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你潜入王的城堡,灰墙拼和的单调空间。清一色的苍茫的光四周摸索,像要捅破一叶纸窗,让导演的态度坦白流露。场景的构建的不像传统电影,更像是一部戏剧,污秽的水牢鳞光闪闪,反射着被弃国王零碎锋利的回忆;高台上的王座钩起权利的仰角;悬挂的肉块散发出刑牢的腐臭;拼贴的大量使用令叙述穿梭于历史与现实之间,西装,现代晚礼服,王子的电动玩具,时代特征几乎荡然无存,一切靠象征填满补足,只有那始终优雅的对话犹拖着历史长长的裙尾。最激烈的拼贴来自于一个政治冲突的场面,大臣莫蒂默的“防暴警察”和维护同性恋权益,手举抗议牌的激进分子之间的冲突,同性恋权益问题进一步被锐化,历史、政治、社会心理等种种因素成为探讨的主题。与此同时,贾曼亦将目光延伸,抱着真诚的向愿去描绘各种姿态——沉湎于同性爱恋的国王,最终一无所有;遭冷落的王后,只好靠放纵挽留虚伪的婚誓;被驱逐迫害的男宠,成为权力交锋下的碎末;始终维护皇室尊严的王弟,徘徊于利益权衡;甚至原本天真却不断接受罪恶熏染的王子,每个人都为寻求理解冒险跨越鸿沟,结果摔得遍体鳞伤。
场景简陋,真正的极简主义,徒有四壁,饥饿的眼睛焦急地掀翻,一头钻进屏幕去挖寻色彩,在无边无际的灰冷中绝望窒息。贾曼的影像不向眼睛投食,仿佛只是在四处指点,看那边,望上面,听,你是否听见了思想在耳边低语,灵魂的歌轻薄如纱,如静谧的月光。光柱四处拍打,转动,小旋风般时聚时散,透过银幕时,折射成五光十色的人性。国王与男宠在这条光河里濯洗着爱情的忧伤记忆,光柱来访,轻柔地安抚着两人背脊,即将离别的身影面容已经模糊,光晕圈出轮廓。黑暗也被撼动似的时时涌动,迷蒙暧昧。“Every time we say goodbye, I die a little. ”女歌手翩然而至,两瓣嘴唇为歌声染红。重逢,重逢需要热舞,跳得画面像海浪中的甲板般跃动不止,两束滑稽的光乱扑一气,仍追不上一双欢腾的身影。而当你步向王后与大臣的角落,光暗的边沿,你看见欲望的惨败面容被忽明忽暗的一群光虫慢慢蚕食。
被归为新酷儿电影的代表之一,《爱》不可避免地要涉及酷儿们与社会的相互观感,恐惧,与愤怒。影片中有一幕,盖维斯顿裸踞于王座,张牙舞爪,嘴里滋滋作响,仿佛遭受威胁的小猴,躺睡在艳女怀抱中的大臣被吵得心烦意乱,气势汹汹前来警告;而当贵族们鱼贯入见国王时,地上也跟着一大群吠叫着的狗。人兽之间,退化与进阶,互相蔑视着,过去与未来——佛洛依德所谓肛门性带来的退化恐惧在此若隐若现。传统看法认为恐同心理根源于对生育本能所带来的社会链条的笃信,分析心理学则认为是恐同者压抑自身对同性欲望的结果,而依据佛洛依德的说法,直立行走使得肛门快感被排挤,于是涉及此生理部位的行为便隐含着退化威胁。这种倒退指向生命原始,如同与死亡共舞,在缠满羞耻感的同时,又往往兑现了深层的快感。我们不知道贾曼是否也做此念,至少他的影像带领我们思维触摸到这里。
向前回溯,1986年,贾曼找到了卡拉瓦乔,同样的不屈从,敢追求,破坏传统,受惑于男性的美。那个面临死亡不握十字架反而紧紧攥着自己那把刻着“No fear no hope”的画家本身已震撼人心,而贾曼并无意于连接情节,只是一次次地演着影像,用场景与画面做最透彻的说明。电影中,他的绘画,他的行旅和死一并被重置,粗布质的场景本身也如同一幅幅画作,借此贾曼便多层面地重构了卡拉瓦乔的作品,庄严的献祭,溢于言表。背弃了绘画传统的卡拉瓦乔没有背弃家乡,随着回罗马的船影一点点萎缩,他的生命也奔劳到了海角天涯。《卡拉瓦乔》放映不久,贾曼去做了艾滋检查,结果呈阳性。病毒如同黑夜般降临,笼罩一切,每往前走一步都可能跌进无底的虚空,死亡的钟声若隐若现,飘渺如浮在浅梦上空的敲门声。身体的一部分开始无休止地思考着疾病,此时的贾曼却进入了创作高峰:《英伦末日》预演核战的恶果;《战争安魂曲》,布里顿的《安魂曲》和欧文的诗歌波涛汹涌,在壮阔的歌剧声中反思战争的罪恶;《花园》在平静中危机骤降,但仍不失生命信仰;《现代自然》一书则合拢了园艺的欢欣与疾病的困扰,留下爱人H.B.在床边来回奔碌的身影。
此时此刻,影像简化,仪式投入绝对,最澄明的目光被蓝色漫过。我阖上双眼,接受失语的必然,聆听失明后贾曼的最后一部电影诗——《蓝》。
所有的渐渐远走了。蓝色还在周围,在问,在讲,在翻动,死亡是怎么回事?
David. Howard. Graham. Terry. Paul....逝去的,以及将逝的朋友,轻声地数念,不是挽留。
“H.B.,我的爱”
我想象着贾曼用同样低沉的声音念起他自己写的墓志铭:
“今晚,我累极了,我的目光无法集中,我的身体逐渐消沉。同性恋的朋友们,在我离那么而去的时候,我会唱着歌离开。作为见证人,我必须写这个时代的悲伤,但不是要拂去你们的笑容。请读一读我在字里行间所写的这个世界的关怀爱心,然后,把书合上,去爱吧!希望你们有更好的未来,无忧无虑地去爱。也请记住我们也曾爱过。夜幕逐渐掩下,星光便会露出。”
“我活在爱中!”——《自承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