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09-19

乒乓:凡人直面天才的方式

日本人很执着于变强，对此有一种心无旁骛的执念。对于变强的欲念，日本层出不穷的运动漫是一个很好的注解，一部又一部，各种运动项目轮番登场，只是沿着由弱变强的简单故事核来铺陈情节，日本人乐此不疲。
然而变强不是心诚则致的灵修，能变强的终究是少数人，大多数人最终会触碰到自己的限度，而颓然发现：哦，原来我只能走到这里了。
所以，天才和凡人成了日本漫画经常涉及的一个话题。除了天才电光石火的惊艳，作为“对照组”而设的凡人也并非只是陪衬，而是承担着更为深刻的意义探讨之功，甚至比起天才难测的思考回路和暴走的行为举止，凡人所承受的内心戏更为沉痛：背负与天才之间无法弥补的距离之宿命，凡人们如何“正常”而优雅地活下去？从触碰到自己才能界限时的颓然，到坦然地接受这命定的安排，并最终安然地张罗出新的生活方式，中间要经历怎样试炼般的过程？许多漫画作品都给出了各自的回答。
《乒乓》中的佐久间学，大概是最坦率直接地回答这个问题的凡人。一开始他抱着“幻想”，相信“经过时间的历练后，并非只有才能和环境才是一切，努力也是会有发言权的”，然而正如小泉教练所说，“总是那样的，明白自己是何人的有才能的人，最初是不期望任何东西的，越是不明白自己是何人的人越是想要靠胜利来证明自己”。的确，天才对自己能做成的事、能达到的程度是有底气的，所以他们会游刃有余、从容不迫，而凡人在认清自己的限度之前，总是会着急去确证自己的才能，这是一个伴随着怀疑和痛苦的拼命过程，“佐久间是个让他做到10，他就会坚持成百上千的男人”。
而才能的可能性被证伪了，在确认这一点的瞬间，佐久间爆发了，他对着对手月本诚大吼：“到底哪里翻跟头了？为什么是你啊？我努力了啊，是你的10倍，不，是100倍，1000倍，我从早到晚只想着乒乓球的事，把一切都献给了乒乓球，然而……”与其说佐久间在吼月本，不如说他在痛问上天、痛问自己，为自己的委屈和不甘。然而天才月本三言两语给他判了死刑：“那是因为你没有打乒乓球的才能吧，就只是这样罢了，不是值得大声喧哗的事吧。”
于是，眼里只有乒乓球的乒乓笨蛋佐久间学终于认命了，自己是一介凡人，与天才之间有着命定的鸿沟。接受这一点也并没有想象中困难，因为佐久间不遗余力地尝试过了。之后的佐久间，谈了女朋友，生了孩子，平静地过起了琐细的凡人生活。
《排球少年》中离天才只有一步之遥的及川彻，则从团队合作中汲取了再次振作的力量。得益于排球这种讲求合作的运动项目，及川从队友那里明白了凭自己的个人能力是赢不了天才的，但是六个人加起来的力量会让自己不惧怕任何天才。
无法凭团队合作增加血点，又不能坦率接受自己才能界限的例子，可能《蜂蜜与四叶草》中的森田馨算一个了。他的自救之路走得阴郁，充满了自虐般的自我拷问。去学校找天才弟弟森田忍时，看着美术大学里来来往往的学生，馨对忍说：“这里的人全部都想成为艺术家、从事创造性的工作吗？我不觉得他们有这个自由，有才能的人是少数。”他并非在嘲笑毫不相关的美院学生的自不量力，而是在认命地自嘲，自嘲自己不过是这凡庸的芸芸众生之一。
自己与弟弟恰如父辈根岸叔叔和自己父亲森田司的翻版。面对天才好友森田司，根岸自问又问天：“我一直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这个世界，会以有才华的人和没才华的人来划分呢？是谁如此划分的？是不是出生时就已经决定好了呢？如果这是真的，神啊，我的人生到底为何而存在呢？” 用不着长大成人，童年的馨已经体认了忍与自己之间这种才华有无的差距。从小到大，馨也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这种追问。
背负这沉重的宿命，根岸叔叔最终黑化，做出了背叛好友的事情，让父亲森田司的公司落入他人之手，自己也黯然离世。馨一直牢记着父亲的告诫：“朝着光前进，不要被黑暗的情绪追上，向着光跑吧。”但在强撑自己、勉力向前的路上，馨一直都在忍受煎熬，“不行啊爸爸，我没办法像那家伙一样跑得那么快……我一直对忍和爸爸感到羡慕，因为，爸爸，我什么都没有……爸爸说朝着光的方向前进，忍，你是看得见的吧，可是我看不见啊，光什么的，我什么都没有啊……”
于是，馨决定把父亲的公司给夺回来，“我一直认为，总该有些事是只有我才能做到的，我很想这么认为”。无法与艺术天分如暴走火车般让人惊叹的弟弟比才华，馨下定决心在另外的道路上确认自己的价值，他最终背弃了父亲不要仇恨的遗嘱，开始了长达二十年的复仇。他要做的并非只是夺回父亲的公司，他更想要的是证明自己作为凡人的人生依然有意义。
复仇成功的馨并不快乐，但得到了答案，“我终于明白爸爸的话了。”没有才华的人向着光前进，比有才华的人更难，所有凡人都要承受生命无意义的虚无，打起精神活下去，不被阴暗的情绪吞没。就像佐久间学，像及川彻，更像《乒乓》中的孔文革，在人前以自嘲自讽的面具掩饰着，把不甘心的苦楚默默咽下，而自己能做的事情丝毫不会含糊地做到极致，一点一点地去争取意义。或者根本不去考虑什么意义，只是把能做的努力尽数尝试罢了。
这是凡人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挣扎吧，但这种难看逊毙的挣扎又是那么帅气，就像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一种直面命运的悲壮感油然而生。