对吧,济娜伊达·巴甫洛夫娜?”

“伊里亚,你太自大了。也可能,不是她应该向我们,而是我们应该向她学习,”巴斯曼诺夫愁眉不展地说。

安东从龙骨墩那里走出来:

“工长主任们,你们这是怎么搞的啊?你们的钻工们在船底里工作,腰都弯得像鈎子一样了。”

“安托沙,你先别嚷嚷,这是我和萨尼亚的发明。我们在这儿加补船板,”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指着船底说,“把新板贴上去,一下子就把两层船板合着旧铆钉孔一起铆上了。是为了安得准确,别的没有什么!”

“洪水以前诺亚的方舟才是这么建造的……你们应该事先计算计算,那就会简单、方便、快速一百倍!”

“嘿嘿,你别来教训我们,”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向济娜使个眼色,朝安东点点头,“噢,鸡蛋教训起老母鸡来了。……”

午间休息的气笛响了。

阿历克赛听到气笛声,停下了工作,从梯板上跑下去。

他走进了已经空无一人的父亲的办公室,抓起电话话筒:

“设计制图室!”他立刻变了声调:“请卡佳·特拉夫尼柯娃听电话。你问这干什么?谁来电话不都一样?我常打电话?对不起,我是……列别杰夫。是第一次打电话……怎么,她不在?喂,我说……”

显然,制图室里没有回答他,阿历克赛丢下话筒,走出办公室。

阿历克赛在工厂院子里跑着。

他突然在挂着“设计室”牌子的屋子旁站住了。

卡佳和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正从设计室走出来。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递给卡佳一只橘子。她摇摇头,表示不要。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将橘子塞进她的口袋里。

阿历克赛慢吞吞地回到自己的工地上,那边有一个穿得很漂亮的肩上挂着照相机的年轻人在等着他。

“啊,茹尔宾同志!'您好!”

“您好!”

阿历克赛坐下来,忧郁而沉思地望着大海的远处——从船台上可以看到的地方。

“阿历克赛·伊里奇,关于斯达哈诺夫工作者的假日生活的事怎么样啊?编辑部很需要这样的图片报道。咱们这个屋期天就照吧……同意吗?”

“厂子里斯达哈诺夫工作者多的是,”阿历克赛回答。“干吗找我?”

“厂委会叫我找您。共青团团委会也这样说。经理此也这样说。在一个全国性的杂志上登出十二张照片,千百万人们会赞美您……我会好好地给您照的!……从早餐起,以后……”

阿历克赛烦恼地皱着眉头听着,后来忽然作了个什么决定:

“好吧!星期天您来吧,”他拿起铆钉枪,在勾动扳机以前又叽咕道:“让她看看。让……”

铆钉枪在他手里喀喀地响了。四周一片吼叫声,轰鸣声,震响声,船台活跃起来了……

……立刻又完全复归于寂静。

技术资料室。济娜坐在桌旁,无精打采地翻着钉在公文夹里的文件。老年的女工丽莎大婶在拂拭架上的尘土,架上放着过时的“新技术”杂志书。

“姑娘,您去散散步多好,干吗坐在这儿?……”

“我是来工作的,不是来散步的,”济娜不客气地回答。

斯柯贝列夫走进来。

“啊,济娜伊达·巴甫洛夫娜!这么说,我真是个先知了?您的美满的理想幻灭了!把您关在办公室里来了。……”

“别来打扰我!”济娜坚决地说,转过身去。

“嗯,不行!您不能这样跟我说话。不管怎么样,我是您的上级。您,看来是充满了对事业的向往!那么,您就干吧,济娜伊达·巴甫洛夫娜!”他一手抚着靠墙的柜子和图纸板。“我走了!我早就明白了,每一个到这里来的人都得收起他的希望……不过,也许,您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有的!您这个室的这种工作情况,您跟厂长谈过没有?”

“我跟厂长,可以说还没有多大交情,可是别的许多人都谈过。”

“比如,跟俱乐部主任是不是?”

丽莎大婶本来要走出房间去了,但斯柯贝列夫的满含讥笑的目光止住了她。

“这是您,丽莎婶婶,供给济娜伊达·巴甫洛夫娜的情报吧?真了不起!”

丽莎大婶忽然生起气来:

“叶夫谢依·康士坦丁诺维奇,我们是小人物,不起眼的勤杂人员。可是我们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明白,对每一个人都有我们自己的看法!”她坚决地说。

“请吧,”斯柯贝列夫讥笑着说。“济娜伊达·巴甫洛夫娜,请念往后继续利用丽莎婶婶的情报吧。那是十分可靠的。”

斯柯员列夫故意鞠了个躬,走出资料室。

“这就到晚上都不会再来了!”丽莎大婶望着他的背影说道。“我说,他一到自己的朋友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那儿,两个人就这么坐着,摇晃着大腿。这个也摇,那个也摇,两个人一起摇……当然,他在这儿有什么可干的呢?谁也不需要这个资料室,整天都没有人来!”

正说着这句话的时候,维克多·茹尔宾进来了。

“您好!”他还没走进门就说道。“谁能帮我办一件事?主任不在吗?”

“主任现在不在,”济娜回答。“可是我也是工程师。进来吧,请坐。”

丽莎大婶惊异地耸耸肩,走出了房间。她开门的时候,从窗子里吹进来一阵风,将济娜桌子上一张什么纸片吹了下来。

济娜俯身去捡纸片,刚用手在地板上一摸,忽然哎哟了一声,像小孩子那样把手指放到嘴边……

“来,给我看看,您的手指怎么了?”维克多粗壮的手指拿起了济娜的手。“一个刺!不要紧,现在就把它挑出来。”

他从短上衣里襟里拿出一个别针,毫不费劲地把刺挑了出来。

“咱们这就算认识了,”他说。“我叫维克多·茹尔宾。”

“茹尔宾?厂里到底有儿个茹尔宾啊?我刚到这儿来,就认识了两个。”

“您还会认识很多的茹尔宾呢。人家说我们一家就能造一只船。我们有电焊工、铆工、工长,还有自己的技师呢。我呢,是木匠。我们还有自己的歌子。曲子是柯斯加作的,词是我写的。”

“简直有趣极了!是什么词呢?”

“什么词吗?喏……

在寒冷的异国海洋上,

行驶着飘扬火焰般红旗的船只。

令它们航遍世界各国,

运离祖国的大地……

就是这样一些。一句话:胡扯!”维克多不好意思地笑笑。“请您原谅,我在这儿叨咕不休,耽误了您的时间……我来有点儿事。”

“请说吧,我听着。”

“有这么一件事。木匠手艺和陶工活一样,是最古老的手艺!尽是手工,手工……因此我想动动脑筋,搞些什么出来。比如说,我想制造一种能完成一切木工工序的小车床。”

“这是个非常有意思的想法!”济娜热情地支持他。

“想法有什么用?重要的是要有正确的设计。我需要知道所有这方面的经验和成就。您明白吗,我要知道全苏联的经验和成就,免得又发明出茶炊或脚踏车来。……”

“好的。材料我替您找,我一定尽快地找好。”

“说得对,尽快!我兄弟安东讲过——人们正在办件大事情呢。”

“我知道,是新型的船只。”

“是啊,您看,这得需要多少新的摸型啊!”维克多站了起来。“这么说,我能得到您的帮助罗?”

“我会尽我的力量做到这一切!”济娜热烈地说。

紧紧地握手。

阿历克赛的新住宅里充满了夏日明亮的阳光。

穿着节日服装的阿历克赛正在桌上安排早餐。他在等着摄影记者。他摆了一瓶酒,几个冷盘,满盛苹果的果盘和一只插着鲜花的花瓶。他离开餐桌,细看了一番,然后又走过去重新布置了一下。

衣帽间里的电铃响了,阿历克赛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他带着惊奇的表情同父亲和巴斯曼诺夫走了进来。巴斯曼诺夫手里拿着一卷纸。

“瞧,萨尼亚,尝尝:看儿子是怎么欢迎爸爸的,”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故意快活地说,看着桌子,“坐下,吃点!”

“也该吃点儿,”巴斯曼诺夫表示同意,“说来也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

“坐下,坐下,萨尼亚·阿廖什卡,我们要谈谈话,不会打扰你吧?”

“爸,这是哪里的话?”

“谈什么?”巴斯曼诺夫一边倒着酒,诧异地问道。

“萨尼亚,有回你说得很对。我承认!年轻人目前处处不落人后。昨天我在厂委会听说……知道不,他想出个什么玩意儿来了?”说着向阿历克赛那边做了个手势。“‘著名斯达哈诺夫工作者的典型假日生活示范’!传遍全苏联的光荣!阿历克赛·茹尔宾在用早饭!看吧,从母亲那边把碟子都搞来了。阿历克赛·茹尔宾在工厂运动场上玩双杠!大概要光着身子,只穿一条裤衩——也要让全苏联知道!你呀,老头子,你就怎么也想不出来!”

“可是,爸……”阿历克赛想打断父亲的话。

“你等等再说……瞧,萨尼亚,十二张照片,照的都是阿历克赛·茹尔宾!可是斯达哈诺夫工作者阿历克赛·茹尔宾是怎么得到荣誉的呢?谁指点他改造铆钉枪的呢?科尼夫工程师。他,阿廖沙,忘了这点,可是我记得!谁帮助他重新组织小组的工作的呢?巴斯曼诺夫工长。他,阿廖沙,忘了这点,可是我记得。”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咳嗽了一阵。“萨尼亚,再斟上一杯吧。谈这种话,嗓子眼都发干。”

巴斯曼诺夫又倒了两杯酒,取酒菜。

“阿廖什卡,他说得对啊。工人的荣誉不是从空地上长出来时。荣誉不是一个人,而是大伙栽培的。假如你周围是一群鹰,那么你自己也会成为一只鹰。可是如果你周围是一群山雀,那你在他们中间也不会飞得太高……我这是打个比方。”

“你们是教训我来了?”

“对啊,阿瘳什卡,是来教训你的,”巴斯曼诺夫和蔼地承认道,一面把一大片火腿放在碟子里。“除了我们,别人也不会跟你说这些话。工会也好,行政也好,他们把你捧上了天……可我们老头儿呢,我们看到过各种高飞的东西。我们感觉得到谁在高飞,在怎么样飞,谁是稳稳当当飞上去的,谁是被一阵顺风带上去的。”

“可你不能指望这种顺风,”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拼命吃菜,一面接着说,“否则过了一年,人们就会你忘得干干净浄。那时候,只剩下几本有照片的破杂志留在你的箱底里。到那时候,你自己去欣赏它们吧……你的表几点了,萨尼亚?”

“十一点。伊琉沙,整整十一点。”

“正是时候。你的收音机在哪儿?”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转向阿历克赛。“开开它!”

“别开了,爸爸。”

可是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自己看见了开关,走过去打开了。

一个女播音员的声音宣布:

“十一点零一分,开始播送造船厂著名斯达哈诺夫工作者阿历克赛·茹尔宾的谈话录音:《我的工作方法》。现在扩音器旁的是阿历克赛·伊里奇·茹尔宾。”

随即传出了阿历克赛的兴奋得不自然的、和当时的环境非常不协调的声音。

“我所改进的空气铆钉枪和我的小组的新分工法,使我有可能达到很高的指标。在很短的时间内我能够证明……”

阿历克赛站起来,狠狠地拔掉了开关上的插销。

“怎么啦?难道自己也觉得恶心了,”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笑了。“你拔掉了插头,可人们还在听你的自吹自擂呢。他们听着就会想:这个阿廖沙·茹尔宾渺小到了什么程度!尽是我呀我的,可是工人阶级,小伙手,它是特殊的阶级。你明白吗,它是肩并着肩在世界上前进的……它肩负着什么样的责任啊!”

“你知道,这个责任是什么吗?”巴斯曼诺夫接着说。“在我和你爸爸年轻的时代,俱乐部里挂着这么一幅宣传画,画的是一个地球,被铁链锁着,一个工人抡着大锤在敲断这条铁链,只见铁屑四散迸射……这幅宣传画我保存了三十年,”巴斯曼诺夫站起来,打开纸卷,观察了一会,便走到挂着阿历克赛照片的墙跟前,把这张宣传画钉在照片上。“我们生活和斗争的目的——是为了粉碎这地球上的锁链。……这才是咱们的照片!”

“记住,阿历克赛,”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说着站了起来,“抡着大锤,敲断这条铁链,敲断这条铁链!……”

“这是祝贺你新居的乱物。咱们该走了吧,”巴斯曼诺夫立刻转用平常的口气说。“阿廖什卡,谢谢你的招待……”

……在衣帽间里,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已经准备走出住宅了,忽然用拳头在阿历克赛腰里戳了一下说:

“其实我们是来祝贺你的。昨天厂委会作了总结……在竞赛中,阿历克赛·茹尔宾的月度计划完成了百分之五百二十。”

“好小子,阿廖什卡,”巴斯曼诺夫称赞地说。“你工作得很好。”他一边走,一边又说着:“请我参加结婚典礼吗?”

老头儿们友爱地在阿历克赛的腰里戳了一阵,就走掉了。

……阿历克赛回到房间里。

“渺小?!”

他很快把桌子上的东西都收起来,胡乱地塞到橱里,扯下领带,扔在沙发上。

电铃响了。

……阿历克赛开了门。

“您好!”摄影记者微笑着说,“天气可正合适!请原谅,我来晚了……”

“我也请您原谅,”阿历克赛回答。“我们什么也不照了。”

玛特维老爷爷走进厂长办公室。

“好啊,伊凡·斯捷泮诺维奇!是你叫我来的吗?”

厂长站起来,从桌子旁走过来,握握玛特维老爷爷的手。

“你好,玛特维·朵罗费耶维奇。请坐!……”

“坐下干什么。你说,找我干什么,说了我就走。我是不习惯坐办公室的!”

“那么说,你叫我也站着讲话罗?”厂长打趣道,“我可是习惯坐着的!”

“既然这样,那就坐吧。”玛特维老爷爷在厂长办公桌前面的安乐椅上坐下来。

伊凡·斯捷泮诺维奇坐在对面的一把安乐椅上。

“是—啊!是这么一回事,玛特维·朵罗费耶维奇。时间像飞一样,像飞一样。记得吧,你曾经是我们第一个突击生产队的队长。……那时候我是共青团组织的书记,在车间里到处跑,还是小凡纽什卡呢!”

“你扯远了,”玛特维老爷爷阴沉沉地说。“还是直截了当地说吧。咱们用不着那套外交辞令。俗语说得好:‘开门见山’……还是告诉我,叫我来有什么事?”

伊凡·斯捷泮诺维奇揣度着说:

“玛特维·朵罗费耶维奇,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今年七十五岁了吧……”

“你错了,七十八了。”

玛特维老爷爷站起来,慢吞吞地走到办公室远远的角落里背对着厂长站住了,说:

“我知道,你想谈些什么。你老了,玛特维·朵罗费耶维奇,老了,落后了,画线老画错。是吧?”

“不,不完全是这样,玛特维·朵罗费耶维奇……”

“你别来说好话了。我做错了,就提出批评好了。我不怕真理。有人来告我的状了吧?”

“哪里的话,玛特维·朵罗费耶维奇!谁敢告你啊!你是全厂的‘玛特维老爷爷’!”

“那么,也许是我自己觉得,我在碍事了……是这样!”玛特维老爷爷不胜悲伤地笑了笑。“谁让我这个老头子,到老来眼力不济了呢?……干脆说你要我做什么吧?”

玛特维老爷爷恢复了平静,回到原先的座位上。

“玛特维·朵罗费耶维奇,你自己也知道,”厂长继续说道,“目前咱们厂要加速进度。全部生产都要按照你孙子安东的计划进行改组。所以……”

“这关孙子什么事?时机成熟了,不是他,别人也会改组的。你说吧,你是打算派我当门房,还是打更的?”

“当门房!玛特维·朵罗费耶维奇,你也这么说。对我们全体说来,你的生活就是工人阶级的活历史。难道能够把它摆在打更和门房的位置上吗?你真是讲得出来——当门房……”厂长从桌上拿起一张早就写好的纸条。“你生活在一个很好的、很安定的家庭里,养育了整整一个排的工人。所以国家一定要照顾你。而工厂更不会忘记它自己的朵罗费耶维奇……”

“拿养老金我不干!”玛特维老爷爷坚决地打断厂长的话,“我没有工作,没有工厂,那就等于——完蛋!”

他用手指划了划自己的喉咙。

“我也没有谈养老金呀……”厂长惶惑不安地说。

“那讲的什么呢?”

“就是想跟你商量商量呀。你怎么想呢?”

“在这件事情上我不是你的好顾问。派你来做我们的厂长,那你就自己决定,自己动脑筋吧。至于我的事……我的事,小事情:没二话——服从……再见,伊凡·斯捷泮诺维奇。”

玛特维老爷爷站起来,默默地握握厂长的手,就走了。

厂长把揉皱了的纸条扔入筐里,拿起了电话筒:

“给我接六号。茹柯夫同志吗?我刚才和玛特维老爷爷谈过了。你说对了,根本不能提这个。怎么?那个也不能提。得商量商量,对这老头儿怎么办。你什么时候来?好的,我等你。”

“我不愿意,你懂吗,不愿意人家把我像把你父亲那样在工作时间叫去,跟我说:老头儿,你躲到一边去吧,你碍事……”

巴斯曼诺夫和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又摆着战斗的姿态面对面站着,怒目相视。巴斯曼诺夫突然转过身去,走到事务所的窗旁。从窗户里可以望见空荡荡、冷清清的船台,方块松板、木板和金属建筑架的钢管,零乱地散在那里。

“瞧!”他指着空荡荡的船台说,“我的最后一只船已经到海洋里去了。我自己也该走了。……”

“从劳动战线上开小差?你走不了,我不放你!”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喊起来。

“我不会开小差的。我到船坞去,搞修理工作,我还有用……可是你是在逞强。你没看见,斧头已经往你的根上斫了。老朽的树木,只能离开森林,当柴烧。”

“你这是什么看法!这是什么看法!你是共产党员啊!……”

巴斯曼诺夫在桌旁坐下,立即又用另一种异常平静的声调说:

“伊琉沙,我这正是一个共产党员的看法:衰老的应该给新生的、年轻的、进步的让路。”

“衰老的,那是指已经过时的,并且妨碍着新生力量的东西,”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生气地驳斥他,“可你,也过时了?妨碍别人了?”

“过时倒没有过时,可是我知道自己所处的地位……你也是个聪明人啊,怎么不懂得这个道理:应该及时走开,好来好散,不要等人家来免你的职。”

“免什么职?胡扯……”

“总工程师召开的会,把所有的主任都请去了吧?可是就没有叫你!你的安东也召开了一个会,会上谈得很多,可也把你撇开了。总工艺技师……”

“是他们不愿叫我丢下工作!”

“可是,叫你丢下工作,又怎么样呢?你会坐在那儿只能一个劲直喘气。‘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您怎么能反驳余弦对正弦的应力的原理呢?’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却无言答对。”

“你像快要下雨时候的乌鸦,呱拉呱拉乱叫。听着真讨厌。”

“我不懂,伊琉沙,不懂,”巴斯曼诺夫站起来,拿起桌上的帽子。“当然,我比你大,可是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应该感觉得到:咱们的经验丰富,可是现代知识不够啊。”

“你干吗责备我没有学问?你听说过彼得·季托夫没有?他什么理论也不懂,连乡村小学也没有毕业,可他是个多了不起的造船家啊!就是院士们在他面前也都要脱帽……是实践,是经验使他成功的。……”

“现在还提季托夫干吗?他是活在沙皇时代的,”巴斯曼诺夫向门口走去。“再见,伊琉沙,我走了!”

“再好好想想!”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赶在后面喊道。“要是不好好想想,将来你会扯自己的头发的。……”

“我没有什么好扯的啦!”巴斯曼诺夫揪着鬓角上的一绺白发,戴上了帽子。“再见!”

接着便走出了办公室。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洛维奇·巴斯曼诺夫在拉达河岸上沿着工厂码头走着。一排排破旧的、光秃秃的、等待着修理的小船伸展在那里……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洛维奇曲着背,垂着头,一个人在走着。低低的布满天空的乌云仿佛要把他压到地下去。

一个暧和的秋天的晚上,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在屋后面的菜园里挖马铃薯,他把又又硬的马铃薯挑选出来,擦掉泥土,放在一堆。

安东拿着铁锹走了过来。

“爸,我来帮你。”

“你帮什么!”

“你怎么了,爸爸,生这么大的气?”

“怎么了,因为我变蠢了。你们都聪明了,可是我糊涂了。我种么也不懂……在厂里,在家里,什么事都背着我办,就好像没有这个伊里亚·茹尔宾了!把他搁哪儿去呢?!”

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把铲子狠狠地插进泥士里,把矮树丛中的马铃薯也切断了。

安东的脸上浮起了勉强的微笑。

“爸,我不明白,你这是指什么。说清楚点吧。”

“可你是什么人,要我向你汇报吗?”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勃然大怒。“我本以为,你总会跟父亲解释解释:是不是很快就会结束现在这种无聊的拖延。你们在那儿改组改组呀,可我的船台却空在那里。”

“爸,你也不是不知道,现在正在搞流水作业。一切工作都按着图表进行。根据图表就要开始安装新的船只了。”

“但是我同谁一起造它,造这只新船呢?……三十年来萨恩卡·巴斯曼诺夫一直在我身边。现今我找谁来替他?”

“萨尼亚伯伯怎么啦?”

“你干吗假装糊涂?”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提高了嗓子说。“巴斯曼诺夫离开船台了。他吐了口唾沫,就走了。”

“怎么走了?到哪儿去?为什么?”

“到船坞去了。修理破‘套鞋’去了。你看,说是他的知识不够,技术知识不够了。这么多年都够,可现在,哼,不够了。”

“那你怎么没有说服他啊?”

“你去说服那个老顽固吧。我对他谈经验,谈彼得·季托夫……季托夫也没有技术知识啊,可是他是个多了不起的造船家!院士们见了都要脱帽……”

“季托夫?对,他快到五十岁的时候还要开始学习,学代数,学几何,研究微积分,研究造船学……你怎么,爸?”

“你不要给父亲讲童话吧……微积分!”

“不,爸,我讲的不是童话。每个人的生活里都可能有那么一天,忽然感到自己开始落后了。任务是新的,复杂的,没有力量来完成它。萨尼亚伯伯的情况不就是这样?莫非这件事也在威胁着你?”

“我不是说过吗,你父亲变蠢了,”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生气了。“教教他,教教他这个小孩子。让他坐在小学生的板凳上叫好心肠的人们取笑。……”

“我没看出来这有什么可笑的。……”

“我是茹尔宾,你懂吗?茹尔宾!”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愤怒地高声叫起来。“你没有家族的骄傲!”

“有的,爸爸。只是范围更大些。我为全体茹尔宾而骄傲:为斯捷潘诺夫,也为瓦西里耶夫……”

“你不要找托辞。你不要代替整个工人阶级来回答我。不要躲躲闪闪……”

“他们在那儿嚷什么?丽达,请你把窗关了吧,”维克多说。

丽达关上窗,坐在沙发上。

桌子旁边,维克多和济娜正埋头看图纸。维克多像小孩子般缄默不语,盯视着济娜的铅笔在纸上移动。

丽达无事可做。她从细长的手指上将一枚古式的镶着蓝宝石的戒指一会儿脱下,一会儿戴上,时时朝着靠维克多坐着的济娜投过又嫉妒又忧郁的眼光。

“维克多·伊里奇,这个地方应该想办法改动一下。最好找个机械师商量一下。”

“你的上级斯柯贝列夫怎么样?他的专业可是机械工程。”

“斯柯贝列夫?他好像一点也不关心,不知道能不能劝动他。咱们试试看吧,”济娜迟疑地说。“好,这里就这样吧。不过,剩下的咱们能行吗?”济娜指指图纸,把铅笔掉在地上了。

“为什么不行?”维克多一边说,一边蹲下去从桌子底下拾起铅笔。“咱们一同工作两个屋期啦,济娜伊达·巴甫洛夫娜,可您还怀疑。有什么不行的地方,做吗,模型的时候还可以调整的。”维克多把铅笔递给济娜。“要知道,咱们是先用木头造模型啊……木头,这是活的材料……不像你们的冷金属!济娜伊达·巴甫洛夫娜,您喜欢哪一种木料?”

丽达苦笑着。她好像也是偶然把戒指弄掉了。戒指在地板上滚起来……

“我不知道,维克多·伊里奇,”济娜说,“也许,是柏树。柏树又高又直……”

“是啊!人们都根据外表来判断木材。可是这种柏木,济娜伊达·巴甫洛夫娜,层次很少,颜色有点脏,很难磨光它……不,木材应该看它的心。就拿梨树来说吧……它的心是暧色的,粉红色的,还挺像肉色呢!把它磨光了——简直像一面镜子!你看……”

维克多的眼睛充满了幻想,发射着光芒。济娜听得出了神。

丽达叹了口气,站起来,拾起自己的戒指,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丽达走进厨房。

阿加菲亚·卡尔波芙娜正在擦拭着刚洗过的餐具。

“在讲树木的心呢,”丽达双眼满是泪水,“可是人的心……却一点也不理会。”

“丽达,你怎么啦?你说谁啊?……”

丽达没有回答阿加菲亚·卡尔波芙娜的问话,走到窗口,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她竭力忍住抽噎,双肩不时地颤抖。

“丽达,亲爱的,你怎么啦?”阿加菲亚·卡尔波芙娜抱住她的肩膀。

丽达不回答……

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把铁锹丢在衣帽间里,喧嚷着走进餐室。阿历克赛坐在桌边,照着书本向练习簿上抄着什么。

“啊,你也在这里,著名的斯达哈诺夫工作者!”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冲着阿历克赛说。

“我算个什么斯达哈诺夫工作者啊。我已经在旧船的破烂堆里铆了五天船工厕所了……我这一行算完了,”阿历克赛没有从练习簿上抬起头来,只愤愤地说。

“就该这么整整你,蠢材!”

“可你嚷什么呢?”

“我还没有跟你嚷昵。……你为什么不结婚?”

阿历克赛默不作声。

“问你的时候,就要回答!”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提高了声音说。

“改变主意了!”

“好啊——改变主意了!欺骗国家,领了住宅,这会儿又改变主意了?你跟那姑娘搞的什么鬼?……”

“谁也没搞什么鬼。你提的问题真怪!两个人一起散散步,谈谈话……可是性格合不来。就是这么回事。搞什么鬼?”

“胡说八道。你还要说:她跟你这个尖鼻子不是一对呢!你把自己看成国王了。国王。可你的王国在哪里呢?在船工厕所间里么?!你不要在我面前玩花样!谁教给你的?你玷污了工人的荣誉……茹尔宾家没有出过像你这样的下贱东西!”

阿历克赛愤怒地从座位上跳起来。

“你再说这种话——我立刻就走……”

“你也想来教训我?”

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走过去把半开半掩的通厨房的门砰地关上了,然后气势汹汹地向阿历克赛走过来……

“为什么要对他这样?”丽达对阿加菲亚·卡尔波芙娜说。

“是啊,看来,都是因为卡秋莎的事,”阿加菲亚·卡尔波芙娜叹口气说,“按说嘛,阿廖沙也做得不对。像商人的儿子一样,跟别人玩玩,就扔掉了。这不是我们干的事。”

丽达忽然爆发了:

“这和阿廖沙有什么关系?老天爷,你们都像圣人,周围的事一点也看不见。哼,茹尔宾!至于别人心里想些什么——你们根本就不知道。关于自己我且不说,这是谁也不会感到兴趣的……可是阿廖沙……难道你们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他不住在家里,又不能老跟着他,”阿加菲亚·卡尔波芙娜想辩白。

“那么,我是住在家里的呀!……问题不在这儿!这个卡佳自己拒绝了阿廖沙……不知和俱乐部主任在搞些什么。”

“丽达你怎么这样说。那个主任已经不是什么年轻的人了……”

“问题就在这儿:他虽然不年轻,可是他是个有经验的、有趣的男人。……”这时丽达忽然变了声调说:“是不是光怨她呢,我还不知道……那个主任本来对谁都要献殷勤的。”

“但我们却以为,是阿廖沙……”阿加菲亚·卡尔波芙娜不知所措地说。

“对自己的儿子都一点不了解,”丽达又流泪了,“哪儿还顾得上我。……”

……阿历克赛走进不庭园里。

他闷闷不乐地坚决向栅栏门走去。冬妮亚从墙角跳出来,抓住他的手。

“阿廖沙!”

她把他拉到长凳旁,让他和自己并排坐下。

“呃,爸为什么这么对你叫嚷?”

“还扯我的耳朵呢!好像对付小孩子……你看,红了吧?”

阿历克赛让她看看他的被扯红了的耳朵。

“一点也不红。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呢,阿廖沙?你不肯讲吗?”

“妹妹,用不着讲这个了。”

“阿廖沙,我很爱你,很爱!”

“你是个好姑娘!只是请不要来安慰我,这反而使我苦恼。”

“阿廖沙,咱们钓鱼去吧,好吗?”

“走吧,”阿历克赛几乎是冷淡地同意了。

“你用这种腔调说话,简直让人扫兴。”

“不,冬妮奇卡,我是认真地说的。咱们像以前一样坐它一个黄昏……咱们来想想,我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

“阿廖沙,你真怪。为什么你就一定要发生什么事呢?”

“嗳,假如你不知道,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阿历克赛要从板凳上站起来,但是冬妮亚把他拉住了。

“阿廖沙,我知道。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了。难道这件事还在使你不安?”

“你怎么想的呢?”

“我想,”冬妮亚忧愁地说,“是啊!假如你心里还苦闷……不过用不着这样,阿廖沙。为什么要这样呢?”

“傻丫头,”阿历克赛苦笑着说。“‘为什么?’”

柯斯加和杜纽沙背靠着亭子坐在板凳上。如果说在这一个晚上茹尔宾家发生了不愉快的事,那么这家族的这一单位——这两个人——却是幸福的。杜纽沙抱着茹尔宾家最安静最幸福的人——小玛特维。

“阿廖沙要我教他电焊,”柯斯加说。“这位著名的铆工……”

“他想得对,是时候,”杜纽沙称赞道。

“我也说对!好样的,自己想到了。不错,厂里也要组织训练班了,可是阿廖沙等不及了,想赶在前面……不过我直截了当地跟他说:每小时付五十个卢布,就像付给教授那样。”

“跟亲弟弟还要这样大的报酬!”杜纽沙也搭他的腔,开玩笑地说。

柯斯加在儿子眼前弹着手指。小儿子张大了嘴巴笑着,把父亲的手指抓在小拳头里。柯斯加哼起歌来,杜纽沙和着他唱。

他们不知不觉大声地唱了起来。

冬妮亚跑来了。

“阿廖沙,到这儿来,咱们来唱歌。……”

冬妮亚在杜纽沙身边坐下,她唱第二部。

安东朝着唱歌的人们走来。

“兄弟们,我好久没跟你们一起唱歌了——来一个咱们自己的歌吧!”

“维克多!”柯斯加唤道,“把曼陀琳带来,顺便把我的吉他也拿来。……”

玛特维老爷爷出来了。他后面是维克多和济娜。维克多把吉他交给柯斯加。

杜纽沙开始唱起来,大家都跟着唱了。

冬妮亚向站在一旁的济娜招手,要她过来。但济娜摇头,似乎是说我不会唱这个歌。

这时歌声轻柔地、和谐地、匀调地荡漾着,它像一支古老的工人歌,不过音调更活泼,更使人愉快。

在寒泠的异国海洋上,

行驶着飘扬火焰般红旗的船只。

它们航遍世界各国,

远离祖国的大地……

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和阿加菲亚·卡尔波芙娜走到台阶上。

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朝阿历克赛走过去。何历克赛仍旧像刚才那样坐往板凳上。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带着抱歉的神情。

“你为什么不唱呢?”他问阿历克赛。

“不想唱。”

“小伙子,这不像话,”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把手放在阿历克赛肩上。“走吧,走吧!小伙子,生活里什么事情都会遇到。别不高兴了。”

阿加菲亚·卡尔波芙娜带着责备的神情摇摇头,从杜纽沙手中抱起小玛特维,和济娜站在一起。

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和阿历克赛走了过来。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在冬妮亚身旁坐下,阿历克赛默默地靠在树上。

歌声更加响亮了……

阿加菲亚·卡尔波芙娜低声对济娜说:

“这个歌是维加想出来的,他自己想出来的!维加这孩子,要是从小就教他的话……可是谁在那个时代教孩子写诗作曲呢?咱们,济诺奇卡,是工人啊。咱们和国家走着同一条路。过去国家穷的时候——咱们也穷。现在它富裕了——咱们也好起来了。喏,现在你自己看见了。你知道,我们每月拿的工资有好几千呢……要是我们是喜欢排场的人家,那么,我们不只是能买几架钢琴,而且每个房间都可以安装水晶石大吊灯了。可是我们不喜欢这样奢华。……”

就像“又一艘小茹尔宾号行下水典乱”的那天晚上都样,街上的窗户一个个都打开了,行人在小庭院的雕花栅栏旁停住了脚步。

“茹尔宾家!真是个兴旺的家族!”

“生活得友爱,愉快……”

丽达的房间。她匆忙地从橱里取出衣服、袜子,扔在手提箱里。

窗子开着。听得见茹尔宾家高声的合唱。

丽达穿上薄薄的秋大衣,头上围着头巾,走到门口,经过后门到了院子里。

茹尔宾家的歌声荡漾着:

带着我们的劳动和神圣的自豪,

儿女们离开了家乡,

不管是狂风暴雨,

都阻挡不了机器有节奏地鸣响。

丽达小心地、惊恐地左顾右盼,走到篱笆旁,推开了钉得很马虎的木板,弯下腰,钻到了胡同里。她走了,隐没在黑暗的光秃的灌木丛中。她在茹尔宾家的友爱的歌声中走掉了。

秋风在空荡荡的船台上怒吼。

维克多站在工作号牌登记室的窗口。

“找了你一夜啦,”他说。

丽达坐在登记室窗边的桌子旁。窗子开着,因而看得见她的严峻而美丽的侧面。她梳着一条粗粗的辫子。

“我们找你找得都快累死了……父亲跑到了海边,”维克多继续说。

“多余的!”丽达连头也不转向维克多。

“可你究竟在哪儿?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为什么不答话呢?”维克多固执地说。

“我全都要跟你讲的。我再也不能沉默了……”电话铃响了,丽达拿起话筒:“登记室。彼得洛夫小队?”丽达把话筒放在桌上,翻着一个本,她对维克多说:“出嫁的时候还是个小姑娘,也爱过……您听着吗?彼得洛夫小队从今天起做夜班,”她对话筒说着,接着便把它搁在电话机上。“那时我想,我将会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幸福和多情的丈夫……可是我的家在哪儿?多情的丈夫在哪儿?我在你们那里就像一个房客,一个寄宿的人!”丽达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幸福。假如说最初几年也曾有过幸福的话,那么它已经跟着我的青春和愚蠢一起消逝了。而现在……难道你看到我做了些什么,难道你了解我么?”

“同志,您快了吧?”维克多背后站着的一个穿工作服的瘦长个子问道。

“你说的什么,丽达……你怎么能这样?这就好了,”维克多把靠窗口的地方让出来。

瘦长个手把他的长脖子直伸进窗子里。

“丽吉雅·伊凡诺夫娜,我进了夜大学,所以从这星期起我只能做头班了。”

丽达扭过头去,偷偷地擦掉眼泪。

“找车间主任开个条子来吧。我不能这样就……”

“行,行,条子我就拿来,”瘦长个子把头从小窗口里缩回来,责难地转向维克多:“同志,您怎么使我们的丽吉雅·伊凡诺夫娜伤心啊?”

“丽达!”维克多又站到窗边。

“谁也不管我的事,”丽达接着说。“你们全都只想着船,只关心船。我的兴趣不在船上面,你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是不是?是的,就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丽达,你说的什么?谁不把你放在眼里?”

“谁?你,你们全家!昨天……昨天是咱们结婚十二周年纪念日。你想起了这个没有?”

维克多惶然了:

“你为什么不提醒一声呢?”

“倘使这也要提醒的话……那又何必呢?我在女朋友淑拉那里过的夜。她不知怎么记起来了。我和她一起就庆祝了一下。但是,不,不是庆祝咱们的结婚纪念日。我跟你算什么夫妻……一切都过去了,消逝了。……没有爱情,而友谊。……就是友谊,又在哪儿?”

“小伙子们,瞧!”

维克多背后站了几个青年工人。其中的一个人按着维克多的肩膀,把他从窗口推开:

“你们在做什么?小鸽子和雉鸠……在家里彼此还瞧不够吗?……”

维克多不自然地笑了笑。

茹尔宾一家,除了阿历克赛和冬妮亚以外,都坐在餐室里。

“后来,”维克多说,“后来她给我看一张申请书:‘兹请求解除我在本厂的职务,因我在外埠已另有工作’……就是这样。”

接着是难堪的沉默。

维克多站起来,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自己房里去。

“真是糊涂娘儿们!”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终于说了。“要不就像个呆子似的蹲在家里,撵都撵不出去。要不就……来这么一手!‘在外埠’!”

“我们不了解她,糟就糟在这儿,”安东反驳道。“我们没能把她吸引到我们的兴趣里来,也不了解她个人的……”

“但她个人的兴趣是什么呢?”杜纽沙出乎意料地积极加入了这场谈话。“没有孩子,对任何事情都不关心,工厂也不爱。”

“还埋怨大家尽谈造船的事,”阿加菲亚·卡尔波芙娜温和地说。“可是,她怎么不明白,她自己不也在造船吗。”

“她就是不明白她也在造船。她只看到登记室的白铁房子。咱们没有好好开导她,”玛特维老爷爷又插上一句。

“‘杜纽沙,我没有个人生活!’”杜纽沙学着丽达的样子说。“可是,如果她对什么都没有兴趣,能有什么个人生活呢?”

“维克多也是好人,”安东接着说,“学习、创造,这是好的。但怎么就忘了妻子?!”

“可是当妻子的,也该关心自己的丈夫啊!”杜纽沙又争辩道。“不要让他把自己弄成个冷冰冰的人,从早到晚光搞些发明。要是我的柯斯加这样做的话,我就……”

“对啊,对啊!”阿加菲亚·卡尔波芙娜支持她道。“安托沙,你不要责备维加了,就这样他已经够不好受的了。”

“可是,阿加沙,你也慢一点责怪别人,”玛特维老爷爷说。“你要是说,对,那就得想想:到底什么是对的?瞧瞧柯斯加和杜纽沙。他们一同看电影,一同逛海湾……他们快快活活,有说有笑。昨天我听到了,杜纽沙在庭园里唱的歌多么迷人啊:

我的迷人的,我的亲爱的,我的宝贵的,

我愿睡在你的怀抱里……

你瞧,多好的词儿!

我们浸沉在幸福里,

忘掉父亲,母亲,还有兄弟……

怎么样——一点不错吧。”

“您怎么啦,爷爷,”杜纽沙脸红了,“我不是都个意思……”

“得了,得了,”玛特维老爷爷打断她。“我知道是什么意思。就该这样。这就叫爱情。可是维克多呢?自己当了和尚,还要老婆一起去修行。对于一个还很年轻而又很漂亮的女人来说,是受不了这种修道院的清规戒律的。应该明白这一点。”

“我们全家都有错,不能怪维克多一个人!”安东又说道。“我们每个人,我们全家都有错。”

“你说话要有分寸!”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发怒了。“用不着怪全家。批评家倒不少。我是一家之长!我说……”

“你别说了,人家说的倒是实话,”玛特维老爷爷也同样怒气冲冲地打断儿子的话。“在这件事上第一个就得怪你——一家之长!”

“爸,你说哪里的话,这和我有什么相干?”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胆怯了。

“我说话,你别跟我顶嘴。别跟父亲顶嘴!安东说得对:咱们这里曾经有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着。可是你看到了没有?没有看哪。你不了解家务事。阿历克赛搞得不好,维克多又发生了事情……该谁来教育你的儿子和儿媳妇?难道是我?”

“我自己能教育。”

“我看到了,你是怎么教育的!要不是当着孩子们的面,我不扯你的耳朵才怪呢!你要谢谢杜纽沙,她让你当了爷爷。……”

活泼快乐的冬妮亚从街上走进来,她穿着大衣,腋下夹着一包书。

“外面渐逐冷起来了……秋天啦!‘凄凉的时光,魅人的眼神……’”

“进来的时候关了栅栏门没有?”玛特维老爷爷厉声对冬妮亚说。

“关了。‘你临别时的美丽令我喜悦……’”

“你为什么不把大衣脱在衣帽间里,就一直跑进房间?这是哪里来的习惯?”玛特维老爷爷又打断她。

“干什么呀,爷爷……”

“去,脱大衣去!”

等冬妮亚走出房间后,老爷爷命令大家:

“够啦。不要在孩子面前谈这种话了。安托沙,你最好去看看维克多,他一个人坐在那儿干什么!”

冬妮亚走进来,她已经脱掉了大衣。

“孙女儿,几点钟了?有九点了吧?”

“九点多了!”

“啊哟……跟你们在这儿……”

“你上哪儿去,爷爷?”

“到厂里去,”玛特维老爷爷笑了。“就任新的职务。”

玛特维老爷爷坐在厂长室的沙发上,双肘搁在膝盖上,一双操劳过度的沉甸甸的大手往下垂着。他并没抬起眼睛去望望坐在办公室另一角落里说话的厂长:

“玛特维·朵罗费耶维奇,事情是重要的,这工作不是每个人都能托付的。你自己也明白:办公桌、保险柜、重要的秘密文件。”

仿佛为了证实自己的话,厂长打开了保险柜,但立刻有一瓶酸牛奶和一个玻璃杯投入眼帘。厂长偷偷将它们移到里边。玛特维老爷爷还是照老样子坐着,注视着地板。厂长坐在自己的安乐椅里,伸手指着放电话机的小桌子。

“这是通本市的电话。这是我们的内线电话。这个机子——是直通莫斯科的电话。说话向话筒讲,听话从耳机里听。或者可以这样,拧开扩音器。有时,部长尼柯莱·瓦西里耶维奇亲自打电话来。你懂得,你的责任多么重大呀!”

玛特维老爷爷没吭气,他在想自己的事。

“嗯,就这样吧,玛特维·朵罗费耶维奇,安顿得舒服些,留在这儿代替厂长。在天明以前管理这个厂子吧。”

厂长等待着玛特维老爷爷哪怕说一句话也好。可是他固执地沉默不语。于是厂长走到壁橱旁,穿上大衣,戴上帽子,从桌子上拿起公事包,站在玛特维老爷爷面前:

“好吧,再见,玛特维·朵罗费耶维奇。我走了。……”

玛特维老爷爷这时才抬起头来:

“你在耍花招,伊凡·斯捷泮诺维奇,在耍花招!重要文件不在你这儿——它们在机要室里。而且夜里人们也不会往这个空办公室里打电话,都打到调度室去。……你让我坐在这儿当打更的,却说得天花乱坠,好像在任命部长似的。……伊凡·斯捷泮诺维奇,你不坦率,这就是我想向你说的话。”

“玛特维·朵罗费耶维奇!你怎么啦?要是不喜欢这工作,尽管说,我们再考虑。……”

玛特维老爷爷站起来:

“工作又有什么?我不喜欢的是你,伊凡·斯捷泮诺维奇。”

“什么,什么?”厂长穿着大衣,戴着帽子,手里拿着公事包,就这么坐在桌旁的安乐椅上了。“你要批评厂长吗?在党的会议上我受的批评还少吗!你也来批评我了!”

“怎么不批评?应该批评首长啊。不批评就是姑息。对每一个人都要求这样,”玛特维老爷爷坐在厂长的安乐椅上。“看你要了两辆汽车,一辆,是自己用的,另一辆却给夫人逛市场、逛商店……是这样吧?”

“得啦,玛特维·朵罗费耶维奇,”厂长开始生气了。“再说我们有的是汽油。”

“有的是,就该浪费?你办公事的时候可以坐公家的汽车,可是不该坐着去看足球赛。……”

“玛特维·朵罗费耶维奇,我什么批评都听到过,可是你尽提这些琐事。……”

“琐事?记得吧,那个冬天你作过报告。你说,应该向列宁和斯大林学习,学习他们怎样生活,怎样工作,怎样在一切大事情小事情上严格要求自己……讲是讲得对,讲得漂亮。可是。事实上呢?你干吗把女理发员叫到办公室里来刮脸?你大概也听说过,有一天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到理发室去,那儿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请他不要排队,坐下刮脸。那是伊里奇!可是谁请你来着?”

“哼!……你工作啊,工作啊,可是大家还是要敲你的秃脑袋,”伊凡·斯捷泮诺维奇困惑地微笑道。“要不就在会上,要不就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谁敲你?是教育你啊。你说,在大会上有多少人批评你了?”

“差不多发言的人都批评了。有二十来个人。”

“瞧,二十来个!而且,大厅里大概还有人喊‘对!’吧?”

“有的。”

“可是秘密投票的时候,票箱里的结果怎么样呢?大家一致把你选进了党委会!现在你想想吧,你周围的是些什么样的人啊。要看重他们,别发牢骚说:敲秃脑袋。也不要生我的气,我这是凭友情说的。”

“当然不会,我不会生气的。你瞧,虽然已经有多少人批评了我,可是你还有得批评……这么说,还有很多话没说出来!”

“用不着难过!大家会慢慢地气出来的……耽搁了你了,伊凡·斯捷泮诺维奇。请同家去吧!已经很晚了。”

厂长站起来走到窗口,回头向玛特维老爷爷说:

“下雨了,怎么办?”

“坐车去吧,”玛特维老爷爷抚摸着胡子回答。“办完公事也可以坐车回去。”

玛特维老爷爷一个人留在静悄无声的大办公室里。他在厂长办公桌边的安乐椅上坐下来,顺次拿起电话话筒,吹一吹。以后又按了按黑电钮——空着的接待室里立刻响起了尖锐的铃声。

玛特维老爷爷站起来,慢慢地在办公室里踱着。远处传来工厂的嘈杂声。

玛特维老爷爷走到窗边,他在昏暗的玻璃里,像在镜子里一样,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你的工人生活结束了,老头子!结束了!”他对自己的影子说……

深夜。下着蒙蒙的秋雨。

阿历克赛站在卡佳所住的屋前的角落里。

她刚一出现,阿历克赛就远远地喊了一声:

“卡秋莎!”

卡佳回过头来,但并没有站住,却加快了脚步。阿历克赛正好在卡佳要进门的时候跳过去拦住了她,站在她面前的门坎上:

“卡秋莎!……就永远这么下去了么?”

“不要这样,阿廖沙!”卡佳头也不抬,低声说道。“不要这样,放我走!”

阿历克赛放她走了。

卡佳走进自己的房间。

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读一本书。他穿着睡衣和有条纹的袜子,头发乱蓬蓬的。

“咱们有了……”卡佳激动地说。

但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打断了她。

“这个历史故事有趣极了,”他把书放在肚子上说。“路易十四的情妇,有名的庞巴杜夫人,她因为自己是矮子,所以穿高跟鞋……可是宫庭里的傻瓜们却认为这是时髦!”

“我想说,咱们有了……”

“瞧,这就是你的高跟鞋的来历。你,未来的历史学家,知不知道这个有趣的……”

“咱们有了小孩了,”卡佳终于说完了这句话。

“什么?你说什么?”

“咱们有小孩了,”卡佳又说了一遍。

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在沙发丄坐起来,晃着脚,往沙发底下找拖鞋。

“这就是小果儿!永远是这样的。不可能老是开花,不结果!”他咕哝地说。

他找到拖鞋后,伸直了腰,理一理头发,拉紧了睡衣上的带华丽穗子的腰带,然后坚决地说:

“必须立刻想办法!”

“什么办法?”卡佳惊奇地问道。

“怎么,你也不是小姑娘了,应该懂得……咱们现在要这个小孩子干吗?不需要,不是时候。不用说你也很明白!”

卡佳惊呆了。

“我……我……怎么能?”

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打断了她:

“你当妈还太年轻。而我呢,可惜,又不太年轻了,犯不着为了屋子里有个小孩子去受拘束。避免拘束的愿望不是什么罪恶,也不是不道德。你要懂得一个简单的道理:不体面的东西才是不道德的。”

“这可是鲍里斯·萨维柯夫说的啊。我读过。他是我们的敌人……”

“我不知道萨维柯夫胡说过什么,我只晓得另一件事,”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接着说,“我已经对你说过,大概,我要离开俱乐部了……当然,是自愿的。”

“只有不好的工作人员才会让他自愿离职。只有不需要的人……自愿离职是我所不齿的,”卡佳忍住眼泪说。

“可是我不害羞!我是现实主义者,是清醒的现实主义者。在这种穷乡僻壤里没有人尊重我,了解我。哪能谈到成家!”

卡佳的头愈抬愈高。她望着他,好像第一次看见他。

“这一切多么卑劣!”她说。

阿历克赛的房间。

桌上堆着摊开的教科书、练习本、绘图笔、折成两半的铅笔和几张揉皱了的、开了头而没有写完的信纸。

卡秋莎:

我一点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另一张纸上:

亲爱的卡佳:

我早就想告诉你……

阿历克赛脸伏在屋角沙发垫子上,在哭泣着。

斯柯贝列夫手指上转动着钥匙链,在离船台不远的地方来回蹓跶。他看见两个工人正在读着贴在木牌上的布告,便向他们走过去。一个工人大声念道:

“‘技术资料室,济·巴·伊凡诺娃的通知:半自动电焊皮管。乌拉尔工厂的经验。’”

工人甲:济·巴·伊凡诺娃。这是什么人,新来的首长?

工人乙:大概是吧。

工人甲:那个懒汉上哪儿去了呢?你知道,他手指头上老是转着钥匙链……

工人乙:啊!………

斯柯贝列夫急忙转身走开了。

“让开!”有人用命令式的口气严厉地叫了一声。

斯柯贝列夫看到自己头上有架起重机吊着一根横梁,便跳到一旁,几乎撞在安东·茹尔宾的身上。

“还在游逛?”安东带着怒意对他说。“找点什么工作做做也好啊!真像一个游客……两只手插在裤袋里!”

“对不起,我已经下班了。”

“那就回家躺到沙发上去吧!”

“呃,您知道……”

厂内的小火车头从旁边开过,鸣着汽笛,一团蒸汽向斯柯贝列夫扑去……

一群青年工人:阿历克赛、彼杜霍夫和另外几个人,坐在堆在船台附近的钢管上。他们围着柯斯加·茹尔宾坐着。

斯柯贝列夫走到这群人身边,站在后面倾听。

“焊条与焊件之间形成一道电弧。焊条熔化了,金属便从上边滴到接鏠上去,一滴一滴,像水滴一样,每秒钟约莫三十来滴。被复剂也熔化了,化为气体和熔渣,包围着液滴……阿历克赛,你怎么回事?干吗在那里发呆?”柯斯加朝坐在边上的弟弟说。“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

“到这边来。现在给你们实验一下。都拿着面罩。……”

阿历克赛无精打采地走到前面。

柯斯加双手握住了电极卡头,但机器仍然不动。

“电路关了!”他说。“唉,没办法,只好明天……”

“为什么明天?为什么把电源给关掉了?”斯柯贝列夫插进来说。“我马上给厂长挂电话,真不像话……”

电话铃响的时候,玛特维老爷爷正躺在沙发上。

“我听着!不,不是伊凡·斯捷泮诺维奇。他吃完午饭就走了。他现在在市委会。我是茹尔宾。什么‘哪个茹尔宾’?玛特维·朵罗费耶维奇。可是你干吗乱嚷嚷?电?那你就说电好了。安静一点,用不着大喊……”

玛特维老爷爷将话筒放在机子上,马上又拿了起来:

“姑娘,给我接发电厂总调度站。你们为什么破坏电焊工的作业?真不像话。……什么?我说,真不像话。喂,你不用和我吵嘴,我是玛特维·茹尔宾。你不同意,那明天向厂长告状吧。可是现在,听着,开开电门送电。我负责好了。开开!。……”

玛特维老爷爷又躺在沙发上,戴上眼镜,拿起书。

……玛特维老爷爷睡着了。书掉在地板上。显然,已经过了好几个钟头。电话铃响了。

玛特维老爷爷拿起一个电话话筒:

“喂!”

可是没有回答。

玛特罗老爷爷拿起通莫斯科的电话话筒:

“我是造船厂。”

“谁在接电话?”扩音器里一个声音问道。

“值班的。”

“现在尼柯莱·瓦西里耶维奇跟你说话。”

“啊,等一等……”玛特维老爷爷应道,但没有人回答。玛特维老爷爷自言自语道:“也不讲一声尼柯莱·瓦西里耶维奇是什么人。”

“同志,您好。厂长哪儿去了?”扩音器里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

“尼柯莱·瓦西里耶维奇同志,厂长休息去了。白天东转西转跑了一天。要问什么,我告诉您。您问吧。”

“今天我们没有收到厂里的生产报告……”

“干吗要报告呢?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亲爱的同志。没有落后。可您知道计划吧?”

“计划当然知道罗!”扩音器里听到了嘲笑声。“可是执行情况怎么样呢?”

“执行情况跟计划相符。四十三天以后……”老爷爷仔细察看玻璃板底下的图表,手指在表上比划着。“四十三天以后,车间里的部件就要送到船台上去。”

“对啊,计划上是这样!”尼柯莱·瓦西里耶维奇的声音证实道。“但是我曾经请你们的厂长再讨论一下,有关冬天在露天里进行电焊工作的问题。”

“这有什么问题,当然可以在冬天电焊……当年我们就是在零下四十度的严冬,把内战时期毁坏的工厂恢复起来的——用十字镐凿泥土,还用手挖。砖头都冻在手掌上了,我们就把它合着皮肤,合着血,砌到墙上。”

“现在是另一个时代了。伏尔加一顿河运河用肉手是挖不成的。……”

“现在当然是另一个时代了。可是,必要的时候,我们就用手挖,”玛特维老爷爷执拗地说。“还是那些人,还是那些人的儿孙。所以,计划是完得成的……您就这样跟部长讲吧。当然,不是用肉手,我刚才只是打个比方。”

“请问您在厂里做什么工作啊?”

“呃,我啊……小伙子们取笑我,说我是‘夜班厂长’。其实,我是老工人茹尔宾,玛特维·朵罗费耶维奇。”

“玛特维·朵罗费耶维奇,谢谢您告诉我这些情况。请您转告厂长,明天早晨我再给他来电话。”

“可是怎么转告啊?就说尼柯莱·瓦西里那维奇来过电话?您贵姓啊?”

“那他知道,他猜得到的。茹尔宾同志,再见。祝您健康。”

“也祝您健康。”

扩音器里响了一下,便没有声音了。

玛特维老爷爷将话筒搁在电话机上,拿起另一个——厂里内线电话的耳机。

“姑娘:再给我接谢苗诺夫。……就是建筑工程主任。……是谢苗诺夫吗?你派人去卸货了吗?喔,好汉子,谢谢你。什么?不,是一个什么尼柯莱·瓦西里耶维奇从莫斯科来的电诘。部长?哎,是这么回事!喏,就是那么一般地谈了谈……”

在茹尔宾家。

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把报纸放在一边,取下眼镜,从安乐椅上站起来。

“阿加沙,我要去洗澡,你给我准备一下吧。”

“你发昏了,伊里亚?昨天才洗了澡。……”

“昨天?啊,对了,忘记了!那么,我的水桶在原地方吗?”

“钓鱼去?老头子,你简直疯了!河就要封啦。”

“这正是鱼儿上钩的好时光!”

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走到衣帽间里,穿上衣服,拿了水桶和钓竿。

“吃晚饭时回来!”他在衣帽间里叫道。

惶惑不安的济娜把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领到自己的房间里。

房间里又整洁又干净。高高的多层书架上摆满了书。一张不大的圆桌,几张普通的椅子,矮矮的沙发,窗边摆着一张写字桌。

“我在您这儿真是放肆啦,”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的窘迫也不下于济娜。他望着自己的脚说:“弄脏了……”

“这是哪里的话,哪里的话,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您别客气,”济娜急忙安慰客人。“没有什么!我现在请您喝点茶……”

“干吗喝茶!我一会儿就走。我是顺便走来瞧瞧,青年人过得怎么样,”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走到圆桌旁。

“香水。这么说……也有香粉吧?”

济娜诧异地说:

“我不擦粉。您怎么啦,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

“是啊,是啊!”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从桌上拿起照相簿。“像我们的冬妮亚一样,也有一本照相簿。这就是说,上面还有小诗……像她那儿写的:‘要想过得幸福,那就多吃些黑李子……’您也这样写吗?”

济娜从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手里拿过照相簿:

“这个,当然,也是胡诌一些……”

她走到书架旁把照相簿塞到远远的不显眼的地方。

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跟她走到书架旁:

“您的书都是技术方面的:造船学、投影几何学、材料强度……”

“要知道我是工程师啊,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

“我明白,我明白。您学过的,现在都记得吗?没有忘记吗?”

“当然记得!”

“那么简单一些的呢?譬如说,代数、普通几何学,都还记得吗?”

“我在学校里数学学得很好。可是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您问这些做什么?”

“我就这么问问。好奇嘛。嗯,譬如说,您能教别人吗?”

“我没有尝试过,我不知道。我耐心不够,要对学生嚷的。……”

“可是倘使学生很温顺,很有耐心呢?”

济娜困惑地笑笑:

“您问得真奇怪。……”

“是这么回事!”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思索着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当年没能上学。我是在船台上学的。学得倒挺扎实,不过面太窄啦——学不到全面的知识。自己当然也一点点地啃了些东西,但不是全都能啃得动,不是一切都能对付下来的。……”

“您要我帮助您吗?”济娜惊奇地问道。

“怎么,不行吗?”

“不是这样。我能行吗?我不知道,像您这样的人……我所知道的东西,每个人都能很容易地学会的。我的知识仅仅在几十本书里。可是您的……要学会这许多,我还得活一百年才行呢。”

“什么一百年!咱们来试试看。同意吗?”

“我倒同意,我很高兴。但是您会不会满意呢?”

“每星期那么两次,就在这个时候,在晚上学。您不会觉得累吧?”

“哪里的话。请来吧。可是您对我了解得还很少啊。”

“并不少!”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在桌旁坐下,翻着一本什么书。“您还记得您第一天到我们船台上来的情况吧。我那时就喜欢您的热忱。……维克多也说过:济娜伊达·巴甫洛夫娜是个聪明人。”

“维克多·伊里奇说的?”济娜涨红了脸。

“是啊!怎么,您帮助了他嘛。……不过,济娜伊达·巴甫洛夫娜,有一个条件:不要跟别人提这件事,一句话也别提。不要告诉我家里的人,也不要告诉旁人。已经不年轻了,难为情啊!”

“学习还难为情?这不对,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不对啊!”

“对也呀,不对也好,反正咱们就这么约定了!”

这时电铃响了。

“上这儿来的吗?”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不安地说。“我最好走吧……打厨房里走,是不是?”

“为什么走呢?”济娜惊奇地问着,走出了房间。

走廊里传来了谈话声。

阿历克赛的声音:您好,济娜伊达·巴甫洛夫娜。昨天我把‘理论力学’忘在您这儿了。

济娜声音:嗯!我现在就拿出来。

阿历克赛的声音:好吧。

济娜走进房间,到了书架旁。也许是她进来时没有关紧门,也许是门自动打开了,阿历克赛看见了父亲。

“爸?”

“嗯,是我!”

“你在这儿干吗?”

济娜完全不知所措了。

“同志们,我……我沏茶去,”说着走出了房间。

“喏,干吗站在门口?来了,就进来吧。我是来看看……青年人在这儿过得怎么样……房子的面积!”他环顾着房间说。

“噢,爸,你别放烟幕啦,”阿历克赛说。

“你还瞎想些什么,傻瓜!我说为我有事儿来的。”

“我没有瞎想什么。你摊开了书做什么呢?这是课本啊,”阿历克赛指着桌子说。“你还以为我不懂,是怎么?”

“要是懂了,那就别开口。不只你一个人想学习,父亲不比你笨。”

“爸,我打算进函授专科学校呢。”

“可是我,不管它函授不函授,进专科学校已经不是时候了……阿廖沙,我问你,你上这儿来,再没有旁的意思了吧?不是闹什么恋爱吧?”

“你说什么,爸?”阿历克赛诧异了。

“可谁知道你呢?她是个挺可爱的、挺聪明的姑娘。……”

“听我说,爸,我到她这儿来上课已经一个多月了。她的嘴里老是维克多·伊里奇长,维克多·伊里奇短,可你……”

“你还敢乱说,”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甚至生起气来了,“这怎么行呢——他是有老婆的人啊。……”

“他算什么有老婆的人。老婆早就跑到天涯海角去了。”

“不管怎么样,总是有老婆的人。”

济娜端着茶盘走进来:

“咱们现在喝茶吧。……”

“济娜伊达·巴甫洛夫娜,我这就走了。您还是给阿历克赛上课吧。用不着在喝茶上浪费时间。我呢,已经跟您说妥了:星期三晚上……”

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和济娜握过手,走出去了。

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出大门,走不几步,停在一家陌生人家的篱笆旁。他向四面望了一下,伸手到栅栏里边拿出了自己的小水桶和钓竿。

……他走过一家酒店。酒店的门恰好在这时打开了。一个身材高大,宽肩的结实小伙子走到街上来——他的帽子推在脑后。一打开大门,他便大声唱起来:

……我不需要土耳其的海洋,

也不要非洲……

“那么你要什么呢?”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叫住了他。“你是谁家的?”

“谁家的?老婆的当家的。”小伙子伶俐地答道。

“大概家已经给你当得空空如也了吧?”

“日子过得那才有味哪。喏,老爹,咱们拉拉手!你的眉毛这么漂亮,像猫头鹰的一样,竖着的。我喜欢猫头鹰,猫头鹰唱得真美。我爸爸在笼子里养了一只。我妈吓得跑到铁路上跟了一个转辙员。我就是他生的。……”

“谁生的?是猫头鹰,你父亲,还是这转辙员生的?”

“猫头鹰生的?你怎么啦!”小伙子想站住,站不稳,摇晃了一下,转身回到小门边。

‘喂,你听着,”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喊着他。“你这个傻瓜,你现在最好还是回家去做功课,别在这儿晃荡啦。人家到了五十岁,比你有学问,可还在学习。你却还在这里稀里糊涂的乱嚷瞎唱。你是工人,还是什么?”

小伙子在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锐利的视线下显然清醒了过来。

“是旋工。”

“哪个厂的?”

“就是那个……机械车间的。”

“你瞧,旋工,是个工人,领导阶级。可你的行为却像个耐普曼一样。你腐化了!”

“老爹,我没有腐化,请你原谅我。今天我升到六级了。我是请伙伴们的客……从明天起,我同您保证,一定出六级旋工的活。你知道吗,是六级呀!这就等于在旋工专科学校毕业了一样。要升到七级的话——那就简直是个教授了!”

“你是傻瓜,不是教授!”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恼怒地吐了一口唾沫,便继续走路。

他横穿过街道的时候,一辆“莫斯科人”牌的新汽车猛然在他身旁煞住车,停下了。

“茹尔宾同志!”茹柯夫打开车门叫道。

“茹柯夫同志!”

握手。

“您这是从哪儿来?”茹柯夫朝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的小水桶和钓竿点了点头。

“我吗?钓鱼去了。”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有些迟疑地回答。

“钓鱼去了?河在那边,湖在那边,可是您从哪儿来的呢?况且您的小水桶也是空的啊,”茹柯夫笑了。

“鱼不上钩嘛!”

茹柯夫朝座位背后伸过手去,从篮里拿出一串鲜鱼:

“瞧!”

“可是我不走运啊。这是常有的事!”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坚持说。

“算啦,咱们不寻根究底了,”茹柯夫和解地说。“我有事找您呢,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

“那就请说吧,我听着。”

“厂里要开个训练班。是为老工长们开的,为那些认为现在学习已经太迟了的人们开的。我们希望像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茹尔宾那样的人能带个头,起模范作用。”

“带头?怎么——还没有人报名么?”

“为什么?巴斯曼诺夫就已经报名了。”

“那么,他已经坐在小板凳上了?”

“嗳,还早呢。还在造预算。等到批准,还得过个把月。”

“迟啦。”

“您说,迟了?您也觉得迟了?”茹柯夫笑了。

“是迟了,不过是另一种意思的迟了,”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也笑了。“要等两个月——真是长得叫人不耐烦哪。我已经在学习啦。”

“那您在哪里学习呢?”

“您什么都得知道吗?像古时候的贵族子弟那样,在家庭教师那儿学,就是所谓私人教授……不过,茹柯夫同志,这只能在咱们俩之间说。对您,我不隐瞒,至于别人——绝不……”

“为什么这样秘密?”茹柯夫感到奇怪。

“要保持威信嘛,茹柯夫同志。家里,厂里都……要是让大家知道了,会说什么啊:茹尔宾,也失去信心啦。会不会给他找个轻点简单点的工作。茹柯夫同志,要知道这是很微妙的事啊!……”

“很微妙,很微妙!”茹柯夫表示同意。“就因为这个,去钓鱼了?”

“今天是钓鱼。下回——是洗澡,或者是看老朋友……”

“啊,这好哇,悄悄儿的!”茹柯夫笑起来了。“必要的时候还可以说:党委会找去了。再见,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

茹柯夫关上车门,但又立刻打开了:

“喂,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可是您怎么一条鱼也没钓着啊?”

“不上钩嘛!”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满像一回事地说。

“可是威信呢?”茹柯夫微笑着反对他。“一家之长嘛,可忽然——鱼不上钩!鱼应该上钩的!”茹柯夫拿起自己的一串鱼,分了一半给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拿去吧!鱼不大,但总是鲤鱼……”

车站月台上盖满了雪。人们纷纷朝车厢走去。迎着人群,斯柯贝列夫匆忙地走了过来。忽然他碰上了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

“出差去吗?”

“谁会我去出差?我失业了,”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装模作样地说。“应该说,是苏联境内唯一的失业者。……”

“怎么,离开俱乐部了?”

“离开了。自愿的。”

“那么劳动就业表上是清白的?”

“难道要我带着玷污了的名声离开送个地方吗!”

“现在上哪儿去呢?”

“总有地方等着我。”

“安排妥当后,再来接家眷?”

“家眷是个复杂问题。岳母好像是个有文化的人,是个女教员,可是很俗气。对艺术一点也不懂。”

“我说的不是岳母,是卡秋莎。要知道她,怎么说呢……要生小孩了。……”

“问题就在这里啊!可是我,您也知道,让一个四十岁的人来摆弄这些尿布,哇哇叫的玩具……既不能静心钻研,也不能好好思考。这个,您知不知道,简直是陷人的泥潭啊!……咱们到车厢旁边去吧,我担心赶不上……”

两人并肩向停在月台旁的火车走去。

“可是卡秋莎到底怎么办呢?”

“最近,您着,她根本不在家里了……住在那边什么地方,”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含糊地答道。“我会给她汇钱的。我是个诚实的人。我能做到的都会做到。假如力不从心……”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摊开双手。

“卡秋莎知道您要走吗?”

“您提的问题不太多了些吗?”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殷勤地微笑着说。

“可是您……您要把一个姑娘毁了!”斯柯贝列夫发怒了。

“那么您说怎么办呢?”

“应该留下来!”斯柯贝列夫坚决地说。

“别来教训我吧,年轻人!要明白,我倒可以教教您该怎么生活。……再见了!”

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迅速向自己的车厢走过去。

“回来,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这真卑鄙,下贱……回来,我,我去叫民警,”斯客贝列夫不放过他。

“我好像并没有偷什么东西吧,还要劳您找民警来威胁我,您叫吧!”

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说这句话时,便要走进车厢了,但是在车厢扶梯上又放慢了脚步,转向斯柯贝列夫说:

“你们这些多情善感的乡下佬真使我讨厌。我过去还认为,您是了解我的,可是……您哪能呢。没有脊梁骨的人!”

“这和脊梁骨有什么关系,你听着!”斯柯贝列夫简直要叫起来了。他呆了一阵,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不需要您的金玉良言!”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高傲地说。

“不,您很需要!”于是斯柯贝列夫在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您需要的就是这个!”

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的八角眼镜从鼻梁上掉了下来。他也顾不了这个,急忙躲进车厢里去。

周围的人们闹哄哄地嚷起来了:

“流氓行为!”

“真无礼!”

“民警同志!”

“公民!是您打了人吧?”一个路警中士朝斯柯贝列夫走来。

“是我!”斯柯贝列夫感到一种莫名的愉快。“是我!我打了他!”他指着在车厢走廊里迅速地走开去的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高声说道:“把他拉出来!”

路警走进车厢。从玻璃窗里看得见他追上了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一面向斯柯贝列夫指指,说着什么。

“真是疯子,”韦尼安敏·谢苗诺维奇叫得这么响,连月台上也都听得见。“我哪儿也不去。我不想为一个疯子误了火车!”

这时火车确实开动了。

路警在火车开动的时候跳下来,寻找斯柯贝列夫。

“公民,请到哨岗那边去一趟!”

技术资料室里正在试验维克多·茹尔宾的车床。除了维克多本人和济娜外,茹柯夫也在这儿。从各方面看,车床工作得很好。维克多一个一个地试着工具,简短地解释着:

“这是刨子……现在开回转钻……试试切削刀。”

斯柯贝列夫走了进来。

“啊,年轻人!”茹柯夫把斯柯贝列夫引到一旁。“昨天您在车站上闯了什么祸啊?”

“从形式上看,我不知道怎么样。但按实质讲,我做得对,”斯柯贝列夫坚定地说。

“从人情上说,我了解您。您那过去的朋友,也不配有别的待遇,”茹柯夫说。“他是个卑劣的人!”

听到咝咝的声音。茹柯夫回过头看着,维克多正在车床上试验圆锯呢。茹柯夫又接着同斯柯贝列夫继续着打断了的谈话。

“您知道,过去有个很好的时代——石器时代!原始人拿着棍子去同邻居讲道理……”

维克多已经结束了试验工作,把车床停下了。

“祝贺您,维克多·伊里奇,车床妙极了,”茹柯夫伸出手来说。“全苏联的木工都会重视您的机器!”

“它不是我一个人制出来的,茹柯夫同志。还有济娜伊达·巴甫洛夫娜、叶夫谢依·康士坦丁诺维奇……我们一起制造的。”

“那岂不成了冒领功名了吗?”斯柯贝列夫嘲弄地说。“我们不过是小小地帮了点忙,也可以说,在职责范围内帮了点忙。”

“维克多·依里奇,我只有一个意见,”茹柯夫接着说。“您的车床嫌重了点。因为不光是木模工需要这种车床,在三十层高楼上的木工,在区里流动着建造集体农庄俱乐部的工作队,也需要它。因此,车床应该是轻便的。……”

“我知道了,”济娜喊着,“应当把工具机的几个部件和底座用轻金属铸造。譬如说,用铝。”

“这毫无困难,”维克多说。

“对啦,应该照这样来造一架新的、轻便些的,”茹柯夫接着说。

斯柯贝列夫趁谈话结束时说:

“茹柯夫同志,我对您有一个请求。我有意在维克多·伊里奇和济娜伊达·巴甫洛夫娜面前跟您说,我再不能在这个技术资料室工作了。人们说,应该爱好工作。我就爱好发明的工作。”

“那么谁在这个技术资料室工作呢?”茹柯夫问。

“济娜伊达·巴甫洛夫娜,”斯柯贝列夫立刻满有信心地回答。“她把工作安排得很好。……”

“不!”茹柯夫笑了。

“为什么?得感谢她,有了她,最近我们的资料室已经不再挨骂了,”斯柯贝列夫热烈地反驳。

“济娜伊达·巴甫洛夫娜完全能够胜任的!”维克多也承认。

“不过您的父亲,”茹柯夫对维克多说,“请求调济娜伊达·巴甫洛夫娜到船台上去当工长呢!”

“这是真的吗?”济娜高兴得喊起来。

“所以就得斟酌斟酌,你们俩谁留在这儿,”茹柯夫接着说。“谁走:是您,斯柯贝列夫同志呢,还是您,伊凡诺娃同志?厂长不能把你们两个人同时放走。……”

济娜垂下眼睑,紧张地等待着斯柯贝列夫的回答。她不禁抓往了维克多的手臂,她的手在发抖。

维克多望着济娜——他明白她的心情。

但斯柯贝列夫一言不发,转着手里的维克多切削的零件。

“这个问题得由你们两个决定。全面地考虑考虑,”茹柯夫说。

“我简直不知道,”斯柯贝列夫嗫嚅着说。“您说,是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自己要求的?”

“而且相当坚决!甚至在桌子上敲着拳头,”茹柯夫证实说。

“怎么办呢?显然……显然,我必须让步了……好啦,就这么办。我在这儿干吧。……”

济娜只在这时才抬起眼睛来看斯柯贝列夫。从她的眼睛里可以清楚地看出她的感激心情。

“那么,咱们得祝贺济娜伊达·巴甫洛夫娜啦,”茹柯夫微笑着说着。“我想,调她到船台上去的问题,可以认为已经解决了。……”

一只新船的船体像峭壁一样矗立在船台上。

不过现在听不到空气铆钉枪像机枪一样的喀喀声了。船台在按新的方式生活着,呼吸着。

济娜穿着胸口和膝上都带口袋的蓝工作服,轻盈地穿过钢架,发出一些命令。

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望着济娜,怀着爱护的心情微笑着。济娜在阿历克赛·茹尔宾的背后停了下来。阿历克赛感到济娜的手放在自己肩上,便关了电焊机,转身向着济娜。

济娜给阿历克赛看一张报纸。第一叛上有一张照片,下面写着:“一位优秀的电焊工阿历克赛·茹尔宾。”

“都有什么,我当电焊工已经半年了,是该成为先进工作者的时候了。丝毫也不用奇怪!”阿历克赛笑道。

“我可为您高兴。”

“要是我在专科学校的入学考试时,一个三分也没有,那才高兴呢,”阿历克赛取下眼晴上的防护罩。

“济娜伊达·巴甫洛夫娜!”上面有人喊她。“第四十六号部件送来了。”

济娜抬头向上看。

……庞大的起重机正将一架装配好的部件往下降落。济娜在指挥降落:她用手势默默地指挥着,起重机司机能够毫无错误地看懂这手势的意思。济娜并不知道,这时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已经走过来站在她的背后。应该保险,以防万一。

部件放下后,他悄悄地将济娜唤来。

“济娜伊达·巴甫洛夫娜!”

“嗯,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

“是您下命令叫第三甲板上的电焊工作加速进行的吗?”

“是我!”

“应该问问我啊。可能会焊不透的。我对船负责呀。要是出了差错,就得找我呀。”

“为什么只找您呢?我也对这只船负责啊,”济娜坚决而自信地说。

“嗬!”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不胜惊奇。

可是现在该济娜进攻了,虽然她也是悄悄说地:

“昨天您为什么不来上课呢?假如说,是因为来不及做好作业……”

“作业是做好了,”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也低声回答,“要知道昨天有党会啊。假如行的话,我今天来。”

“爸爸,爸爸!我考取啦!济诺奇卡,我考取了!”欢欣鼓舞的冬妮亚向他们奔过来。

济娜快活地吻吻冬妮亚。

“真行啊,冬妮奇卡!我祝贺你。”

“这么说来,高等教育稳稳扎扎地进了咱们家啦。第一个,安东;跟着,冬妮亚,”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打趣道。

“阿廖沙说他要赶过我呢!”

“他有经验,”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意味深长地说。“他上造船学院要比你上你的生物系容易……经验,济娜伊达·巴甫洛夫娜,可是一件大事啊!”

“哦,爸爸!丽达来了电报!说她就要回来了。……”

“我走啦,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济娜一下子显得郁郁不乐,“我要到那边去看看。”

济娜走了。

“丽达多么奇怪……从家里逃跑了,可是又要同来了,”冬妮亚接着说。

“嗯,行啦!这不是你能懂得的事儿。……”

济娜坐在紧靠着水面的船尾上。这里只有她一个人,用不着向谁掩饰自己的眼泪。

“啊!工长同志!您干吗这么闷闷不乐?牙痛吗?”安东向她走来。

“牙痛?呃,呃,是牙痛……”

“嗯,是啊,着凉了。这儿是冷地方……我可很快就要到暧和的地方去了……又有一个老旧的工厂要返老还童了。”

“安东·伊里奇,带我一同去,”济娜坚决地说。“我对您会有用的……”

“怎么?您不是这么渴望上这儿,上船台来……”

“可是那儿也有船台,也有船啊。在哪儿还不是一样?”

“怎么都一样呢?就说我吧,不管我走遍了多少工厂,可是只要一到这儿,从车窗里一看见这些起重机,这些‘鸽笼’,一看到拉达河,我立刻就要满怀诗意地想道:我的工厂。嗯,这并不奇怪,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在这儿跑来跑去……过一段时期,您一定也会这么说的:我的工厂!”

济娜叹着气说:

“我多么希望这样!”

“那您怎么又想走呢?”

“所谓个人的事啊,安东·伊里奇。”

“个人的?是啊……真遗憾,生活的内容不光是几只船。就说我们的维克多吧,老婆跑了……他们不懂,怎么把船和个人幸福结合起来。……”

“可是她就要回来了啊,”济娜郁郁地说。

“济娜伊达·巴甫洛夫娜,”一个上了年纪的工人唤她。“请您去一下吧,看看去……不要搞乱了什么……”

济娜走了。

阿廖沙把冬妮亚从自己的工地引到一旁去。

“听我说,好妹妹。你能替我办一件事吗?”

“你要我办的,我全都办,阿廖沙!”

“不过你能说到做到吗?”

“一定!”

“你明白是什么事妈?……须要打听打听,那边怎么样……卡秋莎……你上她那儿去一趟吧,好吗?”

冬妮亚默默不语。

“喏?你已经答应了的啊。……”

“她没有住在家里,我上哪儿去找她呀!”

“我已经找到她了。她在工厂附属农场……去么?”

“阿廖沙,你还爱着她?”

“去吧,冬妮亚。你答应了啊!”

卡佳和冬妮亚坐在卡佳的小房间里,薄薄的小木屋里。房间尽里边的小藤床上睡着一个小孩子。

“我已经不能再在家里呆下去了,”卡佳说。“我谁也不愿见。副厂长巴维尔·彼得洛维奇帮助我把我调到这儿来了。这儿安静些,很好。”

“就一个人生活着?”

“妈妈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坐车来……”

“你在这儿的工作多不多?”

“不太多。干得了。还有剩余时间。我常到田里去工作。你过得怎么样?”

“我吗?我考取了大学……很快就要去学习了。”

“真羡慕你!”卡佳悲哀地说。“我过去也多么想上大学,多么想上啊!”

“咱们一起去吧,卡秋莎!”

“难道我能去吗?冬妮奇卡,我的学习机会已经过去了。你看见的,当了妈妈了,要哄孩子,洗尿布。周围的人跟我讲,母亲的生活就是这样。你以为怎么样,这话对不对?”

“卡秋莎,我不知道……”

冬妮亚感到有些凄怆。她沉默了一会,又说道:

“可是他很爱你呢,阿廖沙……真正地爱你!老想念你。”

“不要说了,冬妮亚。不要说了,我不愿意听,”卡佳忙用手掌捂住耳朵,但又立刻问道:“他什么都跟你讲的,是吗?”

“是啊,什么都讲的。他是个好人。”

卡佳哭起来了。

“我闯了什么祸啦?我闯了什么祸啦!……”

受惊的冬妮亚向卡佳扑去,抱住她的肩膀,脸贴着她的头。

“卡佳,亲爱的,好人儿,卡秋申卡,原谅我!我什么话也不该说,是吧?卡秋莎,哎!卡秋莎……”

“说吧,冬妮奇卡,说吧!”卡佳也抱住了冬妮亚,紧紧偎着她。“说吧,折磨我吧。一切都是我不好啊。我,我……他永远也不会宽恕我的,难道这样的事能宽恕吗?……”

丽达站在熟悉的、挂着“雅柯尔纳亚街19号”门牌的小门边。她梳的是普通式样的头发,脸晒黑了,黄色皮大衣敞开着,手里提着皮箱,看上去已不大像以前的丽达了。

“丽吉雅!”

正在菜园里采摘黄瓜的阿加菲亚·卡尔波芙娜把篮子丢在地上,向她走过来。

“丽吉雅,亲爱的!你回来啦……”

拥抱,接吻。

“到哪儿去啦,打哪儿来的?”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

“到屋里去吧。走……讲讲看,到哪儿去了,做些什么……”

她们朝台阶走去。

她们到了餐室里。丽达脱下大衣,身上是舒适的旅行装。她匀称、挺拔,满怀信心的样子。她显然要表现出自尊感。

“已经一年没有见面啦,”阿加菲亚·卡尔波芙娜在桌旁张罗着。“你给大家添了麻烦!我们都为你难过来着……”

“我没有添什么麻烦,妈妈,我做了件好事——为自己,为维克多,也为咱们大家。”

“好,讲讲吧,讲讲吧,你躲藏到哪儿去了?”

“藏?不,妈妈,我没有藏。冬天我在训练班学习。整个夏天我都在勘探队。妈妈,我现在做地质工作,是个勘探队员了。我收集、登记和保管我们勘探队所发现的地层标本……你们总认为我是孵蛋鸡,只要坐在凉亭里和庭院里就行。可现在这个孵蛋鸡有时一天要走六十公里路,涉过水深齐颈的小河,背上还背着二十来公斤重的背包。”

“喔,我的老天爷!”阿加菲亚·卡尔波芙娜喊起来。

“骑过马,爬过悬崖,跌进过泥沼里。夜里就躺在地上睡觉,被蚊子咬得浑身发肿……”

玛特维老爷爷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了:

“哈!同来啦?你好,美人儿,”玛特维老爷爷用平常的口气迎接丽达,好像她仅只几个钟头不在家里似的。“我在值班前睡了一觉。阿加沙,给我摆晚饭吧。”

“就来!”阿加菲亚·卡尔波芙娜走进厨房去。

“喏,生活怎么样?去淘金还是去找神鸟啦?”他对丽达说。

“找铁矿去了,爷爷。”

“找到了吗?”

“找到了许多。都是大矿床,足够开采三百年呢。”

“那么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协助地质学家搞勘探工作。”

丽达先前那种自信的样子似乎没有了。她站在爷爷面前,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扯着手里的手帕……

“嗯,这很好啊。我对你的估计要坏些呢。好啊,那么说,是个有用的人啦。可是你为什么不好好地离开家呢?又不是旧时代,倘使心里想到哪儿去,那么可以很好地说明一切啊。”

“是我不对,爷爷,我自己也明白了。要请您,请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原谅呢。”

“原谅什么——找到铁矿啦!这就是原谅。嗯,这是就国家观点来说的。至于在咱们家庭范园内,还得要……你可没有把我们在眼里。当你准备逃走的时候,想到这个没有?没有想到?该走来说明:亲爱的同志们,你们的生活不合我的胃口。我期望广阔的生活,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是你们尽在这儿团团转,简直是一堆蚂蚁。”

“我没有权利这么说啊,爷爷。”

“那可以换句别的话:我错了,我的丈夫不合我的意。这是常有的事嘛。什么事情没有过。”

“对不起,爷爷,维克多来了。我去接他。”

从餐室的窗户里可以看到维克多走进了庭院的栅栏门。

“去吧,去吧,我已经讲了一阵,够啦!”

丽达和维克多在院子里,在从栅栏门通往台阶的小路上遇到了。

“丽达?!你回来了!你好!”

“你好,维加!”

他们互相伸出手来,并不像丈夫和妻子那样,只是像普普通通的熟人一样。

“维加,咱们立刻干脆些,免得以后更难堪。咱们到院子里去谈谈。……”

丽达和维克多走进院子边上的凉亭里。

“大概你要责备我了。可是,维加,你要了解,我不能不这样做。过去我跟你一起生活得不好……”丽达开始说道。

“这是谁错了呢?怨我吗?”

“干吗提这个?也许怨你,也许怨我。难道怨谁是那么重要的事吗?重要的是你已经不爱我了,而我……我过去不了解你,咱们早就已经是两条心了。我的出走丝亳也没有影响咱们的关系。瞧咱们是怎么相遇的?像丈夫和妻子吗?哪里是!只不过是熟人和朋友罢了。可是咱们并不仅仅是朋友,是吧,维加?”

“你问得奇怪,”维克多困惑地回答。

“可是我的出走对我说来却是改变了一切。要知道我还有力量。我相信自己的力量,它帮助我找到了生活中的地位,你懂了吗?”

“可是以前我妨碍了你吗?”

“你老提这些!不是的,你没有妨碍我……我自己阻碍了自己。但是现在……等我谈了我自己和我的工作以后,你一切都会明白,你一切都会明白的。因为我了解你啊……”

玛特维老爷爷把报纸垫在脚底下,躺在厂长办公室的沙发上。

阿历克赛进来了。

“爷爷,你还没睡吗?”

“还没睡。你要干吗?”

阿历克赛靠着爷爷坐下来。

“我有个因难的问题……”

玛特维老爷爷稍稍沉默了一阵,便抬起头坐了起来,把胳膊支在沙发垫上。

“困难的问题,阿廖沙,要解决得干脆:嚓的一下——就完了。而且在解决这种问题的时候,应该往前看!不是看今天将要得到什么,而是,明白吗,要看明天,看未来的生活。要是你对明天有把握,那么就拿定主意,就行动……喏,是个什么样的问题,说说看,咱们来动动脑筋。”

“谢谢你,爷爷。需要的,你都讲了。”

阿历克赛走出去了。

爷爷关切地目送着他,又躺下了。

阿历克赛站在拉达河河岸上。

寒冷而潮湿的风拂弄着他的头发,把它吹乱了,但是阿历克赛并没有感觉到。波浪拍打着石砌的河岸,水沫溅了阿历克赛一身,但他也没有注意它……

阿历克赛敲着父亲的房屋的窗户。

“安托尼娜!”

从打开的窗户中出现了吃惊的冬妮亚。

阿历克赛把他自己住宅的钥匙递给她。

“拿住。”

冬妮亚还不知道为什么,但她接过了钥匙。

“你到我那儿去。我很快就来。在那儿等着!”

他也不看冬妮亚一眼,便走了。

阿历克赛站在大路上。远远地出现了一辆小汽车。阿历克赛举起一只手。汽车没有停下,第二辆车也不停,终于第三辆杀了车。这是一辆“胜利”牌汽车。驾驶的人是斯柯贝列夫。

“啊,茹尔宾同志!”

“对不起,斯柯贝列夫同志。我以为是出租汽车。”

“请吧,您上哪儿?很高兴送您一程。……”

“不,干吗呢?也许,您不是顺路。……”

“我上哪儿都顺路。我在闲逛呢……坐上吧,坐上吧。”

阿历克赛坐上汽车。

汽车掉转了头。

小汽车沿着两旁高耸着新房子的柏油马路奔驰。

汽车以快速度行驶在城外的公路上。

斯柯贝列夫的“胜利”牌汽车停在附属农场的大门旁。

阿历克赛从车里走出来。

“我就来,”他对斯柯贝列夫说。“咱们还一同回去。”

他向大门走去。大门内望得见一排整整齐齐的标准房屋;他敲着一间小屋子的门。

卡佳的声音(在门内):玛丽亚·伊凡诺夫娜吗?我就来开门。让我披件睡衣……

小门打开了,阿历克赛走进去。

……极度惊骇的卡佳穿着睡衣站在阿历克赛面前。

“阿廖沙?”

“收拾东西吧,卡秋莎!”阿历克赛语调坚定地说。“你要离开这里了。”

“上哪儿去?我哪儿也不去……”

“你要去:问城里去。”阿历克赛把被子、褥子、枕头一起从床上卷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穿衣服吧!”

大门口,斯柯贝列夫在吹着口哨,来回蹓跶。他看见阿历克赛抱着这么奇怪的物件,不禁惊奇地盯着他。

阿历克赛从斯柯贝列夫身旁走过去,并未注意他。他打开了车门,放下东西,便又回到屋里去。

斯柯贝列夫目送阿历克赛走开后,打开了行李舱。

……阿历克赛又走进卡佳的房间。

卡佳站在房间中央,惊慌地将孩子偎在胸口。

“阿廖沙?这是怎么回事?我一点也不明白。哪儿去啊?”

阿历克赛不回答,他从衣架上取下大衣,披在卡佳肩上,推着她向门口走去。

“走吧,走吧!其余的我明天来取。”

斯柯贝列夫坐在司机座上。他听到脚步声,便竖起衣领,将帽子拉到眼晴上,这样就像个道地的司机了。

阿历克赛让卡佳坐在后面的座位上,自己坐在斯柯贝列夫旁边。汽车开动了。

汽车沿着城外的公路朝城里驶去。

在同一条柏油路上奔驰。

最后在阿历克赛屋前停下了。

阿历克赛走出汽车,把抱着小孩的卡佳领出来。

冬妮亚从大门里跑出来,向卡佳奔去。

“你们来了?”她从卡佳手里抱过孩子。“我全都准备好啦,在等你们……”

卡佳心慌意乱地随着冬妮亚进去了。阿历克赛从车子里拖出被褥,便向斯柯贝列夫点点头,朝门口走去。

一直冷冷地缄默着的斯柯贝列夫低声唤着阿历克赛:

“阿历克骞·伊里奇!等一下……”

斯柯贝列夫走出汽车,紧紧地握住阿历克赛的手。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便又坐上汽车开走了……

“卡秋莎!你就住在这里了!”阿历克赛走进房间说。

“我不能,阿廖沙。这是不可能的,”卡佳反对说。“你……你不知道你在做些什么。”

“我全知道。”

“阿廖沙,你明白,我不能够!”卡佳勉强忍住眼泪说道。

“是不能还是不愿意?”

卡佳没有回答。

“你不要以为,”阿历克赛说,“这是我的家。现在它是你的了。听见吗,卡秋莎!我现在就到雅柯尔纳亚街自己老家去。你就住在这儿。这里对你会好一些,对你的小女孩也会好些……听见了吗?”

“听见了!听见了!这么说,这是牺牲?我不需要谁为我牺牲!我不要任何怜悯。立刻用车送我回去,要不我就走回去!”

“好吧,”阿历克赛着恼了。“你可以走……我送你回去。不过请你讲一讲,你为什么不复我的信?”

“因为我知道:你是出于怜悯才写的。瞧,我并没有估计错……”

“就为这个?”

“是的,为了这个。”

“卡秋莎,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我刚才说的就不是真心话。我把你接来完全不是为了自己想搬走。我以为你是不愿跟我在一起。”

“我是一个坏女人。”

“不,你是好的。我要跟你在一起。我不能没有你。……”

“难道这种事也能原谅?不,这是不可能的。我不敢相信,不敢……”

“可是你相信吧!”阿历克赛向她跨了一步,卡佳没有后退。阿历克赛又走前一步。于是她便把脸紧紧地偎在他的胸前,双手抱住了他的肩……

他们就这样站着。

就像清晨大家赶着向厂里去的时候一样,茹尔宾家住的那条雅柯尔纳亚街上到处都是人群。不过今天是星期天,这时正是中午。而且根据一切情况看来,挤满了人行道和大路的人们不是去上工的……他们都穿着礼服,带着妻子孩子一道走着。

玛特维老爷爷和冬妮亚也走在人群里。老爷爷戴一顶黑色礼帽,穿着新的单外衣,拿着手杖。

“呃,你干吗老盯着我瞧?”玛特维老爷爷问道。

“爷爷,我不能判定:你像什么人。像教授还是像演员?”

“我是教士,神甫!”老爷爷回答,他一边伸出食指,故意用鼻音念道:“到我跟前来,来呀,天真可爱的少女!”

……济娜和维克多走着。

“昨天斯柯贝列夫到我们车间里来过,”维克多说。“他告诉我说,器械工厂已经开始大规模生产咱们的车床啦。”

“是呀,我常常回忆起咱们在一起工作的日子,多有意思呀。”

“常常回忆,可是根本不上我们家来了。也许,这里有什么原因吧?可能是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您?”

“您?不,维克多·伊里奇,您并没有得罪我什么,”济娜带着不自然的微笑说。“别继续谈下去了。妻子很快就要到您这儿来啦,她会吃醋的。……”

“吃什么醋!我们已经离婚啦。她是回来离婚的。”

“是吗?请您原谅,维克多·伊里奇。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在等着我,”济娜没有望维克多一眼,便迅速地往前走去,几乎是在向前奔跑。

工厂的大门大开着。

进来的人们有的向守门人出示工厂出入证,另一部分,主要是工人的妻子,便拿出请帖来。

“玛丽亚·罗金尼奇娜,”老门房向一位戴眼镜的端庄的年老妇人行着礼,“我向您致敬!”

“阿加菲亚·卡尔波芙娜!请吧,您没有请帖我们也承认。”

“玛特维·朵罗费耶维奇!”老头儿问候着。

“好啊,彼得鲁沙!”玛特维老爷爷回答。

准备下水的大轮船耸立在船台上。搭在船台旁边的不大的看台旁已经有了许多人。可是还有更多的人在不断走来。

巴斯曼诺夫工长站在船舷旁。他细细察看了一番,悄悄地用手抚摸着船体上的焊缝,好像要试试:坚实不,保险不?站在不远地方的老头子们还是看到了这一点,大家便使着眼色,暗笑着……

茹柯夫走到巴斯曼诺夫身边:

“您好,亚历山大·亚历山大洛维奇。您还在跟茹尔宾吵架吗?”

“吵什么架?意见不合罢啦,”巴斯曼诺夫握着党代表的手。

“可是,许是该和好的时候了吧?”

“让他自己来。我比他大嘛……”

“哈哈,原来是这样?试试看!茹尔宾同志!”茹柯夫叫着站得不远的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

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走过来。

“啊,巴斯曼诺夫同志!好久不见了!你好呀!”

“好呀,茹尔宾同志!”

“茹柯夫同志,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问。

“噢,没什么。我就是……”茹柯夫走开了。

“近来怎么样啊?”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转身向巴斯曼诺夫道。

“不太好啊!”

“这是怎么搞的?”

“我们那里也改用电焊了。早知道这样,造新船倒比修理破船好。也许,你收我回来吧?”巴斯曼诺夫脱下帽子。“瞧,我来请求了。”

“嗯,不行!我们不收逃兵。不收的……”

巴斯曼诺夫戴上了帽子。

“你也不必不收!我才不到你那儿去呢。我是为了要气你,故意这样说的。人家请我到第三船台去了……是伊凡·斯捷泮诺维奇和茹柯夫同志亲自来劝我的。你的新工长济娜伊达·巴甫洛夫娜怎么样?顶得了事吧?”

“是个好工长。没有话可说。”

“可以前我跟你怎么说的?你不肯放人家去做真正的工作。就是这样!”于是,巴斯曼诺夫带着胜利者的姿态走开了。

另一群人里:阿加菲亚·卡尔波芙娜、柯斯加、抱着儿子的杜纽沙、阿历克赛、卡佳和卡佳的母亲玛格丽达·斯捷潘诺夫娜。

“第一次参加这样的盛会,”玛格丽达·斯捷潘诺夫娜对阿加菲亚·卡尔波芙娜说。“这得要谢谢阿廖沙,给我弄来了请帖。”

“在我的一生,这已经是第十二次了。我记得每只船的名字和下水的年代,就像记得我孩子们的生日一样,”阿加菲亚·卡尔波芙娜不无骄傲地说。

“本来嘛,阿加菲亚·卡尔波芙娜,您也像他们这些人一样,是造船家嘛,”玛格丽达·斯捷潘诺夫娜举手向聚在一起的工人挥了一下。“对这一只船和其他几只船,您操了多少心、担了多少忧啊!对建造这些船的人们有过多少关怀……难道不是这样吗?”

阿加菲亚·卡尔波芙娜用感谢的目光望着玛格丽达·斯捷潘诺夫娜,可是她仍表示反对:

“您说什么啊,玛格丽达·斯捷潘诺夫娜!咱们的责任是无声无息的家务事……”

阿历克赛向走过来的维克多说:

“喂,济娜在哪儿?好像你们是在一块儿走着的。”

“在一起走着的,可又好像吵架了。”

“吵什么架啊?”

“我也不知道,不懂……”

“难道你不懂?我可懂。”

“你懂,那就说吧!”

阿历克赛凑到维克多耳朵上,悄悄说了些什么,一边还用手指着心口的地方比划着……

维克多火了:

“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阿历克赛笑了。“依我看,你也是胡说八道。”他又做了一下他那富有表情的手势。

维克多挥手道:

“去你的吧!”

阿历克赛笑起来了:

“怎么?说中要害了吧?”

济娜、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和安东并排站在讲坛旁。

“你的学位论文不错啊,安托沙,”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指着船说。“能在全世界,在所有的海洋里航行。”

“为什么是我的学位论文呢?还不如说,这是文凭,全厂的毕业文凭。”

“对啊,安托沙!全厂的毕业文凭!我就是这么说:每一个人都应该成熟。要知道咱们生活的意义有多么伟大,咱们工人、共产党员,所有一辈子确定了自己道路的人——也就是终生跟着列宁、斯大林前进的人,应该克服一切困难!不怕负责!要挽起袖子生活。”

这时他也不管自己穿着节日的衣服,谈到劲头上时,挽起了袖子。

“这是怎么回事,要打架?”向他走来的厂长笑道。

“要打架!”伊里亚·玛特维耶维奇回答。“要打架,厂长同志。咱们工人的职责就是这样。干完了一件事,就得着手干第二件……”

“我恰好也想对济娜伊达·巴甫洛夫娜说句类似这样的话,”厂长说着将济娜引到一旁。“拿着,济娜伊达·巴甫洛夫娜。戴上吧,不要再生气了。”厂长把济娜的黑蝴蝶结递给她。

“您怎么啦,伊凡·斯捷泮诺维奇?这干什么?”

“现在它对您已经不再是可怕的了。济娜伊达·巴甫洛夫娜,您已经长大了,成人了。”

厂长接着便走上讲坛。茹柯夫和高尔布诺夫已经先站在那里了。

“同志们!”

闹哄哄的声音立刻静下来了。茹柯夫说:

“在非常短的时间里我们装配好了这只结构新颖的船。政府交给我们的这个困难而重要的任务完成了!我想向你们提提约瑟夫·维萨里昂诺维奇的话,这是关于我们的劳动人民,我们那些无声无息地建设着工厂、矿山、铁路,创造着一切生活品,把衣食供给全世界的人们的伟大真理,关于那些真正的英雄和新生活的创造者们的伟大真理。这些人的双手创造着我们国家的一切伟大事业。大自然在改造着,巨大的建筑物不断矗立起来。这些建筑物将作为共产主义建设时代的纪念碑而永远保存下来。这些人的双手也建造了这只船。它跟我刚才说过的那些事业比起来,可能是小的。但是咱们有权利为它而骄傲。咱们这只船将用一个人的名字来命名,他的一生能够作为斯大林关于工人阶级的卓越的话的一个明证。”

“祝一帆风顺!”茹柯夫对着船说道。

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在雷动的掌声中,厂长用宏亮的指挥员的声音命令道:

“撤掉龙骨墩!”

巴斯曼诺夫焦急地望望济娜:

“预备了半公升酒没有?”

“为什么?”

“跟船碰碰杯呀!”

“喔,我倒忘了……”

“我明白,工艺学上没提这个。”

传来了命令:

“撤掉船尾支柱!”

巴斯曼诺夫从口袋里取出装了半公升伏特卡的酒瓶,交给济娜。

又听到了命令:

“砍断缆索!”

船慢慢地从船台上滑到水里去。济娜把酒瓶朝船舷扔去。老头子们看到多年的老习惯没有忘记,都很满意,都向济娜鼓掌微笑。

船还有一半未离船台。金字母从船头部分的钢架后面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船舷上:

玛特维·茹尔宾

仿佛听到了命令似的,大家都转身望着玛特维老爷爷。他笔直、端正地站在那里,庄严地皱着眉,因为他的双眼已经充满了泪水……

玛特维老爷爷身旁的一个小个子老头,在聚集在这儿的人们中间也许是老爷爷唯一的同辈,向他低声说道:

“你看:玛特维!谁的名字!”

“也许,是他的,”玛特维老爷爷指着足旁的曾孙激动地回答。“他也叫玛特维·茹尔宾!也许他将成为更有价值的人!他要生活,要工作,而且会很快活!……”

“玛特维·茹尔宾”号已经驶向海洋。

它已在一望无际的广阔的大洋中。

高高溅起的激浪拍打着钢制的船身。

(全剧终)

注释:

注1:出自马雅可夫斯基的名诗“苏联护照”。

第三卷说明

本卷包括《茹尔宾一家》、《高空》、《扎列赤纳亚大街上的春天》、《妻子》、《未完成的故事》、《在木筏上》和《海之歌》。

《茹尔宾一家》是根据苏联著名作家柯切托夫的同名小说改编的。作品通过“一家就可以造出一条船来”的茹尔宾家三代人的形象,刻划了苏联工人阶级的生活和思想,表现了他们对待劳动的态度和他们的道德风貌:奋发昂扬,谦逊质朴,严格要求自己和互相要求,在困难的时刻互相帮助,在任何时候都要保持、珍贵和发扬工人阶级——资本主义掘墓人、共产主义建设者的全部光荣传统。这是一部关于苏联工人阶级的诗篇。巨大的主题知卓越的艺术成就,使这部影片成为战后苏联电影的杰作之一。电影文学剧本是由小说原作者柯切托夫和卡拉共同编写的,由著名导演赫依费茨于1954年在列宁格勒电影制片广制成影片(片名为《大家庭》)。剧本发表于苏联《电影艺术》杂志1953年第6期,这里的译文根据该期杂志译出。

由著名电影剧作家巴巴瓦根据沃罗比约夫的同名小说改编、由著名导演扎尔赫依摄制的影片《高空》,也是战后苏联电影中表现工人阶级形象的优秀作品之一。它以朴素而又充满诗意的结构,展示出高空安装作业工人的劳动的美和激情,歌颂了那些积极改造着世界的平凡而美丽的人,表现了他们对共产主义事业的热爱,以及对落后卑鄙行为坚持斗争的精神。影片于1957年在莫斯科电影制片厂制成(我国译制片名为《劳动与爱情》)。电影剧本根据作者的手稿译出。

《扎列赤纳亚大街上的春天》是青年电影导演米隆涅尔创作的,以细腻抒情的笔触描写了苏联青年一代的内心生活和精神的成长。青年炼钢工人萨沙和青年女教师丹尼亚,由于具体生活环境所形成的具体性格的差异,并不是一下子就能相互了解的,但是,共同的共产主义品质帮助了他们,他们的爱情的成长过程同时也成为了他们的精神面貌的丰富和提高的过程。这个作品由米隆涅尔和另一青年导演胡济耶夫于1955年在敖德萨电影制片厂制成影片,是苏联青年一代的电影艺术家的出色成就之一。译文根据的是苏联艺术出版社1957年出版的单行本。

《妻子》是著名电影剧作家格布里罗维奇的优秀作品之一,通过大学生娜塔莎和工程师谢尔盖·罗马什科的爱情和家庭生活,以及妻子在丈夫犯了错误最需要帮助时所采取的态度,揭示了苏联妇女在社会生活和家庭生活中的地位。和格布里罗维奇的其他作品一样,这个剧本包含着许多细腻的思想感情的描写,而同时又在在令人感到波澜壮阔的苏联现实生活的脉搏。影片由著名导演莱兹曼于1955年在莫斯科电影制片厂制成(片名为《生活的一课》)。译文根据如是《格布里多维奇电影剧本选》,苏联艺术出版社1959年版。

由伊萨耶夫创作的电影剧本《未完成的故事》,也是战后苏联电影中以亲切抒情的格调表现道德与爱情问题的成功作品之一。无论是区诊疗所医生穆洛姆采娃,或是造船设计师叶尔肖夫,都以其克服个人悲痛的坚强意志、忘我的工作热情和孜孜不倦的革新精神,反映了苏联社会中新型知识分子的崇高精神面貌。影片由著名导演艾尔姆列尔于1955年在列宁格勒电影制片厂制成。译文根据的是苏联艺术出版社1956年出版的单行本。

盖里奇和伊萨耶夫的电影剧本《在木筏上》,歌颂了苏联人所向往的美好友谊,也批判了现实生活中残存的官僚主义恶习。贯串在一系列事件中的鲜明而富有情节性的紧张转折,浓郁的抒情色彩,特别是自始至终贯串在作品中的幽默和讽刺的锋芒,使其成为战后苏联电影喜剧的杰作之一。影片由卡拉托卓夫导演,于1954年在莫斯科电影制片厂摄制完成(片名为《忠实的朋友》。)译文根据的是苏联艺术出版社1954年出版的单行本。

电影艺术大师杜甫仁科的最后作品《海之歌》的出现,是苏联文艺界的一件大事。这部充满深刻哲理和浓烈诗意的作品,以史诗式的宏伟规模表现了苏联人民向共产主义迈进的英雄气概以及作者对生活的不可遏止的激情。为了使苦于干旱的广大土地得到灌溉,使大地变得富饶美丽,必须建设巨大的人造海。祖祖辈辈曾经在这里生活过,战斗过,受过苦难,建设起自己的家园,萦绕千万种悲欢苦乐的大片土地,必须淹没掉,成为海底。过去是难以忘怀的,然而必须与它诀别。未来是伟大的,然而必须勇往直前地达到它。劳动人民从事共产主义建设的丰功伟绩和新旧事物之间的斗争,作者通过人物性格的鲜明刻划,也通过作者自己诗化了的憧憬未来的历史感情而表达出来了。这部不朽的纪念碑式的作品是天才艺术家在思想和技巧上臻于完全成熟的标志,是他的伟大创作道路的光辉总结。这部歌颂苏维埃时代、歌颂苏维埃人的丰富心灵、包含着许多革新性探索的色彩绚烂的交响乐般的电影剧作,荣获了1959年度列宁文艺奖金。作者逝世后由他的夫人导演索伦采娃根据这个文学剧本于1958年在莫斯科电影制片厂拍成的影片,也在1959年全苏电影节上获得了特别柴誉奖。译文根据的是《杜甫仁科选集》,苏联艺术出版社1957年版。

中国电影岀版社

一九五九年九月


大家庭Большая семья(1954)

又名:A Big Family

上映日期:1954-11-05(苏联)片长:108分钟

主演:谢尔盖·卢克亚诺夫 鲍里斯·安德烈耶夫 薇拉·库兹涅佐娃 

导演:Iosif Kheifits 编剧:Sokrat Ka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