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外,许文强扣动扳机前犹豫的那一刻,我瞬间从幻想中惊醒。长达四十二集的剧集,我以为他最终会成功,却忘记了他一出场就注定的悲剧命运。

北平,同上海放在一起,充斥着知识分子的理想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许文强是中国内忧外患中一腔热血的北平学生。在那个年代,曾为国家命运激扬文字、挥斥方遒,也曾血荐轩辕、矢志不渝。北平的日子剧中并未大段描述,只是零星的点到而止,但从中我们还是可以得知,许文强参加的学生爱国运动被血腥镇压,他同甘共苦的同学,牺牲、被捕、流亡。

就像方艳芸所说:“那时的我们,挺傻的。以为凭借一腔热情就可以救国。”许文强其实同意她的话,只是他知道什么是错的,却一直看不清楚怎样做才是对的。他来上海寻觅故友,是决心离开过去的生活,只是重逢那一刻,过往却更加清晰。

许文强同方艳芸的过去,在剧中一直是朦胧的。但现在,他们都是彼此唯一的知己。方艳芸曾经深深爱过许文强,而且现在还一直爱着。她留着石库门的老房子,精心照料、细心呵护,只为静静守候心中的一方净土,就像子夜中一盏泛着微弱光芒的油灯。在她,浮华惊艳的外表、麻木世俗的尘世都无关紧要了,因为她的灵魂早就留给了那段青春的过往,而许文强无疑是那段过往的灵魂。她明白他们都回不去了,文强脱口而出的“小芸”只不过是习惯使然。可她依然可以恰到好处地经营如今两人的情意,亲密而无做作,小心却不僵硬。每逢人问,她总解释说文强是她的弟弟,与其说是借口,不如说这段感情对她而言已超越了爱情、如亲情一般。

知卿莫若君。看到方艳芸如今奢华的生活,虽然在初见时有些意外,但文强很快理解了她:一个大男人初来乍到都会处处受欺、勉为生计,何况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而这份理解更是出于信任,就像她挽留她时所说:“一个人为了生存挣扎是没有错的,重要的是她从未因此而伤害别人”;就像他之后对正秋所言:“她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还不了解么。”从北平到上海,从指点江山的“文强”“小芸”到十里洋场的“许先生”“方小姐”,见到方艳芸的一刻起文强就为两人决定了彼此关系——文强说:“我是艳芸在上海滩唯一的亲人。”不是情侣,却是她的全部。

方艳芸的悲情结局是显而易见的,就连丁力这样的粗人也看得出来——“上海滩的交际花有几个是好下场的,何况是头牌交际花。得宠的时候自然没人敢乱来,可一旦失宠就说不准了。”不幸中的万幸,她还有许文强这个知己,在她最脆弱的时候站出来维护她的名誉,而不至于她在受尽凌辱后绝望孤独的死去。他为她辩护,在鲁正秋言语间不经意稍露嘲讽之时,他会简单地说一句“我们不是同学么,别人作践她就够了,你为什么也要这样”;他替她心痛,从来没有另一个女人会让一向沉着的他语无伦次、甚至向冯程程发火。看到艳芸强颜欢笑地来冯家陪客,他甚至不顾冯小姐的阻拦坚持送她回家,只是因为“我不想让他们看到你这个样子。你现在的样子,让我心里很难受”;他理解她,在她恐惧的时候握住她的手、流泪的时候借她肩膀依偎。他会为她打架,也愿意为她去死。文强曾经说过,我希望你幸福。就是这次道别,他让她保证,自己离开之后,她要好好活着。然而谁都能想到,没有了许文强的方艳芸,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最后方艳芸死在许文强的怀里,为他而死,这也许是她最好的归宿。

方艳芸是凄美,许文强是悲壮。只是他的命运更加复杂,以至于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幻想过他可以像冯敬尧一样、可以和冯程程一起出走、可以在香港淡泊地生活、可以对冯敬尧扣动扳机。

许文强是打不死的。他可以受很重的伤,但永远不会因此而死。他注定死于情义。

在上海滩的岁月,许文强身边一直不少朋友。有的一直活着,有的很快地死去。许文强同丁力、冯敬尧之流,做着同样的事情,骨子里却天壤之别;同鲁正秋、陈翰林、刘明等人心灵相通,现实中却站在了对立面。读书人同商人本质的不同通过许文强被绝对化的抽象:公心与私心、重情与重利、拥有底线与不择手段、忧国忧民与利欲熏心、高风亮节与卑鄙无耻、恻隐之心与心狠手辣,而他试图把二者合于一身的努力注定带来悲剧的结局。

丁力的理想很简单,就是成为像冯敬尧那样呼风唤雨的人,他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个人理想而奋斗。他不在意自己枪口对准的是好人还是坏人,只要是冯先生要杀的人;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强哥坚决不要把军火卖给日本人,在他看来卖什么、卖给谁都是一样的生意。他纯粹的个人主义理想最明显的体现在贩卖烟土的一场戏中。戏中许文强义正词严地告诫丁力,如果烟土流入中国会让众多同胞的身体遭到摧残,而冯氏商会同狼子野心的日本人做生意也会背上卖国贼的骂名。丁力的回答只有一句话:“冯先生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是在考验我的能力。”在他眼里,许文强痛斥的卖国行径化为了“冯先生考察手下个人能力的重要项目”,他能将烟土替日本人卖到中国竟然成了个人能力的有力证明。丁力同冯敬尧真的很像,冯敬尧想都没想地在许文强面前打死他的朋友,只是因为他妨碍了自己赚钱。他们只关心实实在在的东西、和个人利益息息相关的事情,殊不知,个人理想之上,仍有国之理想。

前者是物质、现实的商人,后者是精神 、理想的读书人和侠客,两个世界的人,如何能走到一起?许文强的悲剧就在于此。曾经游行的失败告诉许文强成功只属于有实力改变社会的人,于是他借助冯敬尧的力量为百姓办实事,“他要什么我不管,我只要我的结果”。但这时的他并未意识到这种没有共识的合作只会导致双方矛盾日益加深,最终以最惨烈的形式爆发。更何况,两人从来不是合作关系,许只是冯的一颗好用的棋子,哪里有对峙的能力。之前冯敬尧能够接受许文强的异议本质上因为许并没威胁到他的利益,许的反抗在冯那里只是“毛孩子,清高”,随他去吧。然而事情发展到与日本合作阶段,在许文强那里,他反抗的意义没有变化,但在冯敬尧看来却同之前截然不同——许威胁到了他的个人利益,这个人要除掉,没有商量的余地。

与之相反,鲁正秋、陈翰林、刘明等人更像是许文强的过去。他们满腹救国热情,像学生一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痛斥一切丑陋黑暗,相信精神和信仰的力量最终可以战胜一切。许文强说他们太单纯了,殊不知自己在心灵上自始至终同他们一样单纯,以为可以借助冯敬尧的力量救国救民、以为商人在国家危难之时会放弃个人私利、以为可以在乱世中守住信仰。

方艳芸了解许文强,在送走鲁正秋时就说:“你骨子里同正秋是一样,真不知道我当时把你留在上海、留在冯敬尧身边的决定是不是对的。”最终的结局证明了这真的是错的,可这不仅是许文强的悲剧,而是知识分子的理想照进现实的集体悲剧。可无论是冯敬尧、丁力,还是鲁正秋、刘明,他们都是纯粹的人,前者为利益、后者为信仰,唯有许文强夹在二者之间。

在第一场见到方艳芸时,他就说过:“我找不到我想要的。”他要结果,所以不会赞同单凭一腔热血鲁莽行事;但他同样要过程,在达到结果的过程中他不允许出现触碰底线的细节。知识分子会有这样的幻想,先依靠资本使自己强大、再靠自己的力量改变社会。就像许文强一开始所说的,“要想实现理想,就必须要做出牺牲。”他是有头脑的人,在跟冯敬尧做事之前肯定料到了自己必须做一些并不情愿的事来完成更大的理想。然而殊不知,在积累资本的过程中一次次对道德、人格底线的挑战终究会使这份单纯的幻想破灭。试想如果许文强可以像丁力一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完成冯敬尧交付的所有任务,他可以再积攒些实力,等取到冯程程、逼死冯敬尧,然后当上上海老大等再实践自己的理想。但如果他真可以这样做,许文强就不是许文强了、而成为另一个冯敬尧。有些事情许文强注定是做不来的。他的道德底线不仅局限于亲人、朋友、爱人,还包括国家和民族。然而一个个体想捍卫民族底线实在是太渺小了,他能做的也只剩牺牲了。

丁力说,你们这些读书人,我真是搞不懂。搞不懂是他的幸运,可以在个人理想的激励下饱满地生活。其实,现在的读书人,很多也搞不懂了。于是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着。

许文强一出场,就注定演绎一段悲剧。他想要的,永远找不到。

新上海滩(2007)

又名:Shang Hai Bund

主演:黄晓明 孙俪 黄海波 陈数 李雪健 李依晓 沙溢 于滨 

导演:高希希 编剧:徐兵 Bing Xu

新上海滩的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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