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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着行李箱的阿多斯·马尼亚尼离开了小镇拉塔,他将搭成火车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但是这一种离开却像一本书,永远不会在最后划上完结的句号:车站的广播里说:“帕尔玛的火车要迟到30分钟到站。”阿多斯坐在车站外的长凳上,过了一会儿,广播又传来另一条消息:“帕尔马的火车要迟到35分钟。”从30分钟到35分钟,火车到站的时间被拉长,但是5分钟只是一个起点,在等待中,铁轨并不是空空,阿多斯看见父亲生前最要好的三个朋友划着小小的车厢从他面前经过,然后远去,火车被车厢代替,蒸汽被机械代替,那列被等待的火车在不断增加的5分钟里成为永远无法抵达的遥想,于是,在没有了阿多斯的空镜头里,铁轨间长满了杂草,在镜头向右平移中,甚至杂草正在疯狂地成长:它覆盖了铁轨,覆盖了时间,覆盖了离开的方向。
时间被淹没了,是因为时间不指向现在,时间不会在30分钟或35分钟之后迎来一辆列车,而当时间早已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阿多斯也变成了历史的一部分,他无法携带着发现父亲死亡的真相离开,而在无法离开的现实里,这个和父亲一模一样名字的儿子也成为了那个死去的父亲——当儿子被困在小镇永远不揭露真相的历史里,当儿子取代父亲既成为英雄也成为叛徒,在儿子和父亲、英雄和叛徒合二为一的寓言里,历史也以循环的方式完成了文本的写作。
一个进入小镇寻找父亲故事的年轻人,阿多斯起初在这个本已写好的文本里,是一个闯入者。他走下火车,他拿着行李,他穿过街道,对于小镇,对于父亲,对于真相,对于历史,他一无所知。这是现实对历史的一种态度,只有当他慢慢进入其中,才会发现历史是用何种方式书写的,但是阿多斯却处处在受阻中成为一个历史的观望者:他不知道旅馆在哪里,询问路边的人,有人说向左转,有人说向右转;他遇到了从未听说过的德莱珐,德莱珐说自己是他父亲的情人,“你爸爸和你妈妈分开时,你还在肚子里。”德莱珐告诉他杀害他父亲的凶手是本地人,他叫贝卡西亚,就在高速路的那边;当阿多斯骑着自行车去找贝卡西亚,却被那里的人赶了出来,通过高速路口的那一滩水,他遇到了父亲生前的好友盖迪兹,盖迪兹没有告诉他父亲的一切,却带他看挂着如蜂窝的高级香肠,请他吃猪肚;在小镇上醒来的第二天,阿多斯一开门就被迎来打来的拳头击中,问旅馆的老头早上的人是谁,老头说:“这里的人都是朋友。”还有那个总是带着兔子的小孩,给阿多斯吃催眠汤的小女孩,以及镇上吹单簧管的乐队,一切在阿多斯面前出现的时候,总是带着神秘感。
因为阿多斯是一个闯入者,他更像一个游离者,在这个历史文本已经写好的现实里,他是无法真正进入其中的,所以他开始怀疑,而怀疑就预示着他慢慢进入了历史,甚至慢慢成为了它的一部分。他想要知道父亲死去的真相,他想要还原那个晚上在剧院里发生的一切,但是这种想要知道的欲望却并不是迫切,而是被镇上的人带着走进了自己并不熟悉的文本里。德莱珐回忆1936年的那个晚上,“他们是从他背后开枪的。”盖迪兹和拉索里、高斯达三个父亲的朋友则回忆起他们在废弃的卡车上商量墨索里尼来到镇上剧院那天如何实施谋杀,说起当确定用炸药时他们想象爆炸时的兴奋。但是回忆只是回忆,或者回忆在阿多斯那里也变成了想象,当他们的说法变成了阿多斯的想象,他却又想从故事中退出来,于是,他成为了历史文本的反抗者。
“他们都在说谎,他们让我感到恶心。”坐在盖迪兹的车上,阿多斯感觉到极不舒服,他终于在中途下车来到了德莱珐的房间,“整个拉塔都在说谎。”为什么阿多斯会有这样的感觉?那就是对于历史的虚幻感,闯入其中,几乎成为了一个迷失者,拉塔对于他来说,不是自己成为闯入者,而是拉塔闯入了他自己的生活,甚至无形中解构了自己。刚进入拉塔的时候,他看到了父亲的雕像,上面写这一句话:“阿多斯·马尼亚尼,被法西斯胆小的子弹谋杀的英雄。”既然一切都已经有了定论,为什么德莱珐会让他来到这里查找真相?而德莱珐说到阿多斯被谋杀的那个晚上,“从他被杀的那天开始,所有东西都停止了生长。”就像是一个被封锁在历史中的死亡之物,根本不需要查找凶手。而镇上的诡异氛围,让阿多斯发现自己越来越虚幻,“你和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无论是谁,都把他当成了他父亲,在这种错位中,无论是那个陌生人的拳头,还是父亲好友的热情招待,都让他感觉到不真实。
重点更在于这样一个无法圆说的“事实”:作为反法西斯成员,他们策划了剧院的爆炸案,但是那天墨索里尼根本没有来,爆炸也没有发生,但是父亲却被人枪杀死在了剧院里。当事件变成了另一种结局,其实疑问在于:为什么父亲成为了英雄而其他三个人都不是?为什么计划没有付诸实施他却遭暗杀?而无论是德莱珐还是三个好友,都没有回答他的疑问,他们甚至说出的一句话是:“不管是谁开枪,都会让阿多斯成为英雄。”实际上,英雄变成了必然的死亡,在一个不区分谁是凶手的情况下,在这种必然的死亡造就英雄的过程中,真相还有什么意义?在那个夜晚,阿多斯将父亲雕像上的名字、生卒年和贴在那里的照片都毁掉了,一种去除,是为了去除这个作为英雄的父亲的符号意义。
但是,命名为英雄是一种符号意义下的形式,毁掉符号一样是形式。进入小镇产生的虚幻感,让阿多斯的现实也慢慢解体,他说自己第二天要坐火车离开,但是这个计划落空了,德莱珐不让他走,三个好友也不想让他离开。这种让他留下来的想法不是让他深入历史发掘所谓的真相,而是让他成为了参与者——与父亲同名就是一种对于父亲的替代,正是在这种替代中,阿多斯不再是坐火车到来的异乡人,而成为了那个被写进历史中的“父亲”:从盖迪兹的车子上下来,阿多斯跑向了树林,镜头里,正在奔跑的却是系着那条红色头巾的父亲;德莱珐对阿多斯说起父亲和她告别的情境,在回忆的镜头里,德莱珐为他的腰上缠上了绷带,阿多斯的父亲吻她并对她说:“拍张照片吧,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而德莱珐却打了他一个耳光,还骂了他一句:“懦夫。”但是在回忆里,阿多斯的父亲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但是德莱珐却是面对阿多斯时那个衰老的女人——当德莱珐在一种时间的转移里拥有同一种年龄,似乎这个站在他面前的儿子就是当年的情人。
真相似乎在一步步被揭开,历史似乎正在一步步被解读,终于被怀疑是凶手的贝卡西亚告诉阿多斯:“我们没有谋杀他,真相不代表什么。”在真相不重要的历史中,阿多斯已经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他甚至还原里那晚在剧场里发生的一切:他走进了剧场,他坐在包厢里,在剧院响起雷鸣般掌声的时候,父亲的三个好友走进了包厢,他们似乎也在为阿多斯还原真相:“因为他背叛了我们。”——就在这里,历史的书写是这样的:那个炸毁剧院的计划最后因为一个打给警察局的匿名电话而暴露,而打这个匿名电话的人正是阿多斯的父亲,“他是个法西斯间谍。”于是本来是反法西斯成员实施爆炸计划的这个夜晚,却被法西斯间谍所利用,最后法西斯间谍又死在了反法西斯成员的手里。
法西斯和反法西斯,一种对立关系在阿多斯的父亲身上结合成一体,于是他既成为了英雄,也成为了叛徒,但是在被处决的那天,阿多斯的父亲想要站在拉塔的最高处,作为生前最后一个愿望,他想要的是如何对这出历史进行书写:“大家都爱英雄,让我们为这出戏创造戏剧性的结尾,满足大家的想象,让大家都参与到这场戏中。”当爱英雄成为一种革命的共识,阿多斯就成为了一个虚构的英雄,于是法西斯变成了反法西斯,于是叛徒变成了英雄,而全镇的所有人都在这个谎言里活着,对于他们来说,这里只有英雄,没有叛徒——当那尊“被法西斯胆小的子弹谋杀”的英雄塑像矗立起来,他们便以集体写作的方式书写了关于英雄的历史。
为什么这个历史必须以谎言的形式被书写?盖迪兹曾经对阿多斯说:“我们都喜欢阴谋论。”阴谋本来就是让真相戴上了面具,在一个被法西斯恐怖笼罩的小镇,到处是谋杀,到处是罪恶,在那个“有蟋蟀、蝉和文字陪伴着我们”的废弃卡车上,阿多斯的父亲对三个人说:“现在法西斯已经根植于人心了。”他没有指明谁是法西斯,在只针对墨索里尼行刺的计划中,这句话代表着一种普遍现实:谁都可能成为法西斯,即使他曾经是反法西斯,而这也为他的命运转变设下了伏笔。而当那个爆炸的计划破灭,无论对谁来说,似乎用谎言来掩盖是最好的办法,因为人们期待英雄,因为法西斯需要叛徒——英雄和叛徒集合于一身,似乎对于历史来说,就是一种完美主义。
正是在这种完美主义之下,不管是德莱珐还是三个朋友,都没有把这个阴谋揭露出来,都没有把真相公布,而当作为儿子的阿多斯以闯入者的身份知道了真相,对于他来说,也难以脱离而去,因为,在整个过程中他不再是自己,而是那个被命名的、被书写的父亲,“没有入场券你会去哪里?”这是镇上的人问他的问题,阿多斯进入拉塔,就是拥有了入场券,而一旦入场,一旦来到了剧院,一旦进入了历史,便再也无法退出了,就像德莱珐说过的那样:“从他被杀的那天开始,所有东西都停止了生长。”历史不需要成长,更不会被修改,英雄还是英雄,反法西斯还是反法西斯。
拉塔给了阿多斯一张进入历史的入场券,让他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但是这个寓言更具悲剧意义的则是阿多斯主动进入了历史,他从闯入者变成质疑者,变成反抗者,但最终也成为了参与者——当他穿过街道,街上的人都静止在那里,一种隐喻,阿多斯穿过了历史,但是他进入的不是用来离开这个小镇的车站,而是剧院——在那一刻,他就是活在历史中的父亲,那个和自己有着一样名字、一样长相的人,历史的替换就这样悄然发生,即使最后他提着行李箱来到了车站,也无法完成对于历史的篡改,时间不断被拉长,在没有火车出现的铁轨上,历史早已在杂草覆盖中停止了生长——对于阿多斯来说,他不是为了维护父亲的名誉,而是无法拥有一种弑父的勇气,他被带入了历史中,他参与了历史的书写,他成为永远无法逃离谎言的在场者,他也永远被困在历史中——根据博尔赫斯小说《英雄与叛徒的主题》的改编,书中的那句话:“历史照抄历史已经够令人惊异的,历史照抄文学简直令人难以想象。”成为了这个电影的主题:充满谎言的现实,只不过拙劣地抄袭了历史,而历史何尝不是那个曾经充满了谎言的现实?

蜘蛛的策略Strategia del ragno(1970)

又名:蜘蛛策略(港) / The Spider's Stratagem

上映日期:1970-08-25(威尼斯电影节) / 1973-03-27(意大利)片长:100分钟

主演:朱利奥·布洛吉 阿莉达·瓦利 

导演:贝纳尔多·贝托鲁奇 编剧:Jorge Luis Borges/贝纳尔多·贝托鲁奇 Bernardo Bertolucci/Eduardo de Gregorio/Marilù Parolin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