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用带有浓重俄国口音的英语艰难解释着电影的制作

也许因为是动画片，现场来了不少小朋友，可惜即使是动画片，这部来自俄罗斯的电影依然承袭着强大的艺术传统，没有抛弃俄罗斯人最喜闻乐见的几个艺术作品的母题，比如在题材的选取上就延承了典型的“伟人崇拜”，以伟大作曲家、文学家霍夫曼为中心构建幻想世界（在圣彼得堡许多大街都以文学、艺术界的伟人命名，人们认为他们的才能中具有神圣性，因此比起世俗中的名人大亨，俄罗斯人更崇敬艺术上的伟人）。

对于大多数观众而言，这部动画片不免有莫名其妙，缺乏逻辑的弊病，这可能由于我们对于俄罗斯的了解实在是太片面了，仅仅停留在“战斗民族”这个刻板印象中，并且满足于此。其实，对于俄语系的我而言，因为有了几年深入的文化了解，也不受语言的障碍（放映时字幕出了问题，并且展映字幕翻译完全是根据英语来，声轨里很多俄语原文都没有翻，更加剧了理解障碍），所以这部电影远算不上深奥，甚至称得上是意料之中。

下面写的内容也只是想对俄罗斯艺术文化中常见的几个主题稍作普及，下一次再与俄罗斯电影相遇时，也许在理解上能更容易一些。

【1】幻想家

在俄罗斯文学中可以很容易地总结出几种“文学典型”，比如小人物（普希金的《驿站长》、契诃夫的《小公务员之死》、果戈里《外套》《死魂灵》等作品中的主人公）、吝啬鬼（以果戈里的泼留希金最为著名）、多余人（莱蒙托夫《当代英雄》主人公）等等。俄国人甚至也喜欢用某种具有鲜明特征的著名文学人物来命名一类人，比如遇到嘴甜心坏之人可称其为“玛尼洛夫”，要感叹一个人空有理想却不肯实干时也可抱怨上一句“你这个奥勃洛莫夫哟”，其传达出的情感堪比“你这个扶不起的刘阿斗”。

而其中最受欢迎的一个，莫过于“幻想家”，即那些沉浸于幻想中，甚至分不清心理现实和社会现实的人。他们可能独具才情和天真，又和社会格格不入，因此在痛苦和隐秘的激情中诞生了许多文学素材。这类人堪称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最爱，从《涅托奇卡·涅兹万诺娃》、《白夜》到著名的《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几乎他的每部作品里都有这样一个饱受折磨的幻想家。

本片中的霍夫曼也正是典型的幻想家，他的幻想模糊了现实、魔法、舞台甚至生死的边界，也模糊了他与神话人物间的不同，因此他得以穿梭在奇幻想象中，经历多重生命。

在幻想家的世界做主的不是社会逻辑，而是流动多变的心理现实，因此本片中的所有人的基本特点就是可以变幻，没有常态，只因这恰巧符合了心理世界的要求。（比如睡魔有常人和魔神两种形态、鹦鹉可以化作人形和少年、蛇女可以变作身着华丽的公主、主人公自己也有职业、形态、年龄等多种变化）

【2】东正教与多神教传统的双重性

这点看上去有点复杂，其实真正理解起来也不难。我们可以先从多神教入手，这是俄罗斯在早期最为盛行的宗教，在原始时期信天地万物为神，演变到现在其实是很容易想到的“迷信”。俄罗斯的民间传说、故事和各种迷信（比如黑猫从面前跑过要往左肩膀吐口水啦，出门忘带东西回去拿了以后要凝视一会儿镜子啦，各有各的说法）都源于多神教的文化根源。

除此之外俄罗斯民间故事也是一绝，里面充斥了各类巫婆、少女、会奔跑的小圆面包和砸不破的金蛋、傻瓜伊万和助人实现愿望的狗鱼等等，为文学和艺术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果戈里的《狄康卡近乡夜话》就是以略显可怕的民间传说为主体，在他之后的创作里也引入了许多民谣、民歌的元素。

并且往往在这些看上去神乎其神的土味传说中，往往还隐藏着民间哲理。以本片为例，里面最具多神教特色的一个是婆婆在睡觉前用来吓唬小孩子的“睡魔”，说他看见不好好睡觉的小孩子就会往他们眼睛里撒沙子，睡魔对眼睛的极度执着其实也体现了他遭受个人欲望的困境。另一个是很有吉普赛风格的婆婆，她诅咒霍夫曼会被封存于玻璃中，其实也暗藏了民间对于逃不出的命运的恐惧，也是多神教命定论的体现。

东正教代表的则是另一方面，是神圣的体验，是对诗意生活的追求（片中提到的那句поэтическая жизнь绝非偶然，而是在众多其他俄罗斯艺术家笔下也出现过的终极呼唤）。霍夫曼在做着领事馆律师的时候看见身边丑恶，大呼为何他们就不懂，在爱和诗意中才有真正的自由，这和东正教的主题：爱，有强烈的联结，甚至可以说本片就是围绕着“爱”展开的。

【3】批判现实色彩

最后不得不提自彼得大帝凭君主强愿，在沼泽之上建立起圣彼得堡这座城市，并且开始弱化东正教地位之后，就开始盛行的批判现实思想。这种思想一方面来自历史变动之下，艺术家在彼得堡西化下产生的官僚机器和资本崇拜中，感到传统宗教精神的没落因此产生的恐惧；一方面来自俄罗斯人无法摆脱的救世主情结：他们相信自己存在的价值在于承受苦难，并且为其他受苦的人造福，因此他们也永远不会停止崇高的批判思考。因此即使在最荒诞不经的作品中去寻找，也很有可能发现这种悲天悯人的拯救情怀。

本片中主要讽刺的是贪图享受、以及追功近利的官僚，领事长为了绿斑虎勋章失去理智，手下的官员奴颜婢膝成了老鼠模样；在小酒馆里醉生梦死的人们被永远封死在玻璃罐中，而他们自己还觉得日子没有变化，更加逍遥。

综上来看，不难发现本片虽然是看似情节离奇的木偶动画，实际却是再经典不过的一部俄罗斯艺术作品，关键是要对于俄国这个复杂的民族性有一点了解，才能捕捉到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