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9-01-03

无名冢:威尼斯电影节影评：私人的历史【译】

作者：Clarence Tsui (The Hollywood Reporter)
译者：csh
译文首发于《虹膜》
在以《法国，我们的祖国》（2015）和《放逐》（2016）涉足政治题材之后，潘礼德重拾了他在2013年的奥斯卡提名纪录片《残缺影像》中探讨的东西。不过这一次，他采取的是一种更为私密的方式。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晚期的柬埔寨，由于红色高棉的种族灭绝政策，潘礼德失去了他的大多数家人。《无名冢》是一部动人而深刻的纪录片，围绕着那些家人的遗骸，讲述了潘礼德如何试图终结自己的痛苦。
即使这可能是一部忧郁的影片，《无名冢》仍旧采取潘礼德多层次探索的手法，不仅讲述了他的私人创伤，也剖析了柬埔寨过去与当下的精神病症。在一些段落中，他通过一些宗教仪式找寻亲人的葬身之地。而在这些段落之间，他插入了一些对农民的访谈，他们生动地讲述了红色高棉对柬埔寨城市知识分子的残酷清洗——死者中就包括潘礼德的家人——他们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在这个国家建立一种新的社会秩序。
在这首对屠杀受害者吟唱的私人悼词中（在红色高棉的恐怖统治期间，大约五分之一的柬埔寨人口消亡了），潘礼德嵌入了自己对历史和普遍人性的微妙而深刻的论述。观看《无名冢》，能够感受到它那压倒性的情感张力、引人入胜的视觉冲击力和对思考的引导力。这部柬法合拍的影片在八月二十九日的「威尼斯之夜」（Giornate degli Autori）举行首映，并在两周之后于多伦多放映。它将参加一系列的电影节「巡展」，或许会一直放映到2019年。那时，柬埔寨的人们将会庆祝红色高棉政权垮台四十周年。
在这部纪录片的开头，潘礼德在一座乡间小庙里剃发，为一场宗教仪式做准备。一位僧侣背诵着祷文，将祭祀用的面人裹在芭蕉叶中。我们听见了一个声音——来自与导演长期合作的演员兰德尔·杜斯，那声音悲叹着，描述着他在看过那些恐怖的事情之后是如何死去的，他开怀大笑的努力是如何一次次失败的，他又是如何握紧双拳、艰难前行的。这个声音彷徨着：这么多可怖的事物啮咬着他的精神，他还能够重生吗？
接下来，潘礼德就走上了精神救赎之旅，成了一个穿越田野的现实版西西弗斯，背负着宗教图腾，期望找到他家人的葬身之地。年迈的巫师与他死去的亲人对话，为他指明方向。叙述者将这些亡灵称作「生死之间的同盟，游离于意识之外」。与此同时，潘礼德对家人的怀念浮现于塑像、面具、相片与衣衫碎片；消逝于河流、森林、极度贫瘠的牧场。旁白表示，这所有的一切，只会在「不可能的哀悼」里终结。因为，我们已经不能重返那些遥远的过去，重历孩童般的天真。
这些段落中的情感重量，来源于潘礼德和摄影指导布隆·米沙（Prum Mesar），以及一段混合文本。这段文本的基础是克里斯托夫·巴塔耶的原始素材，并融合了简·卡罗尔（Jean Cayrol）为阿伦·雷乃的《夜与雾》撰写的剧本、帕斯卡·基尼亚尔的小说（启发了阿兰·科诺的田园剧《日出时让悲伤终结》）、法国超现实主义者保罗·艾吕雅的诗歌以及导演自己的作品《清除》。我们除了可以看到银幕上的悲伤之外，还能感知到这些文本提供的生动而适当的复调。这与《放逐》中对毛泽东、罗伯斯庇尔和阿兰·巴迪欧的引用有所不同。
《无名冢》当然是一部私人的影片。潘礼德在摄影机的背面待了三十年之后，他第一次携带着意义出现在电影的银幕上。不过，这部影片也有一些专为观众准备的内容。年迈的农民坐在原野中——这里被暴行与死亡的恶名所标识——讲述着他们在红色高棉的恐怖统治时期经历的折磨：包括他们自己的经历（这一政权在农村人口中煽动「阶级仇恨」，让他们反对居住在城市里的「新人」），以及他们亲眼见到的场景，他们目睹了人们如何被任意杀害、抛尸野外（或是更糟的地方）。
他们对那个时代的回忆，包括死尸对神圣的亵渎。这加剧了潘礼德寻亲之旅的痛感与徒劳。同时，旁白又一次暗示，他的旅途本质上是一种象征性的行动，导演只是想要找到一颗牙齿，一个纽扣，或是一块衣物的残片，让他（和其他幸存者）能够铭记、重新想象那些死者的「起源、目光与名字」——他们曾经心存信念，却悲惨地死去。
不过，更重要的是，潘礼德还用现代的结构，去形塑过去的那种混乱。在《漂泊灵魂之地》（2000）中，潘礼德强调了红色高棉时代的苦工与资本主义柬埔寨的低薪之间存在的怪异的平行结构。在《放逐》中，他提出对政治煽动的警告。而这一次，导演纪录了他的受访者对「baksbat」（柬语的「破碎的勇气」）的个人阐释。当心中存在创伤的人们，不再有人为了正义、为了正面解决问题勇敢地站出来，一种集体焦虑很快成为一种国家特性，萦绕于不同代际的人们的心中。
这可能是潘礼德对当代柬埔寨恐慌气氛的指涉——当局宣布反对党非法、监禁他们的领导人、关停反对自己的媒体。不过，《无名冢》并没有把这些东西大声说出来：这部影片的过人之处，在于它通过电影这种形式，对残酷的现实进行了谨慎的思索。比起高声喊出问题的存在，这种方式也并不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