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故事时,人物塑造是一项巨大的挑战。而人物的首次登场亮相更是重中之重。
《红楼梦》里有一个绝佳的例子:曹雪芹通过局外人林黛玉的视角,以先闻其声的方式制造悬念。借由黛玉的细致观察,让我们看到了这位扮相华丽、个性张扬、与众不同的奇女子王熙凤。
因为井上雄彦终于推出《灌篮高手》全国大赛的电影,我借机回顾了漫画和动画。
这次重看我有一个惊喜发现:井上对故事人物出场的布局尤为精妙。
故事开场,“没心没肺”的好友们庆祝樱木花道在国中「被甩五十次」的惊人记录。井上也借此从侧面描写了男一号的坚韧不拔。
进入湘北高中,朋友们发现樱木还是没有走出失恋的阴影。
因为叶子喜欢的是篮球队的小田,只要周围有人提到与篮球发音相似的事(饼干BISCUIT、巴格达BAGHDAD),樱木会直接用头撞倒对方。展示了这个红发男孩的铁头功和战斗力,还说明他率直、敏感、中二。
遇到纯真可爱、热衷篮球、同为一年级的赤木晴子,樱木瞬间没了脾气,还改变了语气和立场:篮球,我最喜欢篮球了!——我们知道樱木在说谎,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大男孩再次焕发出了生机。
于是樱木在楼道上锻炼体格,朋友们追着他一直跑到三年级的楼层,引起三年级不良帮派的不满。井上也顺便介绍了帮派首领堀田德男,铺垫了湘北高中的不稳定因素。
堀田让樱木洋平去天台对决,樱木却再次碰到晴子。等等,晴子为什么会来高年级的楼层?
晴子解释,她来给哥哥送便当,但感到很不好意思。
樱木自告奋勇帮忙,也想认识一下晴子的大哥。但晴子怂了,拉着樱木逃离现场。
他们一起来到篮球馆,晴子继续讲着篮球运动的魅力,还向樱木(和读者)科普了篮球比赛五对五的基本规则,以及她对流川枫的暗恋。
男一号樱木花道的开场介绍还未结束,井上便无缝衔接了男二号流川枫的出场:
流川枫的正式登场在湘北高中的天台。
他睡得正香,却被堀田德男和他的不良帮派吵醒。其中一个还踢了流川。结果,流川一人就把堀田他们打到在地。
这时,井上才让流川做自我介绍:一年十班,流川枫。不管那人是谁,只要有人打搅我睡觉,我都不会放过他。
不过,这并不是我们第一次了解流川枫其人。
故事伊始,晴子便提到「流川枫」,以及另一个重要信息,和樱木一样,流川也是高个子。此后,晴子还向樱木描绘了流川高超的球技。
我们第一次见到流川,只是他的背影。那时我们还不能确定他到底是谁。但通过樱木好友和两位女生的反应,我们知道这个男生又高又帅。通过侧面描写,井上制造悬念,吊足大家的胃口,让我们更想知道这个神秘人的身份。
樱木和朋友们来到天台时,流川已经战斗完毕,把高年级不良帮派揍得不省人事。
打架能手的洋平大吃一惊:是你一个人干的吗?你究竟是谁!?
于是,流川再度自报家门:流川枫。
听到这个名字,樱木中二病爆发,从头到脚打量他的「情敌」。
借洋平之口,井上做了高妙的预告:如果被嫉妒冲昏头的花道和这个流川大打出手,那可不得了!!
箭在弦上,井上还不紧不慢地插播了晴子的故事线,让她发现天台上的樱木流川。同时,晴子耳边响起朋友的警告:樱木和他的朋友是和光中学有名的不良少年。
晴子冲到天台,混乱之中误以为是樱木打伤流川,对樱木丢下重话。紧接着又跑去关心受伤的流川,但流川完全不搭理晴子。
这进一步激怒了樱木。
如洋平所料,两位打架高手大打出手。
井上又切到洋平视角:挨了樱木那么愤怒的一拳还能屹立不倒,流川是第一人。
虽然嘴上说忘了樱木的名字,但流川已经记住了「樱木」这个混蛋:
漫画短短三回(动画用了两集),井上便完成了流川枫的出场介绍:他喜欢睡觉、打篮球。被激怒时,还是一等一的打架高手,为之后三井踢馆埋下伏笔。
与樱木不打不相识的天台一战,锁定了两人今后的人物关系。流川樱木的冰与火之歌,在此拉开帷幕。
特别提一句,我很喜欢流川对女粉丝/女生毫无回应的设定。一方面,突出了流川对篮球的狂热和偏执;另一方面,也巧妙避免了这部以篮球为主题的热血漫画沦为俗套的三角恋故事。
创作故事时,我们大多数人会急于在人物出场时一次性透露其所有信息。
比如,在晴子给哥哥送便当的场景,一般会这样带出赤木刚宪的背景:
赤木刚宪是晴子的哥哥。他高大魁梧,长相粗犷,像大猩猩。和清纯可爱的妹妹不像亲兄妹。他对篮球极度虔诚,自律严格的他,是篮球队长。虽然湘北篮球队目前只有他一员悍将,但赤木的梦想依旧是「称霸全国」。生气时的他很可怕,会用铁拳砸脑袋的方式教训人。
直接交代确实能让我们迅速了解新人物,但这么做会丧失戏剧张力、读者/观众的参与感、情节设置的喜感,让故事平淡乏味,变成一则说明文。
井上之所以是井上,还因为他有超一流的故事编织能力。
下面,我们来梳理一下井上创作赤木刚宪出场的思路:
首先,借由晴子给哥哥送便当未果的场景,井上铺垫了赤木晴子有一个比她大两岁、念三年级的哥哥。至于哥哥的名字和相貌,暂且不得而知(但他可能因为吃不到便当饿晕)。
接着,得知晴子暗恋打篮球的流川枫以后,樱木的悲伤比以往更深。但井上来了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戏剧冲突,樱木被一颗飞来的篮球砸中正脸。
他对(未来队友)安田靖春、潮崎哲士,还有赶来阻止的朋友们一顿铁头暴击:我最讨厌的运动就是篮球了!
这时,一个人慢慢走近。虽然只看得到他的匡威篮球鞋,但借洋平的视角,我们感受到这是一个走路会触发地震的巨人。
洋平来不及提醒樱木,樱木就被他单手扔了老远。
安田、潮崎向这位「大人物」鞠躬道歉。从他们用的敬语,我们知道此人就是篮球队长。他们还惨遭队长的铁拳馒头。通过洋平等人的视角,我们确信他是一个不能惹的狠角。
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樱木把篮球变成武器,砸向篮球队长的脸。还侮辱了队长最热爱的篮球:这种射篮的小把戏有什么了不起的!?
队长发飙,决定和樱木去篮球馆单挑。
比赛规则很简单:在他投进十个球之间,樱木这个篮球门外汉只要能从他手中抢到一球并投进得分,就算他赢。
消息瞬间炸锅,大家不急着回家或是参加社团活动了,全校同学都涌入球馆看这场巅峰对决。
井上设计了极好的悬念,把樱木的篮球命运逼入死角:晴子希望樱木加入篮球队,但樱木和篮球队长硬刚。他还能顺利入队吗?
此外,井上还铺垫了樱木军团的商业头脑:不一会儿就做起了博彩生意;此后他们还将打工挣旅费、看樱木的比赛。
这里虽说是赤木刚宪的人物出场,但此处还展现了樱木遇强则强、有极强的票房号召力的特点。
一年级红毛小子vs三年级硬汉队长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一年一班正要找樱木赔礼道歉的晴子。
井上这才揭晓谜底:篮球队长是她的哥哥。
晴子跑到人声鼎沸的篮球馆,找到洋平等人,告诉他们队长是她的哥哥。
至此,只有樱木(和赤木)蒙在鼓里。场上,樱木放肆地给篮球队长起了「大猩猩」的绰号。——事后证明,樱木起绰号的天赋也是超一流。
由于实力差距太大,樱木根本摸不到球,「0:8」大比分落后,形势对他非常不利。樱木依旧不服输、不怯场。赤木也发现樱木的速度超乎常人。
但紧接着,画风一转,樱木脚底打滑,误扒大猩猩裤子!——樱木加入篮球队基本不可能了。
场面极为尴尬,晴子恳请洋平前去阻止这场闹剧。但洋平坦言:普通人是阻止不了的!
此刻,井上切到晴子的闪回——
晴子昨天回家就告诉哥哥,她物色到了篮球队的「救世主」:身高将近190公分、弹跳力惊人的樱木同学。
赤木刚宪的回复很符合他的人设,他有没有「毅力」?——赤木该不是想到了因膝伤退队的三井,那个天赋有余但毅力不足的家伙?
他不顾晴子害羞,接着说:今年你很喜欢的那个富丘中学的流川枫也来了。樱木吗... 真期待啊!
我很喜欢井上用闪回让我们看到赤木队长「柔和」的一面:他绝非一尊石像。恰恰相反,赤木心思细腻缜密,比谁都明白大家在想什么。——再如,他问彩子「他」是不是回学校了。彩子回不知道。他说「别装蒜了。」听他的语气,赤木完全明白宫城对彩子的心思。
重回闹剧现场,晴子在场边大喊:樱木同学!
樱木觉得晴子是来为他加油的,于是重新燃斗志。
经过一系列非篮球的混乱操作,樱木最终以灌篮的方式战胜了「大猩猩」。
这是樱木人生中第二次试图灌篮:这一次还是面对篮球队长干扰、在爆满的场馆中进行,但樱木成功把球灌进篮筐。
虽然还在赤木刚宪的出场环节,但井上不忘再次插播樱木更多的人物特点:一旦认真起来,樱木的学习能力和抗压能力超强,同时他还擅长开发、布置、执行适合自己的技战术。
篮球队长(aka. 晴子的哥哥)颇有风度地向樱木认输。赤木刚宪是全漫中第一个(但绝非最后一个)心智成熟的大男孩。看到这里,居然有些感动。
樱木窜到场边,和晴子复盘刚才自己是如何用她教的灌篮成功打败了大猩猩。
这时,那个熟悉的沉重脚步声紧随樱木,来到晴子面前:晴子,这就是你昨天和我提到的人吗?
樱木摇身一变成为护花使者,责问大猩猩胆敢直呼陌生女孩子的名字。——喜剧中尤其会用某个人物缺乏的「内幕信息」来制造笑点。这里,樱木因为还不知道大猩猩就是晴子的哥哥,所以再度冒犯了赤木刚宪...
晴子笑着对篮球队长说:是的,哥哥,这就是樱木同学!
樱木看看晴子,又指着篮球队长,以及樱木军团的确认:哥哥。
樱木大为震惊,脱口而出:兄长大人!
赤木瞬间扔掉队长的气派,一把勒住樱木的脖子一阵痛扁。
漫画第六回(动画片第三集),赤木刚宪完成了震撼登场:只有这个人(以及山王战唯一一次变回「白发魔」的安西教练)压得住樱木;同时,也只有樱木能触发赤木的孩子气。
樱木vs赤木一战,井上通过场边视角,进一步丰富各个人物的性格和特点:
洋平视角:樱木封住赤木所有投篮的路线时,他感叹这是只有花道那种超越普通人的体力和爆发力才能做到的绝技!当樱木抢到球,观察力极强的洋平指出,赤木已经没有把樱木当作泛泛之辈对待——这足以说明樱木起点之高。
木暮视角:作为与赤木同届的三年级学长,木暮表示赤木之所以那么较真,是因为他对篮球的热爱。当樱木被赤木盖火锅后,木暮解说员上线:
他回忆起去年湘北对阵陵南,赤木盖了身高200公分的中锋鱼住的火锅。赤木的实力已经是全国级,但其他队友太不中用,在县大赛第一回合就惨遭淘汰。——井上简单介绍了陵南队中锋鱼住纯,以及仅靠赤木一人的湘北篮球队在全县实力不济的现状。
晴子视角:她开始还怪哥哥为什么对初学者樱木这么认真,而当樱木从哥哥那里抢到球以后,晴子瞬间跳反,为樱木加油。——在樱木今后学习篮球的道路上,有赤木刚宪这根棍棒、赤木晴子这块蜜糖,形成了近乎完美的平衡。
流川视角:绑了绷带的独行侠流川也来看比赛了。他是全校唯一一个来探究樱木实力的人。
井上也从侧面描写了流川阅读比赛的能力和超强的洞察力:
★ 流川先于所有人(包括正在比赛中的赤木),察觉樱木惊人的瞬间爆发力。
★ 樱木被赤木封死去路后,大家都在赞叹赤木的严密防守,而流川在意的却是,樱木接下来怎么办。
★ 当所有人觉得樱木是要胡乱扔球放弃比赛,流川(先于赤木)猜到樱木的对策:
放眼整个系列,流川除了对仙道、泽北这两位天才球员球技的执著外,他最关注的人是超级菜鸟樱木花道。早在这里,流川就看到了樱木的才能和潜能。此后,面对樱木的挑衅,流川更多的是忍让。樱木在场上场下做得好/不好时,流川会用「很流川」的方式,激励樱木。
换句话说,流川是《灌篮高手》中最懂樱木的同龄人(其后是仙道),这也许是井上安排的天才之间的某种「惺惺相惜」。
井上漫画用了六回(动画用了三集),便完成了湘北五虎中三人的出场介绍。
以樱木花道为圆心,引出他和流川枫、他和赤木刚宪的人物关系,同时也不忘介绍樱木军团、赤木晴子、湘北篮球队其他人物(木暮公延、安田靖春、潮崎哲士),以及篮球这项运动的无限魅力。
在创作故事时,我们可以从井上大神那里学到什么?
1️⃣ 不需要在开头就全盘托出人物的所有性格、特点和才能:
樱木vs赤木一战,井上逐一给到更多人物的隐藏技能——樱木的速度和爆发力、流川的球商、洋平的情商、晴子的慧眼识珠等。
2️⃣ 人物关系比人物本身更重要,通过反差可以更有效地凸显人物性格:
樱木是火,流川是冰。赤木是大家长,副队长木暮则更为通融,为今后通力管理「湘北问题儿童军团」打好基础。
3️⃣ 利用人物内部和外部的戏剧冲突,引出故事情节:
★ 开场被甩,引出主角樱木花道。
★ 叶子喜欢篮球队的小田,让樱木对篮球恨之入骨。
★ 通过赤木晴子,引发樱木对晴子的爱慕之情。
★ 因为晴子对篮球的热爱,激发樱木对这项运动的好奇心。
★ 天台一战,樱木结识了之后的队友兼对手流川枫,这两人性格迥异、天赋异禀。此次相遇为故事注入了新的能量,也为后续的竞争埋下伏笔。
★ 樱木阴差阳错惹恼了篮球队长。两人对决,樱木一战成名,篮球队长的表现也令人印象深刻。此外,他还是晴子的哥哥。但樱木是否能顺利加入篮球队,还是未知数。
你会发现,在井上的笔下,湘北五虎中的其他四人都是以「侧面描写」的方式出场,再通过与他人的冲突正式登场。
因为井上明白,故事人物无法脱离其他人物单独存在。
2010年的NHK纪录片《行家本色·漫画家井上雄彦的工作》中,当被问到创作习惯,是先有「故事情节」,还是先有「故事人物」时,井上是这样说的:
漫画对我来说,故事不怎么重要,我对故事的发展,不怎么感兴趣。
所以不管它如何发展,对角色来说,都是一种必然或是自然。
这么一来,故事就有戏剧性。
只要画好角色,这些人,就算不多下功夫,戏剧性的故事也能完成。
所以到头来,应该是一种故事自然形成成的做法吧。
有关宫城和三井的人物出场分析,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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