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窗户,让我呼吸,让我呼吸。
看着下面的街道,亲爱的我为你哭泣。
——范莫里森(Van Morrison)《结核床单》(TB SheetS)

上周在加拿大少数几个还算能看的电视频道BRAVO上看到一部纪录片《Last Call at the Gladstone Hotel》,一下就被吸引住了,原因嘛,一是片中的“Gladstone Hotel(姑且叫它“高兴石酒店”吧)就在多伦多,离我住处不太远;二来也算“半拉”纪录片爱好者的我对加拿大纪录片却涉猎不多,有心弥补(要知道,加拿大纪录片拍摄历史悠久,世界上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纪录片《北方的纳努克》,就是在加拿大境内拍摄的)。《Last Call at the Gladstone Hotel》平静地开篇却掀起我内心颤栗的狂澜,原因是:这“高兴石酒店”活脱脱一家多伦多的“百万美元大酒店”!

是不是那种位于市中心的老建筑都免不了没落,从豪华不凡走向满目疮痍,最后成为一群潦倒怪人的聚集地,仿佛活在这个现实世界之外,你连他们怎么过活的都搞不清楚,反正他们就这样活着。最妙的是,久而久之,连这样地方的管理员也沾染了“出世”气息,变得神叨叨的,到了这个程度,“氛围”才算修炼到家,反哺那些创造它的人们。片子一开始,这座“since 1884”的酒店就面临着“发展”,可该拿这里的住客怎么办?他们许多已经在此住了几十年,除了这里,没别的地方好去。我真的不太明白是什么样的历史原因使这些人聚集在此,不愿或没辙离开。酒店看起来极其老旧,是拍灵异片和侦探片的现成场所,一些住客本身就跟游魂一样,质地飘忽,边界迷朦,仿佛不是真的个体——就象《百万美元大酒店》里米拉·乔沃维奇饰演的那个女孩,不是总坚持自己“并不存在”么。而这样的住处一个月的月租是1500加币,即便在2001 年也绝不便宜,市中心最佳位置以同样价钱可以租到非常好的共管公寓。当然,这些公寓没有人每天来帮你打扫房间、换床单,也没有处熟的管理员陪你唠家常。可问题是许多人、尤其片中那个喜欢收集垃圾的老太太的屋子也不需要打扫呀!在酒店里工作多年的清洁工还抱怨说,这老太太毁坏了他们两个房间,她把屋子搞得一塌糊涂,床最后根本不能用,给她换了房间吧,原来的清洁工作简直无从下手,恨不能全部掀掉重建。

不管我理不理解,反正就有这么一帮人以这样的价格住着这样的酒店,大堂登记柜台前还高挂着“10点以后拒绝访客”的“老黄历”。协议无法达成,酒店持有人中最大的股东拒绝露面,对其他股东的各种建议也置若罔闻,谁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与此同时,有多家酒店连锁企业对收购改造计划感兴趣。酒店的住客和员工,一边如常生活工作,一边免不了对酒店和自身的前途担忧。这些住客好象除了这里无处栖身无人投靠,要是找不到别的住处,就得睡大街似的。前面说过了,对此我挺疑惑的,因为以同样的价钱、甚至低得多,他们都能轻易找到不错的公寓。也许这些人都是一帮“老派”人,就是说习惯常年以酒店为家的“飘泊客”,这样的人美国最多。咱中国人一听“ 长年住酒店”,第一反应总跟豪华呀有钱呀挂上勾,可国外所谓酒店的“常住客”,多指这些廉价酒店。他们可能习惯了住酒店,无法想象(更别说适应)现代的公寓生活。而多年相处,也使工作人员真心为他们担忧。前台那个长得跟田野里最大一块土豆、浑身洋溢着丰收气息的女孩就愤愤不平地说:“这个也不正常,那个也不正常,什么叫正常,什么叫‘正常人’?!你可以改变一个地方,但你无法改变一个人!”话音刚落,拾荒老太佝偻着腰“飘”过去,仿佛正为了“力挺”、她的这番高见:)

老太太在片中是当仁不让的“女主角”——无论何种个人特征,只要足够浓烈,在镜头下便会凝聚一种特别“抓人”的魅力,这魅力与容颜身材等外在因素毫不相干——老太太无疑具备这种魅力。别看她总蓬头垢面,可脸上时刻挂着天真如少女般的笑容。对这个世界既怯生生地又充满好奇,不时探头张望,一点响动,又被吓回去、小动物般的感觉——而且是世界上已遭灭绝、传说中空气般轻灵敏感的小动物。之所以会灭绝,可能就因为对这个什么都讲究“正常(normal)”的现实世界而言,它们太反常了。

这里说句题外话,最近因为陆川新片《南京!南京!》即将上映,相关文章多了起来,我看到有人评价片中的高圆圆,说“在她身上,总让人感觉到一种怜爱之情,因为她看上去总是像在下一秒钟就会粉碎”,这个比喻相当传神,可我还没看过《南京!南京!》,别的片子里的高圆圆虽然也让令人怜惜,破碎的“危机感”却没“深”到迫在眉睫的地步,倒是看到Gladstone Hotel里的这位老太太,一下子就想到这个比喻,也一下子就明白,为什么会有怜爱之情。

要说什么人会在这轮“酒店进化潮”中首先灭绝,非老太太莫属。神秘大股东委派的新管理人已进驻酒店,带来许多新理念新规划,应运而生许多新现象。酒店多年没这么热闹了,如今,一楼的酒吧开始提供新潮饮品吸引年轻人,而不象从前那样仅以廉价啤酒“团结”一堆荷包窘迫的“老帮菜”;时不时会举行一些前卫艺术活动,形形色色的住客站在走廊尽头,默默观看一位浑身涂满油彩的古怪男人以夸张的动作扭来扭去,侵占原本属于他们的“游荡”地盘。老太太也混在人群里,脸上挂着努力投入却终告失败的疏离微笑,似乎不这样就保留不住某种权利——作为资深住客列席的权利。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老太太首先被“赶走”了,当然是合法的(这一段我去楼下洗衣房取衣服,没太搞清楚)。这时候,我们才能跟随镜头进入老太太的屋子里去看一眼、那垃圾堆里的人生。原来她是加拿大的“森茉莉”,又一位时光永驻某刻的“哈维谢姆小姐”,可她无法跟自己的垃圾伴随终老,死在自我的废墟里。她必须在法令要求下,整理行装,限期离开。

这样的行装如何整理?全是宝贝,也全是垃圾。老太太拎着个黑色垃圾袋,动作迟缓地把就近几个咖啡纸杯扔进去,颓然坐下,六神无主的样子……

镜头一转,已是两天之后。一向耐心很好的老太太头一次面对拍摄者的提问烦躁起来,仿佛等这个发泄口已久,“我都两天两夜没睡觉了,很疲惫,对不起”,说完这句,她象个孩子似地伏在墙上哭泣。可哭泣是孩子们的“正当权益”,换成不愿长大的成年人,便是一种不忍卒睹的尴尬,不奢望抚慰,只能在无趣中讪讪收场;就象彼得·潘能在他的梦幻岛上快乐无忧直到永远,“高兴石”里的老太太,却只能离开——身边是几个硕大无比的黑色垃圾袋。酒店员工已帮她叫好出租车,老太太头上戴着不合时宜的礼帽,帽檐上还插着朵早已枯萎的花(或许原本就是朵假花,在衣橱深处长年压着,成了这副残样)。出租车到了,司机下车一看,是这样一位老太太,这样一大堆“垃圾”似的行李,连连摇头飞也似地“逃”走。很奇怪,当酒店里(在我们眼中)破败的生活平静延续时,老太太总像“下一分钟就会粉碎” 的瓷娃娃,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刻,她却如《失去的地平线》里走出香格里拉的洛森小姐,以惊人速度老去的同时,反倒坚韧起来,蹲在酒店门外,头埋进裙子里,镜头这样对着她好一阵。今天酒吧里有人过生日,比平日里热闹,“Gladstone”几个字在老太太头顶闪闪烁烁,喝彩声音乐声一波波传来,象催眠一样,把观众如我和老太太一同带进一个名叫“Gladstone”的梦境,但愿长梦不醒。然而不行,我们存在,我们存在于这个现实世界,我们已然不正常了,却还归正常的规章制度管,所以我们还得站起来,绞尽脑汁想出一个电话号码,拨号,求助。

一辆神秘轿车开来接走了老太太。

时间又过去了一年,酒店更衰败了:天花板漏水、墙壁皲裂、电线老化……有新思想的新经理对着镜头侃侃而谈,关于她“包容社会责任的商业模式”。不是一股脑驱赶,而是各个击破,用前卫艺术“蚕食”整座酒店的沉沉腐气。先是把空出来的房间租给了几位艺术家做工作室,里面被他们布置得花团锦簇、焕然一新,最重要的,跟挂满画作的走廊一样,有了“艺术”气息。爱发表意见的前台女孩脸上喜性的红晕褪尽,土地般的丰硕也被一副老气横秋的眼镜覆盖,拉上一层落落寡和严冬的幕布。她直言不喜欢这种改变,不喜欢这些人,不喜欢新的“Atmosphere(气氛)”,只是这一回,再没有精灵般的老太太恰好走过,用易受惊扰小动物般的抱歉微笑表示支持。所谓气氛,究竟是什么?老太太、女孩、经理、艺术家,全在强调着“气氛”,用最通俗地话说,气氛大概就是“臭味相投”,相似的气味互相吸引、扎堆儿,在其中感觉安全、舒适。楼里的老住客一个个搬走,带走的不仅是行李,还有他们的“气味”,渐渐地,气味稀薄了,消散了,气氛也随之改变,这无色无嗅无形的确认决定了某种心理归属,环境也许更好了,对某些人而言,却“更恶劣,更不适于生存”了。于是,字幕打出:某天,前台女孩称病请假,从此,再没来上班。

Gladstone Hotel就这样走进新纪元,多伦多的“百万美元大酒店”鸟枪换炮。如今,与它相连的关键词是Gay,是前卫艺术,是昂贵。每晚150-300加币的住宿费成功抬高其身价,别说那些老住客,哪怕中产阶级的度假计划,估摸着也会超出预算。艺术什么时候成为驱逐的武器、划分的标竿?我们身处这个世界的畸形就在于:你得为不需要的“美”买单,社会由此分裂成现代与非现代;品位由此分辨出前卫与古板;人群由此分化为正常与非正常……“诊断”你变态的,恰好是另一种变态。掂量掂量,自己究竟属于哪种“气氛”,然后乖乖回到属于自己的气氛中去,直到另一次驱逐来临。

片尾,拍摄者在镜头外问锐意革新的经理,当初她口口声声“包容社会责任的商业模式”,如今商业模式成功了,社会责任呢?她支支呜呜,一反前面的侃侃而谈,说不出个所以然。

而我看过后的感触嘛,并非讨伐“资本”,也非垢病艺术,而是质疑“打着艺术旗号的资本”,其对社会公正的潜在威胁,比我们想象中大。“须知参差多态乃幸福本源”,这社会有生活得井井有条的积极者,也有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的消极者,重要的是,每一种状态都是自我选择,在其中感觉自在安全,而社会的责任,就是给每种人都留出生存空间。人最起码也是最后的尊严,就是活着的尊严,这其中包括无论在怎样“活着的状态”中,其尊严都不会被评判,成为借口被侵犯。公允地说,国际共运兴起百年,西方社会走过一条不断改良的路,对个人基本权利的保障,还是比中国“先进”许多。社会再有贫富差距,再为富不仁,再欺男霸女,穷人怪人也不至于活不下去;收缩再收缩,哪怕缩成小小一团,象拾荒老太堆满垃圾的小屋,她在这个空间里,也拥有绝对的权利,享受无论怎样怪癖都无可指摘的自由。

然而,资本的力量越来越强,可收买的“武器”越来越多,打破了这一平衡。世界正在成为一个日益无趣、也愈发危险的平庸之地。看过这部影片,我专门给自己策划了一趟“瞻仰”之旅:坐了几站地铁,走了一个街口,抵达多伦多的“百万美元大酒店”,看到的,正是这样一个被无数前卫艺术品精心烘托出颓废气息的平庸之地。

事与愿违(2006)

主演:未知

导演:Derreck Roemer Neil Graham 

事与愿违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