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听说吴宇森要拍《太平轮》,心里一沉。这个题材很难成为一个商业大片的良好的故事土壤,它具有抗拒被消费的严峻一面。
带着不高的预期,坐在影院,心态倒有些像在审片:一幕一幕,一格一格,逐个场面看下来,渐渐有了敬意。当看到第二次战争大场面,感到意外。2007年,《集结号》宣传时号称战争场面堪比“拯救大兵雷恩”,我记得那里面只有一场战争戏,后面是抽丝剥茧对战争的回忆与反思,这是对的,战争戏太烧钱了。所以看到一部片子里有两场战争戏——你能看到这个导演是怎么花这个大制作里的每一分钱,而且花得非常慷慨、有诚意。给你足够还不行,要奉送过量。
看电影前,想象这样一个大题材,要从什么小角度切入,才算巧。不是。吴宇森的长处竟在用大场面,大架构,不像切入,简直是剧烈撞击这个题材。因此电影拥有一种恢宏气质,是美的。但反而细节有些地方不够细腻,比如章子怡的人物设定是一个不识字的底层妇女,看看她那张秀美的脸,哪里像不识字妇人。既然说到这里,就顺便说说导演对演员的调教。章子怡最失败的角色是《梅兰芳》,那里面整个是一北京大妞,哪里有当年声震京沪“冬皇”的威严难犯。最好是《一代宗师》,王家卫拍了八年,我在一篇文章里说,时间都用到哪里了?就是拖到演员们身上有了功夫,而不是去演一个功夫。但现在我又想,其实是用时间慢慢磨掉演员身上那层壳。每个演员尤其是明星,都有壳,在一部电影里,他们本能会用最熟悉最自在的模式去诠释角色,如《太平轮》中,章子怡展现出的欺霜傲雪的气质,这是她的壳,在这里面,演员是自在和舒服的,但不是最好的。
我们普通人,在面对世界时也有自己的壳,它保护我们敏锐的神经与粗糙的人世隔开。所以,我对那些尽力避免“壳”的存在的演员总是心生敬意,神经裸露在外必然是疼痛的,但体验更多,表现更多。如梁朝伟,如金城武。金城武是这部戏里表现最好的,他是一个日本军队中的医生,医者,仁者,注定他在战场上是一道悲悯的注视的目光。其次,台湾人被日本征兵,加入侵华战争,这段故事,《大江大海》写过,是台湾历史上既痛苦又沉默一段。这个身份设定本身已有极大的张力。我最喜欢的神来之笔即出自其中:他饰演的严泽坤自上海返回台湾,关卡工作人员问哪里人(工作人员说的是国语,是大陆来的接收人员),他说我本地人,“那你怎么会讲国语”,日本征兵,我作为军医应招入伍。“那你在东北战俘营呆过啰?”“嗯。”讲完这句,两个人都不说话,静止一秒钟——大陆被日本打了八年,工作人员翻涌的国仇家恨,蔑视中兴许还带着怜悯,严泽坤的沉默又是什么?不敢想。一秒钟后啪地盖章放他过关。停顿这一秒,历史的湍流奔涌而至。
金城武在剧中,有一种旧旧的悲哀,钝钝的光芒。在日据时代,台湾人是二等公民,国民党接收台湾,旋即发生二二八事件,枪毙本地精英无数,侥幸无缘政治逃过的,也噤若寒蝉。这是他身上那种年深日久的悲哀的来源。可是他还保持了一位医生的职业尊严。到他的戏份,电影的角度往小里走,往生活里走,吴宇森搭起的华丽大架构得到了生活朴素底色的支撑。
结束时,首映礼主持人问吴宇森,为什么想拍一部爱情电影,我愣住了,这怎么会是一部爱情电影?它用那么大篇幅讲战争、讲离乱。爱情反而是当中比较不重要一部分吧,再说吴导拍的爱情……散场一位女性电影从业者苦笑:他根本不懂女人啊,另一位男性导演对片中男主角们的评价是:一群硬梆梆很笨拙不懂女人还觉得自己很带感的男人。
那为何我在结束时又怅然若失?打动我的,不是爱情,是战乱、战场上男人之间的感情。《英雄本色》《喋血双雄》时期奠定的男性情义风格,在本片既有继承,又突破昔日类型,而上升至国仇家恨的更大的战场。电影一进入战场,立刻就活泼泼起来,不仅特技真实带感(“爆破专家”外号不是白来的),而且,他真的讲明白,为什么人类会在某种境况下发疯一样地迎着枪林弹雨冲锋,拿肉身赌博,理智地玩命。除了国仇家恨、抗击侵略者、军人的荣誉感,在战场上,还有下级对上级无条件的服从,谦卑里带着爱意和敬意的服从。我愿为你去死,这真是一种强烈到近于爱情的感情。我因此怀疑过吴导的性向,却是李安更懂得他:“男性到了极端就可能变成Gay,吴宇森电影里有很多男性情谊跟谈恋爱的感觉很像”。漫长的战争戏,场面大,却不显空洞,男人之间阳刚又复杂的多种感情细密地填满时空。想起“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真的就有那种既残酷又温暖的柔情。这是男人的世界。
两段战争,层次分明,场面宏大,但作为一部大片,它想表达什么?有的大片,只是用大明星大场面来赚票房,不负责内置价值观。它呢?当国民党将领雷义方看到共军部队,前仆后继地冲过来,当他看到自己的部队和共军部队都像前几年打日本人一样的不怕死,双方的尸体垒满战场,对方的小兵抱着炸药包钻到坦克下面,引爆自己和坦克同归于尽,身为抗战英雄的他喟然长叹:我走进了一场错误的战争。作为一部大片,他的这句话就够了。它点出了一个时代背景。
1948至1949年,太平轮驶向台湾。它的背景,是共军在北方战场连连大捷,国民党节节败退,逃难船应运而生,一票难求。它的背景,是国民党如何失去了大陆:通货膨胀、民不聊生、穷人被饥饿熬红了眼,警察随意抓人打人。贫民窟的另一端,是衣香鬓影的夜上海,站在文化和财富累积的顶端的精英阶层,没有听到大地深处屁民的哭声,对财富及这份文明的原罪毫无了解。这部电影之所以通过审查,也跟它描写的是那个阶段有关,那是共产党形象最清新的时候,大批知识分子与年轻人都倒向它的阵营。终于,大地被撕裂,内战不可避免。这是中国人一次几百万人口的流亡、迁徙,离乱。电影拍贵族,有贵族沉沦前的回光返照的光芒,很稳很美。大家聊天,有人说国军不敌共军,大资本家蔑视地:也许换一批人更好。这是何等气概;拍底层,说服力稍显不够,除了章子怡并未豁出去自己毁掉这层美丽优雅外壳,去演一个不识字的底层。还有共军为何人心所向。小兵说:从来没人尊重过我爹娘,他们做到了,经过我家门,从来不进去打扰,也不拆门板。这当然取材于可信的素材,但略少生活的质感。大概如今的九零后演员,已经很难真正理解穷的煎熬,理解人们为有馒头吃就能当兵杀人。不仅许多老兵一去台湾,与家人终生未见。进军西藏的十八军,又有多少人进藏后,终生未回老家,未曾见到为他哭瞎的老母。贫穷与战争对人性的煎熬和试炼,揉碎了人性,也无限拉高了人们对痛苦的忍受阈值。在盛世看来令人心碎之事,在当时都是平淡而又平淡。而共军又格外有一种被信仰照耀的神光隐隐,这种光芒,在《黄金时代》的左翼战地服务团,在丁玲身上,是有的。本部影片,以国民党将士视角刻划战争,对共军的刻划,稍显面具化。
内战中,各种交通工具告急,火车顶上都是人,船舱里坐不下都到甲板上,在船上生产的,孩子一出生就死了,就用军毯包住仍到海里。1949年1月27日,在小年夜起航的太平轮,因战争的逼近,而承载了太多人的希望,原定上午出发,一直推到下午四点半,卖出五百多张票,实际上船的超过千人,超载严重,摇摇晃晃出发。七个小时后,与货轮建元轮相撞,近千人遇难,仅三四十人生还。
这是太平轮海难的背景,它不是《泰坦尼克》,后者的背景处理的油光水滑,只凸显出阶级——头等舱和三等舱的矛盾,富家女和穷小子的爱情。作为中国1949年的这次海难,它承载的东西更沉痛复杂,电影居然拍出了这份大时代与离乱,作为一部电影,它展示了自己的诚意。

PS:写完这篇文字,发现已经有了许多影评,批评者语气之粗暴,令人心惊。可以不喜欢,讲道理就好。粗暴刻薄文风貌似是当下风尚?但我明白这部影片为何在有些人看来满是槽点。吴宇森说现在的电影太浮躁,少了太多情怀和文艺气息。他想拍一部优雅的电影。
暴力美学大师,拍优雅爱情片?但细想,他之所以开创一派风格,不正由于他将暴力定格、静止,“在叙事本文中加入了一系列修辞性的成分:通过升格画面改变影像的叙事时间。他把一种以表现杀戮为目的的电影叙事形态演变成为一种以动作表演为目的的舞台化电影空间,进而在根本上改变了动作电影中暴力的存在方式”(《艺术评论》)。归根到底,仍然是浪漫化的。只是,八九十年代,我们欣赏这浪漫,是在昏暗的录像厅、看的是泛着雪花的盗版录像带,这一切粗粝粗糙反而凸出了它的浪漫情怀。如今,把这份浪漫放大一百倍,在IMAX几十米的大屏幕上,这份浪漫就显得过分华丽……有些地方,我也暗暗担心,害怕过火。《赤壁》是一个导演没克制住自己的浪漫走向泛滥的反面教材,但《太平轮》还好。鸽子出现时大家都笑了,这像希区柯克会在自己的每部电影里露个脸,鸽子相当于吴宇森的作者签名吧,倒还蛮亲切的。
看电影时,暗暗猜测吴导的星座,大概是土象星座。这部影片有土象星座创作者的那种笨拙、沉重,换一位导演,也许会拍得更巧,而他,是用要一奉十,是用大场面多投入来弥补自己的不够灵巧。后面的分享会,他出来说话,不会表达到了分分钟冷场,这也像土象星座。滞重,木讷。如果网上资料确实,他生于9月22号,正是土象处女座。这解释了他何以要拍“优雅”的电影,虽然这实在是一个离优雅相去甚远的时代。我认为,电影中有些东西,与其说是优雅,不如说是笨拙。但在普遍都太聪明及灵活的当下,我愿意给这老派的、落后的笨拙,给我少年时的偶像一些掌声。




太平轮(上)(2014)

又名:太平轮I:乱世浮生(台) / 生死恋 / 1949 / The Crossing : Part 1

上映日期:2014-12-02(中国大陆) / 2014-12-25(中国香港)片长:129分钟

主演:章子怡 金城武 宋慧乔 黄晓明 佟大为 长泽雅美 秦海璐  

导演:吴宇森 编剧:王蕙玲 Hui-Ling Wang/苏照彬 Chao-Bin Su/陈静慧 Jinghui Chen

太平轮(上)的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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