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01-11

太平记:乱世之中,求取太平

深深的悲哀里总是包含着些许的滑稽,命运的捉弄诠释着滑稽的无情。

足利尊氏的一生,可谓诠释了“波澜万丈”这个词的含义。从最初的忍辱负重、苟安一时,到在被镰仓幕府调派进攻千早城楠木正成时,与后醍醐天皇一派内通,于三河国携足利一门众举起反旗,攻下六波罗探题,待新田义贞攻陷镰仓,灭门内管领长崎圆喜、高资父子为代表的北条氏镰仓幕府;倒幕成功、后醍醐天皇公家一统的建武新政开始后,诸位倒幕功臣陷于新的权力斗争,尊氏捕获试图消灭足利家的征夷大将军•大塔宫护良亲王,而后于违旨奔赴镰仓清除北条残党之时,与后醍醐天皇决裂,由镰仓攻上京都,又因与公家众战败逃奔九州,再于西国集结兵力,由西而东直扑京都,在凑川决战中阵斩楠木正成,之后陆续袭杀北畠显家、新田义贞等旧识再临京都,终于在北朝光严上皇的支持下,创立室町幕府亲身就任征夷大将军,制建武式目,委政事于弟•足利直义,其间后醍醐天皇出逃至吉野建立南朝朝廷,南北两方争斗不休;此后却又因兄弟二人政见分歧日益加深、围绕二人身边的党派权力斗争势同水火,再加之执事高师直、高师泰与直义之间长期的矛盾,尊氏、直义兄弟阋墙,尊氏、直冬父子相残,先由高师直高师泰弟兄二人包围将军御馆而使直义派失脚,后因尊氏放走直义,而又使直义派趁尊氏、高师直等出兵西国与足利直冬对阵时,攻占京都、大败将军,谋杀高师直、高师泰;最终,以讨伐反逆佐佐木道誉、赤松则佑等友军为名,尊氏、义诠父子分赴京都东西两侧成总角之势,成功地再度统御京师,并由越前北陆追击直义派至镰仓,捕获直义,将军决断毒杀其弟,而后与亲子•足利直冬对阵,经一色右马助劝说,直冬放弃战争,此乃将军•足利尊氏终战之阵。

“美丽高尚的人,是无法战胜长崎殿下的。”不想弄脏自己的双手,想要创立一个美丽的世道,可是每一次优柔寡断的政治决策只能带给自己、带给己方所有同袍更深的伤害。

“将军在对自己的弟弟下手之时,已经将自己的性命斩断了。”旧日主君、内兄、朋友、弟弟、儿子,战胜了所有敌人,却不过白首一声叹息。

这场长达三十余年、遍及六十六国的漫无止境的战争,究竟带给人们什么?我们能用一句“黎明前的黑暗”,就理所当然似的接受那些战争带来的生灵涂炭、人伦不存么?乱世之中,求取太平,是为《太平记》。所谓太平之世,便是没有战争;而倘若人人所求之世便是太平,又何须战乱?之所以有战争,就是因为,世间所求并非仅有太平,人心思定,乃是饱尝战争之苦——人不到一无所有的地步是不会后悔的。人性中既有思求安定的一面,也有渴望纷争的一面。美丽的太平之世,我想,终归是一曲田园牧歌。乱极思定,盛极將倾,让我们承认吧,人类内心深处潜伏着一只野兽,它渴望着鲜血和毁灭,它呼号着杀戮与战争,“斗争乃万物之父”,赫拉克利特们早就如此断言。确实,没有一次又一次的斗争,也就没有人类社会的发展;历史上每一次文明的迈进,都伴随着流血与牺牲。新的取代旧的,或者一方压倒另一方,战争,是最简单粗暴,却也最直接有效的方法。

只是代价太大了。牺牲太多了。无谓的死亡太愚蠢了。所以让人怀疑,战争这种方法,究竟值不值得?自幼朝夕相处数十年的亲兄弟互相残杀,父亲和儿子于战场上对阵,赢得了战争,留下了痛苦。随之而来的,便是权力者的寂寞,生命的空虚。所以让人怀疑,战争这种方法,究竟值不值得?“人宁可追求虚无,也不愿无所追求。”尼采的话总是刺耳,可又露骨的真实。可是,人生的意义在于人生的虚无,作为人而言,是不是也太可悲了呢!所以让人怀疑,战争这种方法,究竟值不值得?“而当他们发明了地狱时,就等于找到了天堂。”难道“太平之世”就如查拉图斯特拉如是所言,是名为天国的炼狱?

想到一个关于太平之世的描述:“你不需要坚强。让软弱的自己痛苦才是最重要的。人类本来就是软弱的生物,但是,因为想要脱离痛苦,所以才希望变得坚强。变强就等于变得迟钝,痛觉变得迟钝。对自己的痛苦迟钝之后,对别人的痛苦也迟钝了。误解自己是强者的人就会攻击别人,对痛苦变得迟钝也就失去善良之心。没关系的,让自己继续当个弱者,面对自己的软弱。人啊,保持他的软弱,这就行了。弱者们手牵手,所构成的社会才最精彩。”——太过牧歌了,是不是?

对自己的痛苦保持敏感的同时,也就可能感受到他人的痛苦,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正视自己的痛苦,为理解、宽容别人的痛苦提供了可能性,从而就有可能不会去给他人制造自己也不愿承受的痛苦,不是去抹杀、逃避痛苦,而是直视痛苦,面对痛苦微笑,其实这才是真正的坚强。将自己无处排解的痛苦、不愿面对的痛苦发泄到他人身上,不是去审视自己的灵魂而是迫不及待地毁灭他人的灵魂并毁损自我的灵魂,我认为,这便是所谓“虚无的追求”。申言之,太平之世并非不允许一切纷争存在的极乐净土,水至清则无鱼,而是一个实现了合理性竞争的社会,一个建立了合理竞争机制的社会。太平之世不是一个没有任何痛苦的西方世界,太平之世终究也是一个对于现实社会的期许,也唯因太平之世可能成为现实社会,它才值得人们为之奋斗。所以这样的社会中,不应该存在战争。因为,战争从来不是一种合理性竞争机制,恰恰相反,战争是人类非理性行为中最为有力的代言人。诚然,今天的我们不应也无法低估战争的作用及其历史意义,那也是人类局限性的一种标志;然而,这完全不能成为我们现在否定战争价值性的一个借口。正因为在不断的战争和伤害中实现了所谓人类文明之进步,已经进步了的人类,难道还要采取与石器时代的野蛮人一样的方法——战争,作为解决重大问题的根本手段吗?假如回答是肯定的,那我只能说,“人类的本质,从石器时代以来就没有过一丁点儿的进步。”只是战争的方法更先进了,从火与剑到精确制导导弹和信息战争,如果我们把残害自己人类同胞花样的不断翻新作为某种进步性的根据,那还真是可喜可贺至极啊!

“互相伤害,逐渐习惯此事的世界,我们也在此出生、长大。”习惯了伤痛,麻痹了痛苦,对于伤害别人这种事情也就无所谓了。我们都说人是自私的,为了自己不受伤害,可以伤害别人,这正是因为这种自私是非理性的。实际上,其可以成为一种解决问题的手段,只是这种解决必定不能真正的解决问题,虽可成为一时之计,然则却是以矛盾的积累而非化解为代价。在这个意义上,自私总是与愚蠢、短见相结合的。比如本剧中的桃井直常,就是那个时代利欲熏心、极端自私的武家众的代表。假如说足利尊氏、直义兄弟之争是对于幕府施政方针、对于实现他们心中的太平之世而产生的歧见之权力斗争的话,桃井直常自始至终的目的就是个人权势。为了能够成为室町幕府的实权者,他不惜挑拨足利兄弟之间的关系,不惜发动战争,作为一个有力的政治家,他没有任何远大的政治抱负和悬壶济世的政治理想,而是完全成为一个权力的追逐者,成为自身权力欲望的奴隶,虽然这种权力意志是可以理解的,但却不能成为他的行为正当化的理由。因为他是一个有力的政治家,因为“位高则任重”。当然,毫不客气地讲,历史上大多数,甚至绝大多数掌握实权者,大抵都不配称为一位称职的政治家,而人民群众早就看穿了这一点:“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说到底,这些当权者只是比一般人民更容易实现和扩大自己的欲望罢了,也不过就是自私自利的权力意志的仆人罢了,这也是独裁专制和世袭制度的一个必然结果。但这正是人。这正是人性。人是欲望的综合体和人性中的自律性,光明的、黑暗的都有,这才是人,这才是人性。其实人性无善无恶,只是我们更愿意去看那我们认为光明或者黑暗的一面罢了。“这个世界上从来也没有什么道德现象,有的只是对于现象的道德解释。”

大河剧一贯有洗白主角的传统,本作也不例外。可能,可能历史上的足利尊氏并没有本作描写中那样美丽的太平之愿,那一系列的战争是北条方与反北条方、公家众与武家众、足利家中党争的诸多私利私欲权力斗争的集合,皆为无义之战、非关正义,更无所谓美丽的太平之世,也许这就是残酷又丑陋的历史真实。可是,即便如此,我们也不应忘记,“美是真的光辉”。我们没有必要因为这种历史真实而绝望,而回过头去不敢面对真实。NO ONE IS PERFECT,人因为人的不完美性才是人,重要的是,人可以在审美中创造灵魂,人可以在不完美的一切真实中创造完美。虚假的材质只能做出虚假的形式,所有的真和美,归根到底根据于人所真正感受、思考和相信的一切。事实常常是残酷无情的丑陋,然而美却是真的光辉,因为人可以审美。就比如本作中那命运的无奈与悲哀,却让观剧的我们随之心潮起伏,为之欢笑,为之叹息,这种复杂的心情也是我们真实的感受,在那沉痛历史物语的尽头有我们的审美,也正因为受这种实感的驱使,作为笔者的我才会写下这篇拙文,正是因为感受到了美,才会想要用纸笔留住这份美丽,尽管是徒然。在观看中我感受、思考着可能作为事实的现象,在我所相信的真实中进行审美,并用这篇文章为载体,创造着我所希望的美。这样就足够了。

不管处于怎样的黑暗中,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有权期待一个光明美好的未来将会到来。但是,“世界上没有那种伦理能够回避一个事实:在无数的情况下,获得‘善’的结果就必然会采用道德上可疑的、或至少是有风险的手段,还要面对可能出现、甚至是极可能出现的罪恶的副效应。当什么时候、在多大程度上,道德上为善的目的可以使道德上有害的手段和副产品‘圣洁化’,对于这个问题,世界上的任何伦理都无法得出结论。”(马克思•韦伯,《以政治为业》)太平之世亦然。为了太平之世的“善”所采取的的所有手段,包括战争在内,其道德与否在何种程度上是“可以接受的”,这是一个关乎人类前程和良心的问题——除了战争以外,为什么人类没有更加合理的、更有可能倾向于道德上的善的手段呢?或者是,虽然人类从不缺乏这种手段,只是因为那种伴随合理性机制而生的复杂关系,比不上战争的直接有效?我们不应忘记,“任何企图用一场战争结束所有战争的博爱主义者,其结果不过是为一场新的战争的出现而作准备。”以战止战,徒生战乱。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仍然是一种“武装的和平”,就如伊藤博文百年前所言一般。“乱世之中,求取太平”,相信仍然是对我们这个时代的政治家们,和所有热爱和平的人们提出的一个从未过时的命题。


PS:文学价值大于史学价值的脚本《私本太平记》、古典太平记和NHK大河剧的一贯洗白主角的传统改编,还请考据党放过。不是只有还原历史才能欣赏艺术,历史剧本身就是一种艺术形式。

太平记太平記(1991)

又名:Taiheiki

主演:真田广之 泽口靖子 赤井英和 天久美智子 大地康雄 段田安则 

导演:佐藤干夫 编剧:吉川英治 Eiji Yoshikawa/池端俊策 Shunsaku Ikehata/仲倉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