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穆遗书”《满江红》:如何更喜剧,更推理的为既定历史寻找“理由”
谍战与推理的区别
首先,谍战与推理有很多重叠的地方,比如常常都会有凶案,被害人,凶手,人证物证等线索,还有你死我活的正反双方……
那区别呢?谍战中一般不会有侦探,即使有挂这个头衔,也不是独立的,即不受各种势力与立场的“左右”,能够尽可能客观的进行推理,发现最终且唯一的真相(尽管有时会受道德的驱使,让情有可原的凶手脱罪,但那只是极个别的情况)。
而这样的个体独立,可能只存在于希区柯克的一些谍战背景的电影中,比如《西北偏北》,主人公原本是个普通人,因为一连串的机缘巧合,才会陷入谍战中,当然还有情网,以及调侃和幽默……
而春节档正热映的张艺谋电影《满江红》,虽然类型元素上可能跟《西北偏北》有类似,但只要稍加细究,似乎就有莫大的差异。张大跟加里·格兰特饰演的罗杰一样,起初是有命案嫌疑的,但一转眼,前者就脱了嫌疑,拿了令牌,由查案变成了找密信,这其实是另一种“反转”,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转移视线与话题。但这么一来,金廷礼仪官的死,“意义”何在?只是先声夺人,更重口一些吗?
如果礼仪官不死,只是信被盗了,整个事件的“缘起”其实依然成立,而且活着的礼仪官作为另一派关键势力,能让张大找信的压力更大,更生变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金国,宋室的势力在宰相驻地几乎都是象征性质的,秦桧在那里完全可以一手遮“天”,区区一封密信丢失,只要不是外人所为,驻军也没人“缺勤”,那接下来唯一的漏洞可能就在那只毛色变异,直通京城的信鸽身上……只要守住或杀死信鸽,再全院彻查,不怕找不出来(当然要是外人所偷,也没有就此冒名“潜伏”下来,这故事本身就不成立)。
而张大由嫌犯“反转”成“侦探”后,就开始大开脑洞,直接或间接推理出一连串的人,包括舞姬,更夫,马夫等,同样不用细究也可明白,这与其说是推理,还不如更像是在严刑拷打下受不了,便供出了自己的同伙,当然这同伙中的真假各有几分,可能才是所谓的“反转”。
推理中自然包含反转,而反转不必非由推理来完成。《满江红》中张大由嫌犯一下子变成侦探,金廷礼仪官从核心被害者,一下子变得无人关心,这实在是有些潦草,称不上是合情合理的反转,更让这种谍战戏码有沦为相互泼脏水,损人不利己的危险。
《满江红》“密码”和《武穆遗书》
《射雕英雄传》中除了《九阴真经》,还有一部相传岳飞留下的《武穆遗书》,前者是武侠小说中不可或缺的神功秘笈,后者可能是更为“实用”的兵书,但二者无非是故事中各方势力争夺的“麦高芬”罢了,本身并不重要,《九》中“具体”的内容无非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被反复念诵,正如同《满》密信中的“大宋宰相,完颜宗弼”一般。
另外也好比金庸先生在《侠客行》中让石壁上诗句的字形本身,成了神功秘笈的“示意图”,张艺谋导演之前的《英雄》中也让角色能从书法中悟出剑法,甚至更加“升华”成某种精神“领悟”……
也就是说,人类历史上的各种信息载体,在某种设置中,都是可以互通的,举一反三,兼容并包,比如在一段音乐曲调中承载了情报信息,除了《风声》中有这种情节外,其实早在1938年希区柯克导演的黑白电影《贵妇失踪记 The Lady Vanishes》就有类似的设计。
而从《达·芬奇密码》开始,越来越多的知名画作,小说,诗歌中都被“挖”出了密码,但不难发现丹·布朗笔下的故事线索,还有像《国家宝藏》那样的原创电影,其中的很多线索是在当下的现实世界中还能找到相对应的所在,但中国历史上的“密码”,可能因为年代太过久远,又加上天灾人祸,实在很难找到相对应的真实所在,更难想象,主角是在煞有介事的循着线索,在各种旅游打卡景点间穿梭的“较真”劲儿。
于是《满江红》压轴的反转,就是化武为文,不再跟武功兵法有关,同时也“化繁为简”,祛除一切历史人文密码,“返璞归真”,从而让此片中的将士不再像《英雄》那样,只会喊“大风”。
反转是否会让电影“升级换代”
反转自然是一部悬疑推理作品的杀手锏,使用得当,确实会让一部作品“蓬荜生辉”。但反转在小说,电视剧,电影中是有不同的用法,比如小说因为不会直接呈现画面,与角色形象,于是有叙述性诡计一说,而这招在影视中就不太好用。
而在一部电影中,反转更强调前后呼应,草蛇灰线,于是在闪回,以及“二刷”时能看到主创在前面用心良苦深埋的线索,在电影后半段被抖响了“包袱”,当然这是视听艺术的胜利,跟岳云鹏所代表的德云社式口头叙述,也有本质的区别。
至于在剧集中,反转运用得更多,在一集结束时,甚至在一集中间插播广告时都会用到,这种现象当然在美剧中被用得更典型一些,那样的反转似乎是掐着秒表被“算计”着,而在中剧里,因为后期剪辑和前期编剧似乎“隔行如隔山”,所以反转很难“找准节奏”。
但问题是,即使在美剧中,反转也是用得越多越好吗?老实说,像《越狱》《24小时》这样的美剧,里面很多的反转都是虚晃一枪,完全是为了反而反,真正像《权力的游戏》那样造成更实在的意外,同时也是编剧自己把自己“逼上绝路”的,还是少数。
更重要的是,正如刚才说到,电影中的反转跟剧集中的,有很大不同,就是能否在有限时长内前后呼应,自成系统?老实说,《满江红》中很多所谓的反转,都是剧集式的,而不是真正电影式的,并且还借助了喜剧的插科打诨,更方便在情节推进中“浑水摸鱼”。
据说《满江红》最初是打算一镜到底,也就是说中间不停歇,完全是实时对应,但一来这样的找信,查案或刺杀,真的需要在一个时辰里完成吗?就因为秦桧赶着去开会?二来一镜到底未果,也不意味着必须搞成现在这样的节奏,一部打着悬疑和反转旗号的电影,竟然没有一个闪回镜头,是不想,还是不能?这让诺兰这样的导演,情何以堪?
还在一场戏与一场戏之间,真的像插播电视广告一样,来一段“大院内行走”,并伴以极为激越的腔调,这样不断重复的过场戏意义又何在?只是为了弥补不能一镜到底的遗憾?……再说,虽然这院子像迷宫一样屋子众多,凶案也发生在不同的屋中,片中也有些俯拍镜头,但从未像推理小说那样交待“凶屋”之间的具体位置与关系,可能是走得太频太急,实在顾不上了。
《满》中最后的反转,前面有铺垫吗?别跟我说是“片名”在铺。而像“狱卒看到岳飞死前留了诗,但狱卒不识字,只记得字数……”这样的话,能不能变成闪回,甚至直接放在电影前半段,却又不影响这终极反转的效果?
更别说,《满江红》这词本身虽然是壮怀激烈,令人扼腕,但中国从古至今,书面与现实之间一向都有隔膜,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种现象广泛存在于文件法令,以及诗歌小说中间,也就是说书面上的东西不能太当真较真,因为现实中有另外一套逻辑在。《怒发冲冠》这词虽然比秦王最后悟出的“和平”,要够直接,热血,与接地气,更比将士口中的“大风”,更为风雅与激烈,但总的来说,这些都是口号,只是长短或者(艺术)价值上,有些不同罢了。
而且最后让这词流传于秦桧亲兵,贩夫走卒,幼稚儿童的口头心底,意义真有想象中那么大吗?换句话说,岳飞的悲剧,真的只是他太有尚武精神,而秦桧和赵构太没骨气,只想俯首称臣吗?更多的应该还是如何面对不同意见,不轻易排除异己的体制问题吧,不然像岳飞,以及袁崇焕式的悲剧只会反复上演,区别只在于争议大小。
如何为既定历史寻找理由
如果《英雄》中长空残剑飞雪是轮番上阵,在秦王见证下败于无名,从而让后者赢得与王对饮的机会,并使出十步一杀,最后杀死的还是个秦王替身,这样“修正”后的《英雄》是否能口碑翻盘?或者说,是否就与原来版本有本质的区别?
我个人觉得没有。因为跟《英雄》里的秦王一样,《满江红》中的秦桧也是唯一“在世”的人物,其余都是虚构的角色,编剧要做的,都是在为刺“秦”失败寻找理由,只是前者简单抽象,后者多层辗转。但问题是,在这样的题材中,真的需要花那么多的力气,为唯一“真实”又有争议的历史人物幸存到电影结束,寻找如此多的理由吗?
秦桧是否真的通金卖国?岳飞的谋反罪名,是否真的被平反昭雪?如何借助秦桧与金廷宋朝之间的复杂关系,来一石二三鸟,既离间,又削弱各方势力,难道不是这么多宋朝爱国志士,更应该考虑,也更实际的问题吗?但这些在《满江红》中都只是擦边球,一会儿就被反转掉了,然后就变成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一般的戏码。
而且这剧作原本是个“正剧”,喜剧元素都是后加的,于是大多是台词上的幽默,而没有故事架构中的喜剧元素……比如这样设计,岳家军的残余力量一直想找秦桧卖国的证据,可即使混进了他的亲兵之中,还是找不到,或者是被对方毁掉。于是决定干脆伪造一份,但这些志士虽然胆气和武艺过人,可在伪造罪证方面,却是外行。于是万不得已下,他们绑到了四年前伪造罪证陷害岳飞谋反的那个“文案”高手,逼迫他依葫芦画瓢,再造一份能证明秦桧通敌卖国的“罪证”出来……如此设置,既有黑色幽默元素,道德上也存在灰色地带,“罪证”本身也会变得具体,而不只是“大宋宰相,完颜宗弼”,而且其中的细节还会顺理成章的引出金廷,赵构等各方势力,而不只是像现在的版本里,除了志士,奸贼之外,就只剩下跳梁小丑。
另外,如果说同样要正面强调《满江红》的宣传激励意义,而不只是停留在多人齐声反复的口号,也可以反其道而用之,比如秦桧为了“教化”世人,“拨正反乱”,继续抹黑岳飞,特意排一出戏曲,内容就是讲岳飞当年如何通敌卖国,准备排好戏后,在全国巡回演出。但问题是,排练时饰演并抹黑岳飞的那个演员,总是离奇意外死亡……
搞到最后,再被安排饰演岳飞的戏子,宁肯自杀也不演,可这出戏不像《满江红》,没有岳飞的角色,照样能演,于是眼看着抹黑岳飞的戏曲宣传工作受到阻碍,秦桧本人干脆不信这个邪,准备亲自粉墨登场,饰演岳飞本人,“揭露”他当年的卖国行径……甚至还可以安排秦桧把《满江红》这词占为己有,改了些关键字后,变成了一首为主和路线辩白的词,只是在最后的生死关头,他才被迫说出了真相,包括岳将军子虚乌有的谋反,以及《怒发冲冠》一词真实的作者,与原先的版本。
李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