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金扫帚奖”将最令人失望影片、导演、编剧三项“大奖”颁给王宝强初执导筒的《大闹天竺》。出人意料的是，他坦然受之，并到场领奖，称这是对他的鞭策。
知耻而后勇，如今，王宝强带着第二部导演作品《八角笼中》归来。上映两天票房破5亿（含点映及预售票房），豆瓣开分相较于处女作不堪的3.7分，已攀升至7.6分。不算惊艳，但够诚恳，足以报还“金扫帚”之耻。只是他从喜剧题材转向现实题材，用意何在，还需考量该片的功过得失。/ 壹 /《八角笼中》讲述的是王宝强饰演的沙场老板向腾辉，带领一群大山里的少年，进行格斗训练，以期夺得冠军，改变命运的故事。这是一个典型的“愚公移山”式的叙事模型。此处的“山”，即电影中两位小主角苏木和马虎的命运：前者父母双亡，后者被父母抛弃，只能和因生孩子而瘫痪的姐姐相依为命。他们生如草芥，无力挣脱所处的生存环境，更无法打破与生俱来的绝望的宿命。一顿饱饭都难得，上学更是痴心妄想，为了活着，铤而走险，采用野蛮的、暴力的行径，劫掠路人。直到“愚公”出现——向腾辉，前格斗冠军，不忿于教练的陷害，将其打伤，被迫入狱。出狱后，他放下格斗，做了沙厂老板。机缘巧合之下，向腾辉“绑来”这群大山里的孩子，组建格斗俱乐部。本想让他们“假打”赚钱，彼此图个安稳；结果假戏真做，双方都渴望通过格斗来移除“大山”，闯出一条广阔的生路。十余年过去，少年成长为青年，格斗俱乐部的事业步入正轨。每个人都心怀希望。就像“子子孙孙无穷匮也”的愚公，向腾辉对所有慕名而来的大山孩子来者不拒。俱乐部俨然成了一座“希望学校”。一个执意移山的“愚公”，总会遇到与之相反的“智叟”。片中，售卖“保健饮料”的黑心老板（肖央饰）和做酒吧生意的势利老总（刘桦饰）就是压根不相信向腾辉的“智叟”。对他们来说，孩子只是谋利工具。一旦工具失效，可以毫不留情地抛弃甚至倒打一耙。这种利己主义的“智叟”尚且不会对“移山”事业造成破坏，可恨的是有些人认为向腾辉笼络大山少年令他们进行残忍的格斗，就是为了牟利赚钱。大众舆论的审判铸造了另一座名为“成见”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最终，俱乐部解散，孩子重返大山，其中最有望夺冠的格斗手，在转会后遭逢变故：苏木被无良俱乐部打断腿，马虎重操“打劫”旧业身陷囹圄。寓言最后，愚公之举感动天神，一夜之间将山移走。而《八角笼中》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从来没有天神，唯靠“愚公”自渡——向腾辉和马虎互相指责对方忘恩负义和唯利是图，以这种无奈的“花招”换来舆论的逆转。真相大白，机会重现，苏木代表俱乐部和所有人的希望，战胜强大的对手，凭实力夺冠。不仅苏木如此，其他返回大山的孩子们，也因为此前激荡的社会舆论和广泛关注，而终于有学可上，有饭可吃。大山，终究还是让“愚公”向腾辉移走了。但这场胜利不值得夸耀，因为那个背负太多，期望甚高的马虎，还在监狱服刑。他本来可以像苏木一样，在八角笼中证明自己。他曾对向腾辉说，“你玩过打水漂吗？不管石头漂多远，最后都会沉入水里，这就是我的命。”这句振聋发聩的台词和令人唏嘘的人物结局，似在暗指还有更多大山，大山里还有更多小孩，亟需摆脱他们的宿命。正因此，在消防通道观看最后一场格斗比赛的向腾辉，在苏木夺冠后，没有冲上去欢呼庆祝，而是默默地转身离开。这不是“深藏功与名”，而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清醒：无论是戏里的向腾辉，还是戏外的王宝强，都知道这条“移山”之路，仅仅是一个开始。/ 贰 /“这是一部诚意之作。”很多观众都秉持这种看法。王宝强愿意拍这样的现实题材电影，并且达到了基本的完成度，应该受到激赏。但诚意归诚意，不能因此掩盖本片在叙事上的乏力。首先，《八角笼中》的故事结构和人物设定，与文牧野、徐峥的《我不是药神》非常相似：“沙厂老板”对应“印度神油老板”，“格斗”对应“救命药”，“孩子寻找出路”对应“病人寻找活路”等等，每一个起承转合都很相像，尤其是两部电影的重头戏“散伙饭”，从情绪递进到叙事功能，几乎如出一辙。《我不是药神》是目前最优秀的现实题材的商业电影之一，借鉴它的叙事本无可厚非。但是，两部影片在情境设置上迥然不同：大山孩子的出路是多项选择题，格斗不是唯一的，也不是最好的，毕竟在外界看来格斗充满血腥的对抗，并不适宜儿童。而对于那些白血病患者来说，“仿制药”是一道单选题，是唯一的生路。绝境之下的人物，无论做什么选择，都能牵动人心。《八角笼中》无法，也不能为故事创造一个绝境，这就导致某些情节有“硬拗”的嫌疑，比如片中“散伙饭”那场戏，得知向腾辉解散俱乐部，并将他们签给其他俱乐部时，马虎等人愤懑不已，双方由此割裂。这种“割裂”是为了戏剧冲突而强行设置的，因为他们去别的俱乐部，一样能走出“大山”，拼搏夺冠。向腾辉的退场，只是恩义的暂时中断，而不是像“药神”程勇那样，他一退就等于宣告了病人的死期。“出路”和“活路”难以比肩。这是《八角笼中》力有不逮之处。其次，影片以格斗为核心，小主角必须依靠格斗来改变命运，这不免让人想到前几年大火的印度电影《摔跤吧，爸爸》。同是处理“体育与命运”的题材，后者对“摔跤”的技巧、规则、环节及各种与赛事有关的东西，都有清晰地展示；而《八角笼中》的“格斗”却只是你来我往、拳拳到肉的“打架”。当然，你可以说王宝强志不在“格斗”，他想讲述的只是“孩子们如何走出大山”。《我不是药神》对“大山”的设定是一种绝境，或许缺乏借鉴意义，但有一部电影却可以提供一种思考角度：《雄狮少年》里的阿娟，当他面临生存困境时，无奈地放弃舞狮，去城市打工，睡地铺，送外卖，风雨无阻，这何尝不是一种选择？阿娟热爱舞狮，但更要生存。面对生活这片苦海，阿娟撑筏自渡，这比起《八角笼中》的单一出路，更为真实和动人。当然，不能因此否定王宝强的创作。只是当他锚定“格斗”时，有必要向戏里戏外的人解释清楚，格斗不是血腥的、野蛮的打架斗殴，而是一项正儿八经的体育赛事。惟其如此，大山孩子的身份才能完成蜕变，从一个孤儿变成符合社会规范的体育人才；俱乐部的性质，也能走出暧昧的灰色地带，变成培育竞技人才的正规单位。最终使得向腾辉与舆论的周旋具备“法理”，使“走出大山”名正言顺。王宝强创作的初心、选定的题材以及对成熟的叙事结构的借鉴，可以看出他六年磨一剑的决心。不能因为故事的乏力和逻辑的薄弱，便否定他的努力。自然，也不能因为这份努力就对影片的评价失之客观。可以说，豆瓣7.6分还是相对中正的。/ 叁 /自《Hello！树先生》《天注定》后，王宝强近10年来深耕商业电影，与周星驰、陈凯歌、陈思诚等人合作，题材虽多样，但基本围绕喜剧展开。他的喜剧作品、地位及声势，在当今的国产片语境中，算得上“独一份”。《新喜剧之王》选他做主演，其意不言自明。无论是从自身擅长的领域，还是当今的电影市场，王宝强的理智选择都应该是继续创作喜剧片。偏偏，他在2017年开始转向，有意识地回归“树先生”的现实主义传统。只因当年一则“大凉山格斗孤儿”的真实故事，触动了同样“生如草芥”的王宝强。在铁笼中进行血腥格斗的少年，是被拐卖的儿童，还是黑色产业的牺牲品？真相在舆论与质疑声中浮出水面：原来是俱乐部创始人收留了这些孩子，给他们提供了一条出路。王宝强发愿改编这个有风险、有难度、市场预期低的故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像一个“愚公”。改编成功与否另当别论，只说作为新一代“喜剧之王”，能够关注这类题材，并将之转化为日渐稀缺的银幕表达，已实属难得。借由《八角笼中》这部电影，或许能将诸如“留守儿童”、“大山孤儿”、“山区生活及教育”等矗立在社会之中，而多数人却视而不见的“大山”，一一凸显出来，这不失为一种功德。又或许，社会上一直有向腾辉这样的“愚公”，在艰难地“移山”，只是我们很少能看见。“格斗”这种带有挑衅、对抗和冒犯的话语，是一次激烈的提醒：不要忘记那些移山的愚公，以及呼吁更多愚公现身。寓言里的天神，换算到生活中，就是无数个愚公用旷日持久的努力去铲平一座座大山。王宝强本不必做这样的愚公，但他不仅做了，还做得可以。如此说来，退还的“金扫帚”，当换成一枚勋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