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06-03

稻妻:他是如此懂女人

没有多余的语言,没有多余的物品,因为画面是如此简洁,所以演员的一个眼神也那么动人,这是我看完《稻妻》后的一个感受。语言作为人类文明的产物,虽说是促进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却也往往因为语言的局限而阻碍了沟通。而人的眼神却是饱含了一个人的情感,再绝美的语言和人的眼神相比也会暗淡失色。成濑巳喜男一定也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他会常常和高峰秀子讨论剧本,删去一些不必要的台词。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成濑的电影里女性总是那么细腻,那么真实。
在许多男性导演的镜头下,无论是什么样的女人,她的行为和思维总与男人有着千丝万缕不可断绝的关系,再独立的人也是围着男人转。成濑则没有这种鄙陋的臆想,他的镜头里的女性不是男人的女性,而是生活中我们见过的,我们认识到,我们熟悉的女性,甚至就是我们自己。这便是他的厉害之处,身为一名男导演,却能勾勒出女人的心思。《稻妻》里有强硬的大姐,有软弱的二姐,但她们之所以为她们绝不是因为某个男人,而是本性使然。大姐封建家长一样的做派是因为她对权力的渴望,二姐作为和大姐的年龄差别较小的那个,自然从小受到大姐的压抑,导致了自己软弱与顺从的性格。母亲安于现状的态度是磨难和衰老共同作用的结果,小女儿对新生美好的追求也是因为她是新一代的年轻人,接受了新的思想,厌恶传统家庭中的丑恶一面。
可以说母亲、大哥、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以及纲吉这些人都代表了日本传统家庭里鄙陋的一面,而小女儿清子则是试图冲破这种束缚的年轻人。但清子是否就仅仅是一个反抗者的形象呢?而母亲也就仅仅是一个封建家长的形象?显然不是。在所有这些生硬的社会符号背后,她们都是女人。大姐经历过三姊妹中最多的波折和漂泊,她害怕贫穷,所以想尽方法要过上更好的日子,为此她把每个人的生活轨迹都规划好了。二姐的生活本是平静而温馨的,无奈丈夫突然死亡,看似老实忠贞的他在外还有一个情妇和孩子,而家中的亲戚听闻二姐夫留下一笔保险款又都簇拥而至,企图分杯羹。在这一连串的打击下二姐始终保持淡然的态度,努力和各方周旋。生活的打击使得她在情感上是寂寞而无力的,正是在这种脆弱的心理状态下,二姐和纲吉走到了一起。但女人的矛盾就在于此,二姐虽然处于屈服的状态,但是内心和清子一样是渴望单纯而美好的生活,所以会在看望过清子之后,离家出走。
影片最后一段母女之间的戏,是我认为最能佐证成濑描写女性功力的一段。母亲见到清子时焦急而担忧,她告诉清子,二姐阿光说要到这儿来,结果离家出走,已经失踪三天了。清子听到后,虽然有一点惊讶却没有很焦急,而且还平静地倒茶喝。母亲很苦恼而且略带愤恨地继续说着家里发生的事,清子则很不耐烦。清子转而又问母亲要不要留下来吃饭,母亲直言吃不下饭,清子劝母亲别管二姐了,母亲则告诉她阿光的柔弱。清子看到了二姐需要独立的机会,而母亲爱护子女的形象则在这里又体现了出来。清子接下来问的却是母亲穿着和服热不热,这一句看上去和前文毫无逻辑的语言,其实更增添了生活的气息。如同文学中的意识流是极力在重现人的心理一样,《稻妻》里的这一段则是无比地贴近生活,清子和母亲之间的反应也都把人物的心理状况准确地表现了出来。虽然母女之间常常出现一些和前文没联系的对话,但是母亲总会把话端引到家庭的话题中,显然一个为子女为家庭操劳的典型母亲形象,而清子则始终不以为意甚至略带嘲讽。当清子听到母亲因为大姐而始终对大姐夫言听计从时,一种“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情感生了出来。她愤愤地走到远处,无奈地坐下,终于忍不住问母亲是否觉得自己的生活很悲惨,想不想改变。母亲则又摆出了一副历经世事的面孔,用一种权威的语气说出自己心中的真理:想改变又怎样,世事总是不如人意。至此,母女二人各自信仰的人生哲学开始针锋相对。女儿越来越激动地对母亲的话提出反驳,并逐渐将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表达出来。清子半生气半撒娇,就像孩子一样地责怪母亲懦弱、窝囊,似乎是在责怪自己没能拿到满意的东西;母亲委屈地辩驳,把内心苦楚说了出来;清子更加难过,直说母亲当初还不如不生自己,终于把心中压抑多年的苦闷说了出来——自己为生在这样的家庭而感到耻辱,这当然也是她一直反抗家庭的根本性原因;伤心的母亲也开始抱怨,语气里充满了委屈和失望。二人之间的情感是相互影响的,清子的反应促进母亲情感的表达,母亲的反应又一步步激化清子的情绪。二人相互的抱怨还是其次,这里头的赌气的成分倒是很值得玩味的。非理性的表现如同孩童一般充满稚气,其中的情感却是复杂而真挚的,既有期待与失望之间的落差,也有爱与讨厌之间的矛盾。镜头后来拉远至中景,从窗外拍摄哭泣的清子,而母亲则处于虚化的位置。我们受影像的指导,和母亲一样都看着小女儿,这时的她仅仅是一个脆弱的孩子,鼓起了勇气去揭开化脓的伤疤。即使她之前说了那么多过分的话,我们又怎么忍心责怪。与此同时,虚化的母亲似乎一直坐在那里,没什么动静,但其实仔细观察她手里那把扇子的移动的话就能体会到她心理的变化。镜头再一转到母亲的特写,让我们能看清母亲脸上那细微的变化。母亲肢体的动作不大,像老树一样始终盘坐那里,只是苍老的脸上再也绷不住,哭得像幼童一样。我发现成濑并没有让母女俩同时哭,也不是让母亲紧接着女儿哭,而是刻意安排了一段空隙。这段空隙有必要吗?我觉得是有的,因为它丰富了母亲的感情和心理变化。倘若母亲跟女儿几乎同时哭泣,会给人一种母女俩共叹自己身世不幸的感觉。而正因为加入了这段空隙,提供了丰富母亲情感所需的时间。有哪位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哭泣不心疼?即使再冲突冒犯自己,也都能够原谅了。在这段空隙里,母亲心疼清子,母亲原谅清子,母亲理解了清子,母亲为自己的不幸哭泣,为自己的无能哭泣,为清子哭泣。这位母亲身上透出的苍老与无奈,让人不自觉地就理解了她。清子慢慢停止了哭泣,她望向窗外,看到邻居房子里的椅子,还有温馨的灯光。她感受到了什么?是一种对幸福的向往,一种刺骨的孤独感。她看着哭泣的母亲,惭愧地低下头,很自然地去打开灯,然后坐下,不自然地把头扭到一边。清子略带强势地要母亲别哭了,说不想看到母亲哭丧着脸。这一句话里分明还带着一个孩子对妈妈的爱与关心,当然还有期待。母亲倒也听话,停止了哭泣,怪清子贫嘴,然后继续说明自己的内心,为清子给自己定的“罪”辩解,分明一个被误解了的孩子在寻求安慰。清子也像在安慰孩子一样劝母亲不要哭了,母亲抱怨清子坏心,把自己惹哭了,而清子笑了。她转而照镜子问母亲自己的眼睛漂亮吗?母亲赌气道:“丑死了。”这两句台词很平实,演员的动作也很简单,把爱美这一天性生活化,那么自然地贴合了女性的行为习惯。清子又提议给母亲买一件浴衣,说卖剩下的浴衣很便宜,谁知母亲却说我才不要卖剩下的。母女二人会心齐笑,这笑中有多少含义,多少不同的情感已不必去探究,因为母女之间以及达到一种契合的状态。母女离开的时候,母亲前去观看东家做的人偶,而清子叫了一声“妈,走了”,母亲就像孩子一样答应着离开。母亲类似孩子的表现不仅暗示了她在子女面前权威性的减弱,更重要的是把她心中对儿女的爱的渴望以及对自我存在感的渴求体现了出来。结尾母女二人聊着家常走向远方,母亲还是爱财,但清子已不那么在意了,她理解了母亲,接受了母亲。我深深地被打动,这种相互拉扯的亲情和我自己的生活实在是太像,导演是如此细腻,把它表现得那么突出而形象。
其实整个影片里处处可以发现成濑巳喜男精心雕刻的产物,语言也好,布景也好,演员的表演也好。他让电影看上去那么真实,他塑造出一大批真实自然的女性。更为可贵的是,他电影里的女性虽然多是对不公或丑恶的反抗,但她们不是反抗的工具,她们有自己的灵魂与音容笑貌。成濑巳喜男,带着自己对女性的理解和关怀,让电影里的角色更加自然而真实。

稻妻稲妻(1952)

又名:闪电 / Inazuma / Lightning

上映日期:1952-10-09片长:87分钟

主演:高峰秀子 三浦光子 村田知英子 香川京子 

导演:成濑巳喜男 编剧:田中澄江/林芙美子 Fumiko Haya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