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笛卡尔到《盗梦空间》

在《不存在的骑士》这部小说中,卡尔维诺描写了一位没有身躯只有意识的骑士阿季卢尔福。在他的铠甲之下空无一物,他没有感官带来的触觉,没有人类与生俱来的动物性。他为法兰克王国四处征战,但在军营里他是十分特殊的存在,他不会困不能睡觉,在夜晚里他的思维活动仍旧延绵不息。当他夜晚穿梭在军营里,听着那些熟睡者粗重呼吸形成的“合奏曲”时,他开始好奇:

“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够使人们闭上眼睛,失去自我感觉,沉入数小时的时间空洞之中,然后醒过来,找回与从前相同的自我,重新接起自己的生命之绳?”

这大概是常人几乎忽略的问题。因为在每个清晨,“生命之绳”的“衔接”已经自然而然地、像“熟了的苹果会落下”“太阳会从东边升起”这样的事件一般,发生了无数次了。因此,对这样一种本能行为的发问,需要极强的反思性,如牛顿对苹果的追问,或者是像阿季卢尔福这样以新的视角来让问题得到重现。

对于这个阿季卢尔福问题,其实笛卡尔在他的《第一哲学沉思集》里恰好提供了解答:

“把精神在它同身体结合的时候曾经思维过的事想起来,……即把某些思维的痕迹印在大脑里,精神向着这些痕迹转动并且把它的思维结合到这些痕迹上去,它才能想起来。”

在笛卡尔看来,“接起生命之绳”依靠的是精神与“思维的痕迹”的结合。对这段话我的理解是,可以把思维的痕迹比作具有特定凹痕的轨迹,精神则可以比喻为滚动的齿轮,齿轮与轨迹能够恰当地契合住并持续地往前滚动,那么“生命之绳”便成功接续了。

不仅如此,笛卡尔在他的第六沉思里也对“梦境与现实如何区别”这一问题,提供了自己的论述:

我们的记忆决不能像它习惯于把我们醒着时所遇到的那些事情连接起来那样,把我们的各种梦互相连接起来,把它们跟我们生活的连续性连接起来。……当我知觉到一些东西,我清清楚楚地认识到它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它们在什么地方,它们出现在我面前的时间,并且我能把我对它们产生的感觉毫无间断地同我生活的其余部分连接起来,那么我就完全可以肯定我是在醒着的时候而不是梦中知觉到它们。

在笛卡尔看来,区别梦与现实的关键在于记忆和知觉的连续性。即人在现实中知觉到的东西,已然坐落在一种确定性和连续性之上;而梦中发生的事情是没有根据的,是不连贯的,记忆无法将梦境与现实进行合理的衔接。

笛卡尔的这一论述,对于大多数梦境情况是适用的,但在一些特殊情况下,这种论证便显得并不充分了。

比如某天早上发生在我身上的真实事件:早晨我睡过头了导致上班迟到,但是回想时脑海里却完全没有闹钟响过的记忆。这让我陷入了困惑:闹钟究竟有没有叫醒我?一种情况,我实在睡得太沉,闹钟没有叫醒我;另一种情况,闹钟叫醒了我但我不记得了。前一种情况的可能性较低,因为根据往常经验,闹钟可以轻易地叫醒我。而对于后一种情况,我有两个设想:在半梦半醒之间,闹钟响了后我便立马关掉并且随即又继续投入到睡梦之中;甚至也有可能,我十分巧合地把“关闭闹钟”这一件事无缝衔接般地置放在了我的梦境之中,即在梦中平滑地完成了这一动作。半梦半醒的状态与巧合的梦中,都有可能使我的记忆变得十分模糊进而忘却。

因此,笛卡尔所说的“记忆的连续性”将面临这两个问题:记忆的加工和处理会出现偏差导致失真甚至模糊;梦境可以巧合地完成了一种连续性而使人无法轻易察觉。

还可以追问的是,如果梦境持续了极长的时间呢?即“生命之绳”的连接之处发生了巨大的时间跨越呢?

《盗梦空间》末尾一处我印象深刻,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饰演的主角Cobb和渡边谦饰演的富商Saito落入到了最底层梦境——迷失域(潜意识的边缘)数十年,最终他们回到现实世界时恍如隔世,眼神中充斥着茫然。现实与梦境已然跨越了数十年之久,我无法想象这种茫然和恍惚该何其巨大! 梦境两端的现实之间产生了一道难以想象的鸿沟,“生命之绳”如何去完成两端的连接呢?这一时刻,人对现实的怀疑或许将到达极点。

影片中还有一段情节,Cobb和他的妻子Mal在梦境生活了数十年。数十年的梦境生活已然构建了一个连贯而坚实的连续性,这种连续性使得Mal迷失在了其中,甚至使她放弃回到现实。因为对她而言,梦境变成了现实,而现实则成为了另一个梦境。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笛卡尔所谓的“记忆的连续性”已然发生了根本性的颠覆,他的理论也没有了用武之地。

不过,需要为笛卡尔辩护的是,事实上《盗梦空间》里所指的梦,已经与传统观念上的梦有着巨大的区别,或者说梦的定义发生了改变。电影里的梦是自发的、清醒的、可以多人参与的,梦里可以有意识地对梦进行构建,并且加上镇定剂的作用,梦境可以轻易镶嵌多层结构,但这也使得脱离梦境需要特定的行为。这样一种对梦的全新构想,其实来源于“清晰梦”的概念,即在梦中依然能保持着清醒的意识。这是一种特殊的梦,导演诺兰也曾在访谈中表明自己有过清晰梦的真实体验。

而电影在此复杂的基础上,为“区别现实和梦境”提供了新的回答——图腾。几乎每次Cobb脱离梦境的第一件事便是拿出他的图腾陀螺,转动它以便确认他是否处于真实之中。如果陀螺始终旋转则是梦境,转动不久后停止则是现实,即图腾是区分现实和梦境的标准。可是图腾的确凿性来源于什么呢?这在电影里并没做细致的讨论,但在我看来这是相当关键的问题。

豆瓣有一篇影评《Inception中的数学原理和逻辑》利用数学原理的视角来对图腾进行分析,作者的核心观点是:“真实的世界应是欧式空间,而梦中的世界是非欧式空间”。以我粗浅的理解,这句话是指梦境里的物理规律已经与真实世界不一致了,比如引力规律。而片中出现的三个图腾:陀螺、骰子、象棋,这三个物品的关键都在于重心的设计,而重心与引力是高度相关的。物理规律的差异致使一些特殊物品能够产生异常表现,而这成为了影片中区别现实与梦境的关键。

这篇影评我当时看得懵懵懂懂,半知半解,这当然是一个相当新颖的视角,但是真正带给我启发的则是来自于这篇影评下的一个评论:

“我是学数学的,可惜对这部影片的数学思想没那么多崇拜。用了很多数学理论来构思精巧的细节——如本帖所说,但实际上,从学数学的女性角度来说,重要的是,活在当下,迪卡普里奥(Cobb)回到了家,见到了孩子, 就根本没有管那个陀螺到底是怎样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能待在自己的世界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真实的是哪个梦呢?根本不重要。”

我并非认同这段评论里对于“活在当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这种个人主义式的表述,但是作为一个看了影片多次的人,我才发现自己完全忽略了一个十分重要的情节:影片末尾Cobb回到家后,虽然他的第一件事仍是转动他的陀螺,但当孩子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时,孩子便就是他的最真实的现实。这个陀螺是接着转动还是停止,他已经毫不关心了。

电影的最后一幕陀螺并未倒下,很多人将其视为开放性的结局。但是在我看来,诺兰其实已经为结局提供了回答:现实与梦境的区分并没有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回到孩子面前。他将Cobb身上那份对孩子真挚的情感放到了远为重要的位置,而我对陀螺的过分关注反而导致了我对这份情感的忽略。

诺兰的回答有一种大道至简、返璞归真的感觉,在混乱中回归到人类最直接的、最原始的情感。

某种意义上,这也让我从“现实与梦境”问题的纠缠之中“解脱”出来、“情醒”过来。

最后,我便以Cobb与Mal在火车轨道上的对话作为结尾吧:

“You're waiting for a train,a train that will take you far away.
You know where you hope this train will take you,but you can't be sure.
But it doesn't matter——because we'll be together!”


盗梦空间Inception(2010)

又名:潜行凶间(港) / 全面启动(台) / 奠基 / 心灵犯案 / 记忆迷阵 / 记忆魔方

上映日期:2010-09-01(中国大陆) / 2020-08-28(中国大陆重映) / 2010-07-16(美国)片长:148分钟

主演: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 约瑟夫·高登-莱维特 艾利奥特·佩吉  

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 编剧:克里斯托弗·诺兰 Christopher Nolan

盗梦空间的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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