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初临人世的婴儿,古人总抱有两种混杂的心态:希翼与担忧。如果新生儿体貌特征正常,意味着他们能顺利成长的几率较大,这乃是城邦或国家得以继续长存的根基;但新生儿要是出现这样或者那样的体质机能瑕疵,通常会被视为未来灾害的预言或社会动乱的警示。可是,没有哪类瑕疵能像拥有两性性器官的新生儿那般给古人带来十足的惊吓与惶恐。用现代社会学的观点不难分析出他们害怕的根源。在只具有原始分工的古代社会,一个两性人无法拥有家庭,无法被归入任何一类社会组织,因为他们无法被判别为男性或者女性,而性别区分则是古代社会中决定个人社会角色和各自社会职能的最重要因素。两性人无法被归类,也无法被接受,他们能流传到后世,一是靠成为各类神话中的人物,例如古希腊的提瑞西阿斯,在男女性别中自由穿梭,失去双眼后成为预言者,获得七个世纪的生命。另外,就是在驱逐和残杀的故事中谋得一角,因为在正常的城邦和国家之内找不到他们合适的位置。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说过:“城邦之外,非神即兽”,这也是两性人的命运,美化成神或被剁成肉。
这类历史连贯到电影中,会有个颇为有趣的类比,在古罗马的共和国时期,拥有两性器官的人被视为诸神愤怒的产物,生下来就面临被杀害的厄运。到了帝国时期,他们又奇迹般的被视为神灵与自然的杰作,激发起人民崇敬与虔诚的心情。但走进现代电影里,他们虽然花枝招展形态多样,但大多数都会从事卖淫这个古老的职业。不知是现代社会中的导演们没有更好的叙述出发点,还是一致想延续两性人命运中大悲大喜的元素。
电影《20公分》讲述了一个变性人回归正常社会的艰难历程。影片开场“回归”意味十足,主人公玛瑞塔“工作”完毕后被丢弃在荒郊野外,她(他?还是用她来称呼接近主人公的意愿)嘴啃泥土艰难起身,摇摇晃晃的走回城市——马德里。途中的没有一辆车愿意载她回家,她只能自己走回马德里。她身在“途中”:从男性到女性的“途中”,人工隆胸后还有下半身没钱彻底改造;从病人到正常人的“途中”,如何克服自己的嗜睡症认清现实世界;从城外到城里的“途中”,她要尽力在正常社会中找到合适自己的工作。所以,没有车会载着玛瑞塔回到马德里,只能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到马德里。
说个题外话就是很佩服导演选了一个这么不漂亮的女演员做主演,她的脸不管怎么修饰如何拍摄都像是被殴打过的。整部影片中的演员长相也各具“特色”,彷佛怪咖集合。这也许正好奠定了影片的基调,真实略带荒唐,甜蜜泛着苦涩,怪异夹杂有趣。导演难道是想说,一个试图变性的人,却天生长相丑陋身材臃肿,不符合大众电影的审美却能道出现实生活的真相?
玛瑞塔走回社会重新定位的历程关卡重重,她试图跨越的不仅仅是天生性别的鸿沟,还有日常生活中面临的各类困境。工作是玛瑞塔的第一个难关。玛瑞塔的职业是提供性服务,工作地点是在城市的边缘地带。她凭借女性的外表,在黑夜里的欲望中求得生存。好不容易找到在车站打扫卫生的正当工作,却只能以男性的面貌出现。在这里,以二元性别划分的社会显示出它的狭隘和禁忌。玛瑞塔性别不明,无法归类,只能接受被排斥的命运。如果她希望以女性身份出现,那就只能在城市边缘的小丛林中与邪恶的欲望为伍,生命没有保障,随时会被突如其来的暴力迫害;要么就以原本的男性面目出现,谋得生存,却又违背自己的心愿。我们的社会也许从没有为玛瑞塔他们留出一块合理的空间,彷佛只有一块块集装箱,你符合规格就可以上船到达彼岸,你不符合规格,则鉴定为残次,抛弃荒野任其残存。
爱情是玛瑞塔的第二个难关。除去无奈和惋惜,她的爱情故事恐怕连她自己述说起来也会觉得绕口。外表生猛的搬运工保罗喜欢上了玛瑞塔。保罗喜欢玛瑞塔外表的女性部分,因为从表象上看,他们就是社会上那种正常的男女朋友。保罗更喜欢玛瑞塔的男性部分,那满足了他在性方面的需求,影片片名就是强调的这个。保罗需要的是她女性形象和男性实质的统一体,可玛瑞塔选择保罗就意味着她无法完成手术跨域性别,成为她梦想中的女人。如果玛瑞塔返回男性,保罗无法坦然面对社会承认自己是同性恋的事实;如果玛瑞塔变成女性,保罗则失去对她迷恋的缘由。玛瑞塔的爱情让人费劲,关键还是她自身的特异性所引起。就像特瑞西阿斯的故事中,最为有名的就是宙斯与赫拉都来征求他的意见:在两性生活中,女性和男性谁更为享受?希腊神话中能让宙斯和赫拉一起出马问讯的人可谓少之又少,可见玛瑞塔的性别难题是从古至今的旧题。
生活是玛瑞塔的第三个难关。玛瑞塔的生活紊乱无比无法理清,一方面,这来自于她的嗜睡症,她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任何情况下昏睡。只要苦难的事情一发生,电影中的她就逐渐合眼呼噜连天,梦境总是绚烂无比载歌载舞,生活中微小的她永远打扮成亮丽光鲜万人簇拥的女主角。
另一方面是她周遭的亲友,一个个都非同凡类异想天开,如同黑洞让人晕眩。玛瑞塔的弟弟是个侏儒,靠卖高雅音乐的黄牛票为生,偏偏花光玛瑞塔做手术的钱去学大提琴。高不过大提琴,手指长不过琴弦,费钱费力美梦成怨,最终因为抢劫入狱。邻居贝塔想做非法生意翻身,赚一大笔钱后跑到穷国当富婆,可却连自己的儿子也照顾不好。卖淫的伙伴被顾客暴力虐待致死,周围的人只轻飘飘的说一句,这种生活就是这样作为结局。生活这般无奈,玛瑞塔只好继续在嗜睡症中做活色生香的女人。
如果没有神话渲染,两性人的故事势必逊色许多,电影末尾也是在一片偶然中升华,胜似一个现代传说。贝塔大赚一笔后,留了一大笔钱给玛瑞塔。玛瑞塔拿着这笔钱保释出被囚禁的弟弟,他则卖掉大提琴换取了玛瑞塔的手术费。玛瑞塔终于去掉那让她恼恨不已的20公分成为女人。神话故事落脚为现实镜头,已成为女人的玛瑞塔自信满满的从黝黑的地下通道中走出,“回到”阳光明媚的街头。她从来没有能力远离人群成为神灵,只不过竭尽全力告别黑暗“兽群”,成为能够被整齐划分的女人。
也许,性别总是肉身的范畴,享乐主义也好,实用主义也罢,男性或女性都要凭借肉身来证明。性别若是告别肉身,诉诸心理或者欲望,就被抽象成形而上的悬念,无法被定义也不能被定义了。现代社会关于“性别构建”的诸种理论可以流行,但玛瑞塔肯定不会相信,因为她好不容易才使肉身获得了她想要的那种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