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5-12-29

老炮儿:老炮儿：活着就图个讲究

老炮

《老炮儿》为老炮立了传。

如同当年《三联人物周刊》为小浑蛋立传一样。

这两部传里，主角都是北京顽主，四九城的角儿，皇城根下的一号人物，有头有脸，有名有姓，在道上不说一言九鼎，谁听了，也会礼让三分，卖个面儿。

然而两条命，一种运。

没有混上琼林宴，没有打马御阶前，没有金玉满堂洪福齐天，无论走到哪儿，照样要雁渡寒潭，血战金沙滩。

他们在茬架中起来，也在茬架中倒下。

六爷老成了精儿，但时代没让他消停，在与今天的大院子弟茬架时，他身穿将校呢，手提东洋斩，为了老炮儿最后的尊严，死在颐和园后的冰湖上；

周长利未满18，1968年被200多个大院子弟围殴，最后，他孤军深陷，交出手中的芬兰匕首，但所托非人，立刻被要了命，死在当年的北京大街上。

不同的是，《老炮儿》是一首英雄挽歌，满片的精气神，一股老劲憋在其中，烧得人热泪盈眶；

而《1968年的北京江湖》则是一部流氓纪实，半篇血性，满章无奈，掩卷则是无尽的嗟叹。

周长利如果活到今天，应该也是一老炮儿。老炮儿在1968年，可能也就是一顽主。

但这之间又不是一个比岁数的关系。

虽然做大佬，首先得做兄弟。做老炮，首先得做顽主。

但顽主想混成老泡儿，没那么简单。除了能茬架，讲规矩，还得有讲究。

讲究

老炮儿不是无赖，一言不和，则抡拳头操家伙，或者来暗的，整死整残，弄得脏兮兮。那不讲究。

老炮儿讲究仪式。

仪式就是规矩，仪式就是尊严。

他与今天的大院子弟理论，先单刀赴会，孤军前往。自认理亏，悉数接受对方的一切条件。

赔钱？我凑！

被羞辱？我忍！

被小流氓打脸？他忍无可忍继续忍。

但他有他的规矩，他有他的仪式，哪怕是杀人：

一周后，早上八点，颐和园后头的野湖，你带上你的人，我带上我的人，咱们开练。你赢我认，我赢你走，恩怨两清，再不相欠。

然后，他一人一车，一刀一命，前去赴约。赴约即是送命。但他不得不去。这是他的恩怨，他要自己去了结。与其他人无关。

这就是江湖。

江湖讲究一人做事一人当，讲究做事清爽，是是非非门儿清，讲究义字当头，侠气在心，讲究做事有边界、做人有底线，讲究犯我者虽远必诛，讲究用有底线的暴力，去对抗无底线的暴力。

就因为这种讲究，老炮儿和贵族，就只有一步之遥。

对女人也得讲究。

今天的款爷左拥右抱，天上人间，今朝有酒今朝醉……对不起，混不吝，看不上。

真正的老炮儿，讲最老的规矩，睡最好的女人。而这一睡，就是半生。有品，长情，有范儿。

规矩

规矩是谁定的？

老炮儿说，老祖宗。

官富二代说，谁有权谁有钱，谁就有资格定规矩。

从前信仰的东西，在今天都作不得数。钱权当道，物欲横流，规矩成了时代的阑尾，留与不留，守与不守，都没有太大关系。

但老炮儿们不是，他们不能不守，因为他们就是规矩化身。

1966年夏，北京最厉害的顽主们在一张黄草纸下，写下《北京流失生守则》：

一、不欺负好学生；

二、茬架不许追到家里去，不报复伤害家人；

三、佛爷跳槽必须经过玩主；

四、不抬人（全世界黑道共同的缄默原则），盗亦有道。

这四条道规，为后来周长利一统南北城奠定了共同的行为道德基础。

没有这点规矩，顽主们如蝗虫过际，群魔乱舞，一切都乱了套。

这一点，周长利懂，张学军也懂。就像他在电影中说：如果人人不讲规矩，那这个世界不就乱了吗。

当时代递嬗，年岁更迭，许多东西都变了。

然而，深居胡同里的六爷，还是那个六爷。

他养着八哥，教训着生瓜蛋子，遇见不平，依然主持公正：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这是他一生的信仰，是他的骨髓，他的命。

因此，当老炮儿倒下，一个时代就结束了。

然而，那股劲儿还在。就像在《老人与海》中，海明威借桑地亚哥说：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钱与义

老炮儿有规矩。

老炮儿却没钱，但他要钱，因为他要赎人。

往日的老哥们都穷，不穷的又能耐起来了，六爷转了一圈，只借到两万来块。困窘至此，这真的不是他能玩转的世界了。最后，许晴拿出家底，借了他八万，终于凑齐十万。

是哥们儿无情无义吗？

不，他们有义。

钱与义，一码归一码。

当消息传来：六哥将死，不日将归。一个个赶来。

在最后的冰湖一战中，他们以暮年之身，以衰朽之力，操起往日的长刀短棒，冲向冰湖中央，和六哥并肩作战。

多少人面对这一幕，泪眼潸然，胸怀激荡。一种迟暮英雄般的悲壮豪情，在银幕内外勃然而起。

在这个时代里，江湖不再，英雄不再，兄弟却还在。

那一刻，所有的故人都已经回来，所有的往昔都已复苏。

连同当年跟在他们后面的姑娘，此刻，带着中年女人的臃肿和笨拙，穿着灰风衣，裹着黑围巾，在冽冽北风中，向他跑过来。

那一刻，冰湖白得耀眼，天光如泄，有人在对岸呆若木鸡。

暴力

今天朋友说，在他们山东，当年道上混的人，要么被招安，要么从了良。

比如与官方合作，成立了安保公司，还有些开店度日，或者继续当工人。

身份变更，侠义仍在。

有一年，开发商要征一地，不愿给太多补偿，与一老绝户发生矛盾。他们与安保公司合作，要后者帮忙。安保公司无所不用其极。后，老绝户找到已当了工人的老三求助。老三二话不说，揣着两把菜刀赴会，孤胆英雄，令人动容。那边老大一看，哎唷，认得。这事儿就算了。安保公司不再插手，老绝户得到了更多。

民间暴力的存在，对国家暴力，会产生一种微妙的制衡。

老炮儿们是唯一熟悉暴力、擅长暴力并能控制暴力的族群，当更大的暴力一再相逼，这种人，就是人们最后的武器。

因为，平常人要么不熟悉暴力；要么没个分寸，不是使轻了，就是使重了。

就像六爷说，这群青瓜愣子下手都没个轻重，万一死了俩仨捅出篓子怎么办？不能把这群十八九的青瓜们扯进来。

这种情况下，极容易被国家暴力介入，以合法借口，抓了毙了，没半点影响。

只有老炮儿，他常年娴熟地周旋于多方矛盾之中，熟知暴力运作规则，才会构成威慑力，在博弈中，对更大的暴力进行倒逼。

我当然不支持暴力横行，但我支持，人们的暴力使用权不应该被全部剥夺，如鱼肉，如羔羊，任由小飞及小飞他爹们宰割。

管虎在电影中，显然不是在宣扬暴力，而是在为老炮儿，为老炮儿的侠义与担当，唱一首最后的挽歌。

时代

有人说，江山更迭，荣光不再，老炮儿迟暮，小飞儿雄起。

也有人说，江湖还在，只是气数已尽。

真真切切的是，当六爷从胡同走出来，发现，时代已经变了。

当年的道义与规矩，在今天都作不得数。

能作数的，是小飞们的法拉利，小飞的父亲——南方某省的头儿。他们才是这时代的话事人。

就像张涵予恼羞成怒、怒极而泣地说：“太他妈憋屈了我，咱他妈什么时候受过这个呀？”

这是时代断层里的念旧人，面对新世界的悲哀。

沉舟千帆过，病树万木春。你不得不服，这不是68年的北京城了。

但你转而发现，虽然跨越了几个年代，六爷与小飞，不过是同样的人。

他们年纪不同，身份有异，但有些东西却惊人一致。比如自恋、盲从、缺乏自省。

老炮儿迷失在乌托邦梦魇里，小飞们则陷于钱权泥潭中，都面临迷失和异化。

败笔

管虎作为一六爷粉，顽主迷，老炮儿丰碑设计师，不可能让张学军自砸阵脚。

对账单谁都可以寄，但六爷不能寄。

老炮儿的骄傲不会容许。

真要靠公检法，他早就报警了。

但为什么六爷在电影中寄了？

这就涉及到了我大天朝的电影审核制度了。

不来点主旋律，不整点核心价值观，不弄点政治正确，不为国家机器做点儿宣传，影片过审可能就不会那么顺利。

这一点，你懂的。

因此，这一节看起来非常突兀，成了电影的一个黑BUG，许多质疑因之而起。但瑕不掩瑜，《老炮儿》依然算是今年大银幕上的最大艳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