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八角笼中》，对王宝强来说，拍成这样已经不错了。只是我对电影比较挑剔，确切地说，对讲故事比较挑剔，我就说说我的挑剔。

结尾的时候，苏木和一个巴西的格斗选手争夺世界冠军。苏木是从大泷山出来的，大泷山是个虚构的地名，大概要让人联想到大凉山。苏木没爹没妈，和一群未成年的混混拦路抢劫为生。后来跟了王宝强——一个因为尿检阳性而退役的前格斗选手。

正常情况下，苏木是打不过那个巴西选手的——世界冠军不可能按照苏木这样的成长模式培养起来，也不是王宝强那种实力的城乡俱乐部能培养的。那时候，电影快到了结尾，我就想，要看看王宝强怎样安排这一段。——这对写作，对讲故事，对拍电影，都蛮重要。包括《奥本海默》，虽然是诺兰拍的，原子弹爆炸那一段，我觉得也只能打六分。我看过的文学作品中，迄今为止，讲原子弹爆炸最好的一段，是Unbroken，一部讲二战的非虚构作品。没记错的话，里面讲原子弹试验，第一次是没成功的。但《奥本海默》里，第一次试，就成功了。我不太喜欢这个调调。尤其反感《奥本海默》里，主角见女人一面，不到3分钟的剧情就能上床。让人怀疑到底是那个群体性比较容易，还是诺兰那里比较容易。包括做爱间隙读两句梵语，我也不喜欢这种把戏。

说回王宝强。王宝强在《八角笼中》结尾，一开始让巴西选手力压苏木，我想，要是一直力压下去，就对了——这不是说我不爱国，如果巴西选手是从巴西的大泷山被退役教练带出来的，那就该让中国选手力压他。这是生活的残酷，也是生活的真实。如果文艺作品不能揭露这一层真实，就只能泛泛地浮在面上。苏木大势已去的时候，脑子里开始过电影——朋友们，你们跑步的时候，跑到精疲力竭，脑子里还能清晰地过电影吗？——但片子里苏木这么干了，他回想起来小时候的一幕幕，王宝强曾经对他说，“你懂格斗是啥子？”几年后他有所领悟，说，“格斗是我们的出路。”——因为想到“格斗是出路”，就一跃而起把对方打趴了，KO——世界冠军。

要是我编剧，就不这样编。如果格斗是出路，结果就是，他被那个巴西选手打趴——没有出路。我并不是那么悲观，我也认为，对大多数人来说，生活不至于绝无出路，包括对苏木、马虎这样大泷山出来的没爹没娘的孩子，他们也有出路的，他们的出路跟格斗有关，但不是格斗。

如果一无所有的人想一想“格斗就是我们的出路”，就可以拿到世界冠军，那就不是物质决定意识，而是意识决定物质了。苏木马虎这样的人，他们的出路是什么？——在市级比赛拿个名次，然后不管怎么努力也就这样了，好在也攒了一点生活费，对县城和地级市的生活有了浸淫，能够去当个快递员，或者买个电瓶车送外卖，运气好一点儿，开个小卖部，努努力娶上老婆，让孩子在正规医院出生——这是真真实实的出路。至于冠军？不要说世界冠军，就算省冠军，也只是一场梦。

如果我写故事的后半段，既不会让马虎重操旧业去抢劫，也不会让苏木因为不服从新俱乐部教练服药的要求被打断腿——我可能会安排他俩中的一个继续打比赛，另一个人早早退役去夜市摊上卖点啤酒，或者买辆二手五菱往乡下送货；更有天赋打比赛的人，最终也只能在省级比赛前止步，打不过更年轻的人，或者留在俱乐部当教练，或者出去给哪个老板当司机。渐渐人到中年，在家境上倒不如缺乏天赋早早退役的那个更殷实。——这才是他们的出路。仿佛没有出路，却正是平凡人真实的一生。

格斗是竞技比赛。在竞技比赛中，99.9%的人都是没有出路的。你选择这个行当，就等于选择了没有出路。假如你有惊人的天赋，也因此有了出路，你的出路就是把别人打得都没出路。一个有出路的选手，封死了同一代成百上千选手的出路。但这个行当本身，其实很多人有出路——俱乐部的老板，操办赛事活动的人，卖票的，搞品推的，以及周边众多普通观众压根儿不知道的人。不管谁上来，谁下去，都不影响他们有一口饭。

所以说，像王宝强这样的角色——格斗俱乐部老板，是有出路的。至于苏木和马虎，他们也有出路，但恐怕不在比赛上，他们的出路更多地在留在俱乐部当教练或者陪练上，或者在周边产业中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位置，再或者，从这个行业出去——格斗只是给了他们出大泷山的机会，但不能一辈子吃格斗。

他们还有中年，人到中年，会渐渐明白，肯吃苦和拿冠军之间的距离，要远比大泷山和省会的距离大得多。就连王宝强本人，不也在做从演员到导演的转型吗？而剧中的王宝强，能从一个尿检阳性而中止职业生涯的人，转型为沙场老板又到俱乐部老板，根本不是因为他懂格斗，而是因为他懂得去尝试抽卡斯特罗式的大雪茄，而且是在他当时的身份并不匹配的时候。

真正的机会，是你在一艘大船上，船顺流而下，你只要不落水，就和船上几乎所有人一起，享受到顺风顺水的红利。然而人生没有那么多顺风顺水，你也不见得能拿到船票。剩下的漫长余生，只有像纤夫一样枉费推移之力。而这未必就不叫出路。至于万众瞩目之下，站在巅峰成为王者，那不叫出路，叫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